“他们倒是想得美, 个个要把我的心肝儿哄走,”老太太脾气不小, 相看起外孙女婿也是百般挑剔,“我家莺莺万里挑一、便是那长安城里的名门贵女也不比她金贵,岂能轻易便宜了那些人?”
孙妈妈一听这话就笑,更顺着老太太说:“可不正是呢,咱们小姐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便是入宫做娘娘也未为不可。”
此一言却成了谶,往后不足三年便应验成真,彼时宋疏妍却还一无所觉,只听她外祖母叹曰:“我倒也不是盼你往后得多大富贵,只要日子过得舒心畅意便好……你自幼没有父母在身边照料,往后总要有个体贴能干的夫婿疼着爱着才不至让家中人整日提心吊胆,亦能让我对你母亲有个交代。”
这话像在交代后事,宋疏妍又如何能爱听?当下便半低了头不接话、一眼就能瞧出是在负气;她外祖母最晓得她那些小脾气,摇头笑时神情也是十分无奈,待一同吃了盏茶情绪稍缓,又逗着外孙女说话,问:“这几日光是我在替你张罗,却不知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可曾有过什么中意的人?单能说出个样子也好,不至让你外祖母像瞎子寻人全无章法。”
宋疏妍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凝,眼前不知何故却倏然划过方献亭的样子,深邃英俊的眉眼仿佛触手可及、连带着又让她想起商州官道上的夜雪和江南山色间的潮声;默然的工夫一旁的坠儿却先捂嘴笑了,一屋子人都朝她看过去,她活泼泼的也不胆怯,更挤眉弄眼地同老太太说:“老太君可不晓得,今岁小姐在长安可遇见了个顶好的人呢――”
良景堂上丫头众多,因着老太太性情和蔼个个都被纵成说是非的一把好手,此刻一听坠儿透底立刻便闹腾起来,嬉笑着打听是哪家的公子哥儿能有这般殊荣;宋疏妍被调侃得抬不起头、连白皙的耳垂都像搽了胭脂一样红,当时自然不肯同人多说,可等静下来与外祖母独处时却又压不住心底的微澜起伏,总难免要将那些曲曲折折的少女心事同最亲近的人倾诉。
“外祖母……”
她讷讷地伏在长辈膝上,神情多少有些j惶。
老太太也不催促,只轻轻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一双苍老的眼中透着宁静与慈爱,的确疼她疼到骨子里。
“当真是个很好的人么?”她问,“你那丫头一贯向着你说话,从前也就夸过你那位宋家的二哥哥……想必是真的很好了。”
宋疏妍低应了一声,话却答得格外慢,明明那个人并不在眼前,可提及他时心底的异样却强烈得令人不安,她默默体会着这陌生的感觉,酸味与甜味一起在心底荡开。
“是很好的人……”
她轻轻答着,每个字都斟酌,听上去那么小心翼翼。
“本身就很好,家人……也很好。”
她外祖母应了一声,听语气像是十分感兴趣,又问她那是怎么个好法,她便脸热起来,没来由地感到羞怯。
“就是……很好。”
她像是突然变得笨嘴拙舌了。
“人品贵重,教养上佳……对身边的人都很好……也,也极有才干,不是那等仰赖封荫的豪族纨绔……”
“哦,那的确是好,”她外祖母声音里带着笑,明明夸的是他、她却莫名感到与有荣焉,“那他对你呢?――可也喜欢你么?”
这一问却令她哑然了。
……“喜欢”?
他喜欢她么?
……也许有一点吧。
他曾在骊山深林中救过她的命,又在那一夜的雪里亲自为她送过药,后来到了宋府对她也有些不同,会留心察觉那张被搬到外堂上的绘屏、更能一解她“平芜”与“春山”的密语。
可……又好像说不上“喜欢”。
他对她总是很客气,每次遇见都是巧合所致,除此之外从不会刻意出现在她面前,甚至当她试图向他走近他也要漠然地拒人于千里。
她困惑着,忽然发现外祖母轻而易举便问出了自己答不了的难题,落寞与茫然一时都涌起来,原来她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超然聪明。
“我不知道……”她答着,在至亲之人面前并未选择外强中干地扯谎,“……也有些不甘心。”
――怎么会甘心呢?
她已见过这世上最好的人,长安与钱塘相距两千里之遥,他们却仍能在一条偏僻无人的山道上遇见,倘若冥冥之中真有所谓定数,她不相信自己与那人之间便全无缘分。
――可又能如何不甘心?
即便当真有、那缘分也必然十分浅薄,因此最后她才将他赠与她的那仅有的两样东西都尽数返还给了他,结果便是一切旧迹都被消抹得干干净净,她连一个可供怀想的纪念都不曾留住。
种种怅然在她美丽的眼底一一划过,自然全被她外祖母瞧了去,老人家心如明镜,只笑而问道:“你说的这人,可是颍川方氏的公子么?”
这……
宋疏妍愕然抬头,正对上她外祖母那双沧桑透彻的眼――也是,她身在江南尚能对西都政局洞若观火,又如何会不知她与先国公世子间那些似有若无的小纠小葛?
“外祖母……”
她又半垂下眼睛了。
老太太复而一笑,抚摸她头发的手变得越发轻柔,随后却叹:“莺莺,你还不明白……那位新侯或有千般好,可却终归并非你的良人。”
这话又令她不解,心中的涩意亦变得更重,自幼淡泊的性子分明早已戒掉执妄,那一刻却偏偏像犯了傻,追问:“……为什么?”
是我不够好?
是我……不堪与他为配?
“颍川方氏立族三百余载,历来便是至清至正之门,”她外祖母悠悠而答,字字句句皆说得明晰,“只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们虽有兼济之心,留给自己的路却太少太窄。”
“天下人敬方氏风骨、仰方氏庇佑,可在大厦将倾之时却皆无力为之一扶――譬如去岁骊山之乱,最终也是先国公一力扛下千钧雷霆,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又有哪一个能站出来为他分担?”
“那位新侯也是一样……既贯方氏之姓,此生便为匡扶社稷而活,虽固高风峻节令万民景仰,可于他一人一家……却终是不可挽回的灭顶之灾。”
“莺莺……”
外祖母的叹息落在耳畔,每一声都沉得惊人。
“人生一世大多不过浮萍草芥,能守得安稳太平已是万般不易,你既非生来坐拥无限权财,自然便不必担那千钧之重……莫因一时之快而舍长久之慎,须知自保从来不是错处,而是你我寻常弱质赖以维系的生存之道。”
宋疏妍:“……”
她已默然无言,并非因为不认外祖母所言,而偏偏正因深知对方字字皆真――她生来际遇坎坷,若非得外祖母庇佑恐早已在宋府内宅被刻薄继母锉磨至死,而正因十五年来多见人情冷暖世道曲折,方更明白“自保”二字的分量。
――那是自私么?
或许吧。
一心只念个人得失,浑不在意他人冷暖,自然要算自私的……可是倘若连自己一条性命尚且无力保全,又有何面目妄谈施恩于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方氏之忧在于他们无论穷达都要肩负起安定国家的重责,即便要如先国公那般舍去一条性命亦在所不惜――纤弱无力如她,又是否能同这等至忠至烈之门同生共死福祸相依?
她微微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浮现方献亭的母亲姜氏在先国公灵堂上恍若疯癫的失神之态,滚滚江潮如在耳畔,终于不再能将那些追问之辞说出口了。
第44章
时至七月, 愁云惨淡数月之久的西都长安终于传来一则好消息:宋疏妍的二姐姐宋疏清将要同新科进士贾昕成婚了。
宋二小姐比宋疏妍年长一岁,也确是到了该要婚配的年纪,她与她的生母吴氏早为此事忧心, 深恐主母会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幸而宋澹这个做父亲的还不至于那般苛待庶出,早就替次女惦记着择婿之事, 开岁之后春试一过便相看了几位新科进士, 其中位列一榜第九名的贾昕相貌周正家世清白,虽说寒门出身算不得多么体面,可日后若得宋氏扶持也自当有一番锦绣前程,宋疏清和吴氏都颇为满意, 六月里与那进士互换了庚帖、一入七月便正式完了婚。
如此一来宋氏长房未嫁的女儿也就只剩她和三姐姐宋疏浅, 宋疏清在她们二哥差人送到钱塘的书信中也有提及, 说万氏和三妹妹玩脱了手、当初削尖了脑袋一意要嫁进晋国公府,未料方氏一朝失势婚事便也跟着没了着落, 偏偏那母女俩又心气极高不肯低就, 这不就理所应当杠在了那里、还不知要拖到几时才能嫁出去。
宋疏妍在字里行间看出了她二姐姐新婚的喜悦和在万氏母女面前扬眉吐气的畅意,作为妹妹自然替她高兴,只是那信间提及方氏的一句却令她心绪复杂, 暗叹江上一别后她与那人已有半载未见,也许往后余生也都会如这般天各一方, 原来因缘之事当真便如幻梦, 稍不留神便要如同春江花月般消散个干干净净。
两月之后却又来了一则坏消息:父亲宋澹与叔父宋泊因在宫前责打迟来送笏板的家奴而惊扰圣驾,天子斥之粗疏骄横私德不修,一怒之下将两兄弟一同贬出长安,据说不日便将双双返回金陵旧乡。
这番变故来得实在有些突然, 宋疏妍听了亦是难以置信――父亲生性谦和谨慎,叔父也非蛮横无礼之人, 怎会公然在宫中责打家中仆役?即便真有那般恼怒,也该……
乔家老太太听了这消息却是微微一笑,彼时神情意味深长,反问宋疏妍:“莺莺以为此事何解?”
何解?
外祖母既如此问了,想来便是笃定其中另有内情,她细细沉思,片刻后方豁然开朗――近来长安形势愈发凶险,宋氏已渐成天子眼钉肉刺,想来父亲和叔父终是扛不住这要命的威压,于是便主动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暂且避出西都。
“你那父亲与叔父可是聪明得紧,”老太太笑着端起手边茶盏悠悠言道,“明哲保身走为上计,却恐怕要令东宫那位殿下头疼了。”
可不是?
宋氏终归与方氏不同、没有他们那样的胆魄顶着天子重压力保储君,如今借故遁出长安难免显得摇摆犹疑,若论风骨……已是落了下乘。
“宋氏之心不坚,往后的路却是难走了……”外祖母又叹着,眼光十分精到长远,“只盼变故不要来得太快,起码先让你的婚事有个着落。”
宋家人的动作很快,九月下旬便阖家迁回金陵,恰正说明此次贬谪是宋澹宋泊有意为之,族中上下早有准备。
没过几日二哥的信又到了,其中言及父亲有意召她回金陵家中,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乔家老太太便让她去,她自己却总不愿意,大抵是倦于与一大家子不亲近的人周旋,更不舍与外祖母分离。
“又不是千里迢迢北上长安,金陵与钱塘又能离得多远,”老太太便笑她,实则心里也是一般舍不得,“且去些日子吧……待想念这边了再回来就是。”
金陵曾为六朝古都,山水人物自都别有一番风流韵味。
自钱塘稍向西北去,大约两日功夫便可窥见台城旧迹,其间繁华无数底蕴尤厚,虽不比西都威严雍容,却胜在钟灵毓秀鸾翔凤集――它曾有过多少个名字?越城、秣陵、建康……王侯将相风华绝代,千百年过去却也纷纷化作黄土白骨,在那滚滚尘沙之中了无痕迹。
宋氏既为江南第一名门,设在金陵的本家老宅自然豪奢更盛长安,宋疏妍归府之时瞧见门前车马如云,乃是江南各家纷纷前来拜谒南归的宋氏兄弟,得亏是她二哥哥亲自出来相迎,不然恐还要等上许久才能进得家门。
“这算起来、你我竟又是整整九月未见了――”
宋二公子已是及冠之年,比年初时又高壮了不少,只是骊山金雕一案带来的影响尚未消散,因被天子记恨而直接丧却了应当年武举的资格,至今仍是白身,实在要算流年不利。
“一眨眼你竟也已及笄了,不知何时也要同疏清一般嫁为人妇――唉,这可真是……”
他却只感叹着这些小事,宋疏妍自然明白他是把那些不得志都默默隐在了心底,于是也不揭对方的短,只笑问:“怎么,姐姐寻的那位夫婿二哥哥不喜欢?”
“那能喜欢到哪里去?”宋明真一边陪着妹妹入府一边撇嘴抱怨,“一个弱不禁风的酸腐书生罢了,若非侥幸考出了功名便连给你姐姐提鞋都不配――我瞧着那也不是个好的,万一日后真得了造化还不知会露出什么嘴脸……”
一旁跟着的坠儿听了这话捂嘴直笑,似乎只要见到二公子便格外欢喜,此时又蹦蹦跳跳地接话:“都说郎舅之间少有和睦的,原来二公子也不能免俗――”
宋明真在她们这些小丫头面前一贯没什么架子,听了调侃也不生气,笑着接:“我自然是俗,这回你家小姐寻郎婿更要亲自在旁盯着,可不能让外面那些嘴里抹蜜的酒囊饭袋随意把人哄走。”
几人闻言俱是一阵笑,气氛倒是活泼欢腾得紧,宋疏妍神情柔和,又问:“那二姐姐是随二姐夫一同留在长安了?”
“哪就能那么容易留在长安?总要外任一阵子……”宋明真叹了一口气,“父亲已走了些门路,奈何这一年家里也颇为艰难,最后还是去了利州做通判,多少要吃些苦的……”
利州……
巴山楚水凄凉地……也的确是有些偏远。
宋疏妍默然不言,心中既替二姐姐感到些许怅惘,同时又不免暗暗思及自己的未来――她又将会有一位怎样的夫婿?对方品行如何、哪里人氏、以何谋生?她会以怎样的心境与之相见又一同步上高堂拜天地父母?最后又将如何……在一个彼此无关的人身边度过漫漫余生?
而实际这样的忧愁于宋三小姐而言却更是沉重。
她十二三岁时便识得了颍川方氏那位惊才风逸的国公世子,此后数年一直盼着能嫁进那家做他的妻子;原本母亲也一直说她与贻之哥哥般配,可谁又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连方氏这样的至贵名门也有失势之时,贻之哥哥远走颍川再不能与她相见,自己过去幻想的一切竟都在一夕间打了水漂,那可真叫个黄粱梦醒催人心肝。
偏偏如此要紧之时父亲和叔父又都被贬出了长安――那她又该嫁与何人?那些江南之地的酸腐儒生?他们算是什么东西!还没他们宋氏的门庭来得高贵!
宋三小姐又悲又怒,九月自西都南下这一路就没停了折腾,船在江上跑了几天她便在舱内扯着嗓子哭了几日,闹得那水里的鱼都晓得有位从长安到金陵的贵女过得不欢喜不如意、只差要纵身一跃跳下来同它们做伴了。
万氏见了这般光景也是愁得白了头,天天在女儿身侧哄了又哄,更劝:“当年颍川方氏正是极盛、你那贻之哥哥也的确万中无一,可你若总照着他那个模样去找,这普天之下又还有哪个称得上是好儿郎?――何况如今方氏已衰,便就是他本尊活生生站在你跟前、你又怎能踏踏实实嫁给他?万一哪日陛下又动了气连他和方氏满族一并斩了,你上哪里哭去?”
宋疏浅倒也不是不明白这番道理,只是实在曾经沧海难为水,既已见过了世上最好的男子、转头再看他人难免就觉得处处有失,便又闹:“可我、可我就是忘不了他――母亲便容我傻一回吧,去颍川做个侯夫人又有何不可?难不成还要学了二房那个庶女、嫁个寒门出身的去穷乡僻壤受苦么!”
27/112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