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公将两人送至岛上,下船时只见一片极繁盛的梅林,如今时入二月已是孤芳最后的花期,大抵到月中便会凋谢殆尽,它却在末路处开得尤其热烈繁盛,彤云似染琼英胜雪,清风拂过暗香扑鼻,月映之下恰似人间仙境。
宋疏妍与方献亭同行于花间,白日里辗转迂回的许多不安不知何时已徐徐退去,那时她的心很静又很轻盈,不觉又起了与他闲谈的兴致。
“三哥可知我的名字便是取自一首写梅的诗?”
她忽而轻声问他。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湖岸上蜿蜒的华灯隐隐照亮了她美丽的面容,浮翠流丹亦不足以形容那含蓄的惊艳。
“是山园小梅?”
他以问作答。
她点点头,倒不奇怪他能猜到,毕竟连有关“平芜春山”的秘语对方都能解开,这等摆在明面上的典故就更容易懂了;可这世上一定也有他不知道的事,她轻轻笑起来,走在他身边时快活得连步伐都在变得轻盈。
“我还有一个乳名呢……”
她像撒娇一样细声细气地同他显摆,明明方才并未沾酒却似已然薄醉。
“……这你肯定不知道。”
“三哥”变成了“你”,她对他的亲昵已在不惹眼处变得昭彰,他亦有所觉,此时一边心神摇晃一边仔细提防她被什么花枝树根绊倒,嘴上则问:“哦……那是什么?”
那时他一定笑了,只是夜色太暗她看不清,低沉的声音是醇香的陈酿,令她益发如同满饮;她像蝴蝶一样在花间轻快地飞,答他的声音也甜蜜,说:“……是‘莺莺’。”
“莺莺?”
他重复了一遍、大抵只是为了确认,可又分明像是在叫她,一个最私密的名字就那样被一个男子唤出口,她羞怯得忍不住悄悄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颊。
“为什么叫‘莺莺’?”
他又问了,声音离她特别近,梅花的香气令人目眩神迷,她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已变得有些飘忽。
“是我母亲为我起的……”
她偷偷告诉他。
“她不喜欢‘疏妍’这个名字,觉得太清高寡淡了……‘莺莺’就很好,热闹又有活气……”
他“嗯”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表示赞同,默了一会儿又说:“是很好。”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喜欢他喜欢得太过了些、以至于只听到如此一句简单的应答都感到心绪翻涌,下一刻他的担心果然被验证、她的确被脚下横生的枝蔓绊倒了,坠落的莺雀跌进情人的怀里,他搂住她后腰的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炽丨热。
“……看路。”
他像在责备她又像在宠爱她。
甜蜜原来是没有穷尽的,欢喜之上还有更多的欢喜,她已上了瘾,沉迷在他柔情的眼波中不能自拔;他也是有些忘情了,竟径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柔美的少女正如一只莺雀栖息在他身边,被他轻轻抱到花树下靠着枝干坐着时还要对他恋恋不舍。
“坐一会儿吧……”
他慢慢松开了环抱住她的手,人却还单膝点地半蹲在她面前,那时有一阵凉风拂过、吹落几朵枝上皎洁似雪的白梅,偶有一朵落在他的鬓间,立时便让她回想起了那晚昭应县的落雪。
过去毫厘千里的距离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弥无踪,她的心跳得特别快,手却不受控制地慢慢慢慢伸向他;他并没有动,只由她轻轻为他拂去那朵像雪一样的落花,那一刻他们都曾在虚幻中看到天长地久,以为会就这样同眼前这个人度过漫漫余生。
“那你呢?”
她像醉了一样含糊地问他,纤细的手指还停留在他鬓边。
“什么?”
他难得未解其意,大概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江南酒酿绵长的劲道。
“你的名字……”她轻轻笑起来,人半靠在树干上,莫名显出几分醴艳,“……又是什么意思?”
他的名字?
方献亭。
方贻之。
“是我父亲所取……”
他回答她,声音隐约变得更沉郁了些,恰似那时低垂的夜色。
“平孝二年我生于西都长安,彼时父亲正随祖父于陇右血战突厥,当月大捷,于甘州夺回氓谷关,氓山之顶有一古迹号‘望东亭’,相传是前代守关将领所筑,父亲为贺大胜而将我定名为‘献亭’……意献捷于陛下。”
夜风温柔,远处湖岸上的欢歌笑语似乎就在耳畔,升平盛世华灯璀璨,她却在那一刻忽而无言。
“献亭”……
……“贻之”。
过去她便曾觉得奇怪,明明方家大公子和四公子都从“云”字辈,为何偏偏他与他们不同……原来背后还藏着这样的曲折,是他被寄寓了太多旁人负担不起的东西。
献,奉也。
贻,赠也。
他的父亲将自己的一生都敬奉给了这个国家,而他自一出世便同样被贯上了这样的使命……颍川方氏风骨无双,世人皆崇之敬之,她却……
片刻前的情热忽而退去,此刻她不再能看到落雪却只隐隐听到江潮之声,那时他一身血衣负手站在船头,总令她感到他下一刻便要乘风归去。
“对不起……”
她的声音同样低下去了,比他更加愁肠百结。
“我……”
他却摇了摇头阻止她再致歉,过去清冷疏远的男子此刻正以柔情的目光注视她,也许他的一生注定要捐弃许多东西、正如那沉重的名字一样被掠夺殆尽,可他其实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被许多层层叠叠的不得已牢牢遮蔽着……一颗小心翼翼的真心。
“疏妍……”
他忽然又以陌生的称呼叫她,比此前的“四小姐”、“四妹妹”更亲密,又比方才那声“莺莺”更得体,短短两字便抽掉了她一身的骨头,她想她这一生都绝不会忘记这个男子此刻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
“我知道有些话现在说会显得太急,你我相处时日尚短,婚姻大事又绝非儿戏……”
“但……”
“但中原诸事冗杂,我或将返长安复职,近来总深恐有些话若再不说清便要致使你我失之交臂,所以……”
他到此微微停顿、气息已难得有些不平,明明是在骊山深林中挽弓射虎都面不改色的人,那时却竟也被逼得手足无措了;她却分不清自己是更爱他的稳健还是更爱他的局促,尽管深知那时他必也十分不好过,却更笃定他的悸动绝比不上她的十之二一。
“先考长逝不过一载,我尚有大孝在身不能婚娶……”
“可我的确对你起心动念未能自已……倘若……”
他再次停住,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好像渐渐离得与她更近,她从未那么清楚地看清过他右眼尾处那点漂亮的小痣,正如她从未那么清楚地感受到过他温热的呼吸;满树琼英都在一夜间开满,原来“青霜玉楼”早就是与她不相干的事,往后他只会是一阵独属于她的雪风,每一丝每一寸都令她无可救药地痴心着迷。
“倘若你对我也有几分喜欢……”
他几乎就要吻上她花瓣一样迷人的嘴唇。
“……能否,便容我在两年后迎娶你做我的妻子?”
第59章
……那是如梦似幻的一夜。
宋疏妍根本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石函, 回到乔府后人还恍恍惚惚回不过神,进了屋才见坠儿早在巴巴地等着,一见她便急冲冲地单腿蹦上前, 匆匆忙忙问:“如何了如何了,方侯可同小姐说些什么了么?”
宋疏妍仍如坠云雾, 听人提起他后才渐渐恢复些许神志, 再看向坠儿时眼眶竟有些热了,答:“他说……要娶我做他的妻子。”
坠儿虽一早就瞧出自家小姐与那位新侯缘分不浅、却也实在没料到对方会直接提起婚娶之事――颍川方氏那样显赫的门庭、便是娶个公主也是理所应当,遑论方侯还是族中新任的主君,这, 这……
她听后先是一懵, 随后又倏然落下泪来, 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自家小姐的胳膊,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太好了……太好了……我家小姐的苦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她确是随着宋疏妍一同长大, 还梳着总角小辫时便跟在对方左右伺候, 这些年亲眼瞧着她是如何被宋氏那一大家子人折腾,如今一朝高嫁自是扬眉吐气,别说是万氏和她那个飞扬跋扈的女儿、就是宋氏的主君又怎敢对颍川方氏迎娶的新妇不敬?
“那, 那咱们快去告诉老太太吧!她素为小姐的婚事挂心,今日也一直念叨呢!”
坠儿高兴地擦着泪, 一只脚还伤着都拦不住她蹦蹦跳跳, 宋疏妍一边扶着她坐下一边也轻轻擦去自己眼角的湿润,又摇头笑着说:“还是再等几日吧……三哥说了,过几日他和方夫人会亲自登门拜访外祖母……”
这……
坠儿瞪圆了眼睛,可没想到方氏之人会做到这一步――乔氏虽对她家小姐有教养之恩, 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外祖家,何况阖族上下都没出一个当官的, 寻常商门焉能有殊荣得颍川方氏下顾?这实在……
她想了一大圈,越琢磨越觉得此事美过了头、越推敲越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可心底里又盼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家小姐是当真得了方氏抬爱,往后便是金尊玉贵再无人敢欺侮了。
“好,好……”她不停点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更凶,过一会儿还不放心,又继续抓着宋疏妍问,“那、那方侯说哪天来了么?还要等多久?会……会不会反悔变卦?”
说完又摇头,自己劝自己:“不会的不会的……方侯人品贵重,绝不会如此的……”
宋疏妍原本也是张皇失措患得患失,如今见坠儿慌成这样自己反倒是渐渐心静了,听她这般念叨还忍不住失笑,哄道:“说是等表哥的婚事过了就来……这几日府内四处混杂忙乱,他和夫人也不便登门。”
这一解释坠儿便懂了,连连点头说“确该如此”,只是眼泪依然止不住、更欢喜地直接扑到她家小姐怀里哭,哭尽兴了又开始缠人,磨着宋疏妍说:“小姐可不知道、我今天这一摔摔得可疼了,这桩婚事成了总要记上我一功!――小姐快与我说说今日细节,一处也不要落!坠儿都要听!”
……她又怎么会落呢?
桩桩件件都留在心底,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在她耳边了,绵长的情热并不会因为暂时的分别停歇,反而更会在独处时愈演愈烈。
她独自在床帏中辗转反侧,有生以来头一次是因为极致的欢喜,想起他送她回来时曾说明日会来接她去见他母亲,她便一直睁着眼睛去看外面的天色,一等不亮二等也不亮,明明感觉已生熬了五六七八日,谁知听外头巡夜人穿街行过才知刚不过是三更。
她悄悄捂住自己的眼睛,脑海中全是今夜他低头靠近她时那个将成未成的吻,心中蜜意早已满得要溢出来,同时又忍不住无声抱怨――
你怎么……
……还不来接我呀。
其实方献亭已到得很早了。
将人送回乔府后他同样彻夜未眠,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不断闪过她靠在梅树下凝视他的那个模样,柔情的眼波令他久违地感到酩酊的滋味,对方停留在他鬓间的手亦令他……
旖思有些难以收束,不得已只好起身再翻看些未及料理的信函,好容易捱到天亮又担心太早登门会显得冒犯令她不适,于是又计着时辰生等到辰时才向乔府而去。
宋疏妍早梳洗停当久候多时,一听仆役来报便赶忙从房中奔出去,从未有什么人让她如此迫切地想见,也从未有什么事让她如此焦急地想验证不是幻梦一场。
他便站在府外等她,早已看惯的玄色锦衣今日瞧着也是越发俊朗,她感到自己的心弦被拨弄得发出愉悦的铮鸣,在他向她走近时又紧绷得快要断开了。
“……是不是太早了?”
她听到他低声问,语气间隐约夹杂一点歉疚,又依稀带些无奈的叹息。
昨夜翻涌的情致立刻重新荡开,她对眼前这个男子的爱慕之意一时浓烈得难以自抑,轻轻摇一摇头,又微微抬起头看他,她低声回答:“……没有。”
两个字说得千回百转,他们明明各自恪守礼节站得隔了几步远、可又偏偏像是紧紧拥抱在一起一般情动热烈;他又咳嗽了一声,她已渐渐明白这是他惯用的借以掩饰局促的方式,甜蜜的感觉越发强烈,二月的钱塘总是那么温暖明媚教人心怡。
“上车吧……”
他又向她靠近半步,声音低沉又温柔似水。
“……带你去见母亲。”
方氏客居的宅邸说来距乔府也不远,乘车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便能窥见檐角,据说因此前宣州汪氏在金陵折腾了那么一出、闹得如今整个江南道的官员都知晓了颍川侯已然亲至的消息,钱塘太守最是精乖,一听方氏之人要到自己治下便连忙派人替他们打点好了住处,那真是闹中取静雅致舒适,无一处不周到妥帖。
姜氏晨起时便听仆役回禀说独子离了家向乔府而去,心中有了底、遂早早在堂上坐定,宋疏妍到时她已吃了两盏茶,一见人便眉眼俱笑,向对方伸手道:“可算将你盼了来,也不枉我远到钱塘跑这一遭。”
宋疏妍随着方献亭向姜氏行礼,脸颊红如桃花盛开,坐到长辈身边后人已羞得有些抬不起头,方献亭便在一旁代她解围,唤了姜氏一声:“母亲……”
姜氏看他二人郎情妾意、确已不是前几日那隐隐隔了一层的情状,于是笑得越发开怀,一边拉住宋疏妍的手一边又睨了独子一眼,埋怨:“不过是说一句,怎的又不行了?插进女子谈话间的男子最是惹人厌烦,你还是去忙你的吧。”
这是亲昵极了的话,不单是对方献亭、更是对宋疏妍,后者已忍不住弯了眼睛偷偷笑起来,方献亭亦有些无奈,一边起身一边默默看了宋疏妍一眼,叹道:“那我便先去了,晚些再过来。”
姜氏连连摆手打发人,待他走了才又转向宋疏妍,笑问:“如何,他都同你说了?”
彼时宋疏妍尚未从适才方献亭离开前留下的那一眼里回过神来,转头再答姜氏的话难免也要慢上一拍,讷讷点头的模样却反而更让长辈疼爱,姜氏伸手摸摸她的小脸儿,神情看上去慈爱极了。
“好,好……”
她不住点着头,看上去既欢喜又感慨。
“有结果便是好的,只是这两年却恐还要让你受些委屈――你且安心,过几日我便去拜会你外祖母,另也会去金陵打好招呼,眼下你与贻之的婚事虽还不便告诸天下,但在我们两家之内还是会说得清清楚楚,该有的礼一样都不会少,待孝期一过便三媒六聘迎你回方氏……”
她说得十分恳切、像是生怕晚辈受屈伤心,宋疏妍却只深深感念她的恩情、更认定她是这世上除外祖母外待自己最为亲厚的一位长辈。
“夫人万不要如此说……”她已有些惶恐,面对善待自己的人总会同样拿出十分的真心,“疏妍德薄能鲜蒲柳之姿,本不敢高攀方氏门庭,幸得夫人与三哥垂爱,我……”
感激的话尚未说到一半、姜氏已急急将她拉住了,口中轻叱一声“傻孩子”,眼神却渐渐显出几分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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