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神之际君侯已在幼主搀扶下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整个笼罩着他和他身边的太后,某一刻或许他也曾在无声处看向她,却终究只是浮光掠影不可捉摸。
“臣出征日久未及奔赴国丧,今欲再入皇陵祭拜先帝,”他声音低沉难辨悲喜,神情有种惯见生死后几近超然的悲悯,“还望陛下准允。”
幼帝亦尚远未走出丧父之痛,近一月来只见左右之臣夺权攘利明争暗斗、却无一真心悼念先帝之丧,此刻再闻方侯之言却竟一瞬落下热泪,当时便道:“好,好……我――朕随方侯同去。”
君侯垂目颔首,又上马亲自护御驾出定鼎门,皇陵正于偃师白云峰之巅,南依嵩山北临洛河,群山环抱气势恢宏;入内拾级而上,但见门阙重重角楼无数,辟邪、石人、飞马、华表、坐狮皆在其位,陵前神道开阔多见石刻,一棱一角皆是社稷山河。
群臣皆跪默而俯首,静观君侯步步向先帝陵寝走去,他们旧时曾是亲如手足的故友、而后又是相视莫逆的君臣,如今即便死生相隔也仍可托付山河,先帝赠之以无上尊荣无限权柄、甚至将自己亲生骨肉的性命尊严都一应交托在一外姓之人手上,此信又何可谓不重?
君侯遵礼而拜,跪于先帝灵前久久未曾起身,无人知晓那一刻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连右目之下那一点矜贵的小痣都显得格外晦涩深奥;随众旁观的阴平王却在惊惶之余又暗生几许讽意,心道这方献亭果真比他父亲更会做戏――难道先帝崩去于他而言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天下兵马尽收指掌、幼主稚弱听凭摆布,权倾朝野的滋味总比屈居一人之下要好上千万倍,如今又何必这般虚情假意故作姿态?
他低头冷冷一笑,于暗处看向方献亭的目光已复杂到难以言喻。
过午之后御驾还于帝宫,明堂之门洞开、却是自月前先帝大敛之乱后首次举行朝会,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得胜还朝的骠骑大将军立于右手第一位,久病多日的幼帝亦是头回登上御座,阶下黑压压一片的人影难免令他再次思及父皇驾崩后的那场哗变,随即立时心悸气虚脸色苍白、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向龙椅之后与自己仅有一帘之隔的母后。
……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七年前也是在这座皇城,她一身t衣随同父皇踏入宫门,身边的宫人告诉他她出身江南第一世家、乃是金陵宋氏主君宋澹的掌珠,名门贵女大家风范,此后他便该称她一声母后。
……“母后”?
他此前已有过两位母亲,一个是出身卑贱甚至还与阉人有染的生母,在他出世后便终年幽居白鹭台、却仍日日月月不断为他招来非议与羞辱;另一个则是出身颍川方氏贵不可言的嫡母,自他记事以来便与父皇貌合神离形同陌路、对他则更疏离冷淡漠不关心。
――那么她呢?
……这位新的“母后”呢?
他本不抱什么期待、只按部就班地被父皇身边的王穆领着去她殿中拜见,她已换下那身雍容沉重的礼服、整齐梳起的发髻上亦很少装点钗环,依稀只有一对式样陌生的白玉梳、瞧着也不是他们宫中的形制。
“熹儿?”
她低头看向他,彼时眼眶微微发红,或许是因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而刚刚哭过,也或许只是如他一般不喜欢这座四面高墙的宫殿罢了。
可她没有迁怒任何人,甚至亲自弯腰半蹲在他面前,宫里的娘娘都比那时的她有规矩、可又偏偏没一个比她更美更让人想要亲近。
“不必对我行这样大的礼……”
她轻轻伸手把他扶起,靠近时还能嗅到衣袖间淡淡的花香,大约是梅香吧,清雅之余又透出几分飘渺的孤冷;她还像真正的母亲一样替他理了理因行跪礼而略显凌乱的衣摆,那双珠玉一般的眼睛倒映着他戒备小心的样子,同时又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慰藉和安心。
“……往后也要劳烦你教我如何做一个母亲了。”
――她并不需要谁教的。
就像是生来便知晓应当如何关照他人,她从入宫的那一日起便将他看顾得很好,陪他读书,教他写字,为他拆解那些在陈少师课上听不懂的典籍……他想她一定有很好的双亲、自幼便在一个很和美的家中长大,所以才能有如此好的性子、也能让身边之人都感到熨帖宁静。
他一直很依赖她,从六岁至今一直如此,甚至昨夜也曾跑到积善宫对她撒娇,说他不知该在朝会上说些什么,说他害怕方侯会反、怕他对自己不会像对父皇一样忠诚虔敬。
“不会的……”
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幼时那样耐心地宽慰他,待他之心并未因父皇崩去而有丝毫改变。
“方侯是这世上最好的臣子,只要有他在熹儿什么都不用怕……”
“朝堂上的事也有母后,若你明日不知该说什么,便都交由母后来料理吧。”
他从不会怀疑她,此刻在垂帘之后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一颗不安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回身坐得更直一些、他尽力模仿着父皇生前君临天下统御群臣的模样,鼓起勇气开口道:“方侯此战剿灭坚昆残部、重创逆王一党,有青史传名重若丘山之功,今为先帝亲命五大辅臣之首、日后更当助朕安定社稷庇佑万民,区区侯位无以彰明勋绩,当晋爵进禄昭告天下……”
这一长串溢美之辞也不知是谁提前教授,难为一个半大孩子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得清楚流利,只是无论他如何强作镇定也依然难掩满身稚气,正如那身仓促做好的新龙袍也总有那么些许不合身;群臣心底皆如明镜,更能听出幼主话里话外对方献亭的恭维讨好之意,大约实在怕他也学了那卫弼范玉成、届时便绝无可能如上回一般侥幸获救了。
对天家衰微的唏嘘尚未在心底完整转过一圈,立于明堂群臣之首的君侯已侧身而出,端端正正躬身向天子一拜,肃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将本当披坚执锐为君定疆,今敌寇虽退他日却必复来,又岂可逐末舍本再受君恩?”
这都是众人听过多次的话,从长安一路说到洛阳、又从先帝一路说到幼主,君侯推辞之心不可动摇,想来今次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
但――
“况臣听闻先帝大敛之日朝内曾生祸乱,陛下与太后皆受其累……”
他忽而话锋一转,原本便低沉肃穆的声音一瞬显得更加冷厉。
“……臣领兵在外未及救驾以致天子受惊朝纲动荡,自更无颜受封领赏。”
第93章
这话……
群臣心中一凛, 自然不难听出君侯言下之1意――此前阴平王与范相公然犯上、甚至险些伤及太后性命,这笔烂账延宕半月有余,今日却终是到了清算之期。
御座之上的幼帝只提前备下了若干赞颂忠良的嘉许之言, 却不料对方竟会如此直接地为自己和母后主持起公道,欣喜之余又难免因意外而怔愣, 空阔庄严的殿宇内一时静极, 便是掉落一根针都清晰可闻震耳欲聋。
“朕,朕……”
他有些慌了、张皇之感暴露无遗,幸而群臣的目光都落在方献亭身上,唯有卫弼范玉成一阵红又一阵白的脸色可与之争辉;俄而垂帘之后又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一道清淡的女声缓缓于大殿深处响起:“方卿为国征战功垂竹帛, 实不必为朝内之事罪己――至于晋爵之事……”
大周立朝三百余载, 太后垂帘之事却不过只发生过两次,其中前朝窦氏借势弄权欺凌幼主、伙同外戚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难以收拾, 后为朝臣设计所杀, 此后百年再未见女子主政;如今却又有女声在这巍巍明堂上响起,群臣心底各自微妙,皆不知此兆究竟是吉是凶。
难得的是她这话说得很有度, 显见并不愿将此前纷争再拉回眼下追究,新帝登基朝局未稳、此时大兴诏狱实不利于安定人心;可惜君侯却似并不领这个情, 彼时一身玄甲未褪、长身肃立的模样显得尤其冷厉威严, 又道:“自古破立之际多生乱象,故非深文无以肃纪、非峻法无以正风,太后与陛下仁慈宽厚,却恐助长朝内邪佞之妄。”
一顿, 目光径直扫向卫弼,问:“阴平王, 你以为如何?”
这……
明堂之内一片死寂,此刻无论哪一派的臣子都是屏息敛声噤若寒蝉,虽说皆知先帝委任五大辅臣本意便在颉颃制衡,却不料这场神仙之斗会这般早便陈于他们这些凡人眼前。
那厢被点到名的卫弼也着实没料到方献亭会如此不给自己面子,一愣之后惊怒交加、手心更因恐慌而生出一层冷汗;与身侧的范玉成对视一眼,又强作镇定地跨出一步,朗声道:“君侯所言极是,我等身为辅臣自当为陛下摒除奸邪匡扶社稷,不可有一日懈怠大意……”
这是要跟人打太极、还企图说些场面话蒙混过关,无奈方献亭却懒得与他兜圈子,当即打断道:“既如此,先帝驾崩之后是何人兵围帝宫挟制百官、大敛之日又是何人箭指太后意图谋逆,还望阴平王今日一一说个明白。”
“谋逆”二字惊心动魄、却是一出口便给人安了个株连九族的罪名,卫弼心下巨震又倍感羞辱,虽则深知这些年方献亭出生入死南征北战乃是货真价实的国之肱骨、却依然忘不掉自己与他父亲同朝为官的旧景――他比这后生年长近二十岁!如今又凭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他质问!
“君侯此言差矣――”
他的语气一并冷下去了,眼神更立时显出几分激愤。
“先帝久困于沉疴、自太清七年始便鲜理朝政,此后又为外戚所惑执意弃中原而南渡,月前驾崩后宋氏一族多有异动,本王带兵入宫实是为护幼主周全、不忍见我卫氏江山旁落他人之手!”
如此铿锵有力一通辩白、却分明字字句句都与实情相去甚远,果然下一刻朝臣之中便又跨出一人、张口便是一声义愤填膺的“一派胡言”,定睛一看果然是正三品工部尚书宋泊,可不正是半多月前那场大乱的苦主?
“君侯明鉴――”
他远远对方献亭一揖到底,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皆不知两人在十年前只差一步便要成了一家人。
“我族久蒙天恩荫蔽、自对先帝感恩戴德忠心不二,太后为助先帝理政,多年来宵衣旰食夙夜忧叹、无一日不用心倾力尽诚竭节;未料洛阳一派为谋私利竟在国丧之日大动干戈,阴平王父子带兵倒锁宫门挟持群臣,又在先帝大敛之日意图行刺太后!”
“他们大逆不道――他们其心可诛啊――”
语罢直直跪地叩首,身子虽是朝向天子太后、可实则拜的是何人众人却都心知肚明,金陵一派见状亦紧随其后痛哭流涕,个个都仿佛等来了救世主、要央对方为自己平反昭雪。
如此山呼海啸般的陈冤景象实在触目惊心,洛阳一派阵脚大乱、便是中书令大人也难得冷汗涔涔面色惨白,阴平王狠狠瞪了同僚一眼、又兀自断喝一声“荒唐”,恨声骂道:“宋泊!先帝待你宋氏一族不薄,尔等却负君恩至此!本王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为护社稷甘担天下骂名,却绝不可坐视外戚乱朝欺凌幼主!”
“究竟是何人欺凌幼主!”
宋泊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比十年前苍老许多的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
“卫弼!你逆先帝之旨一意阻止迁都南渡、又拂陛下之意欲将白鹭台一介废妃推上太后之位,今又有何颜面在此堂而皇之大放厥词!”
“先帝是受了尔等蛊惑!”卫弼寸步不让高声反驳,“君侯大胜还朝、坚昆覆灭敌寇已退,何须弃中原而南逃?董太妃乃陛下生母,迎入宫中重登太后尊位又有何不可!”
“宋泊!你休想血口喷人污蔑本王――”
你来我往争执不休,便是市井泼妇争执也不似这般胡搅蛮缠,眼看大殿之上又要失控乱成一锅粥、坐在御座之上的幼主又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下一刻却见方侯不发一言只回身冷冷一招手,随即明堂之门复开、竟有无数刀兵加身的甲士面无表情鱼贯而入。
众人见之大惊、尤其那洛阳一派的文臣都骇得两腿发抖站立不稳,便是阴平王也后退一步亡魂丧胆,又拼命强压恐惧转头望向方献亭,沉声问:“敢问君侯……这是何意?”
方献亭眉眼不动,大约早在战场之上见惯尸山血海的人总不会轻易色变,彼时只漠然道:“朝堂之上争辩无益,阴平王顾左右而言他,却对一事绝口不提……”
说到此处他终于侧首看向他,冰冷的眼底戾气骤显,便似炼狱杀神一般可怖,又一字一句问:“尔等究竟,是否曾欲行刺太后?”
……在场侍奉三朝的老臣泰半都见过当年的晋国公世子。
“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虽则一贯也是沉默寡言冷冷清清,却远不似如今这般沉郁狠戾喜怒无常――他实在变了很多,尤其自七年前如奇迹般生还归朝后,便……
卫弼也被那锋利的一眼钉在原地,同时亦刚刚意识到自己与范玉成都料错了――他方献亭根本就不想同他们讲什么“进退取舍左右衡量”,他是当真要掘地三尺追根究底,也是当真要……百无禁忌大开杀戒。
惊惧之感钻心刻骨、他也终于似半多月前的幼主与太后一般体会到了为人鱼肉的绝望滋味,困兽犹斗总是激烈、那时亦在刀剑之下劈手指向方献亭,骂道:“方献亭――你这是在做什么――”
“本王乃是卫氏宗亲!更是先帝钦点辅政之臣!”
“你敢杀本王?你便不怕天下人对你口诛笔伐、不怕颍川方氏名声尽毁吗!”
声嘶力竭的质问如同沙尘没入沧海,群臣百官看得真切,那位君侯分明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水静无波道:“谋逆犯上者论罪当诛,本侯依国法办事并无甚可惧――逆王亦是卫氏宗亲,他日却必被斩于阵前告慰我三军万千英灵。”
这话已说得狠到了底,明堂之内那些一身戎装的甲士亦只听他一人号令,他们步步向卫弼范玉成紧逼而去、锋利的长剑闪着幽幽的冷光,下一刻一切便成定局、五辅相斗大张挞伐的流言亦将传遍天下――
可――
“……方侯。”
一道清浅的声音自垂帘之后传出,便似雪中孤芳一般静雅飘摇,在那一片肃杀刚硬的朝堂上几乎轻不可闻,却依旧完完整整地落在了那个与她阔别已久的男子耳里。
“大敛之乱其情曲折,是非长短非一朝可定……况阴平王与范相伴先帝久矣、于我大周社稷又有功勋,惩戒之事还当另作考量。”
这……
这分明是在替那二人开脱、有意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垂帘之前的幼帝已惊诧回身、眼底分明盈满不解与不甘;群臣亦未料这位太后能有如此气量眼界,只是如今君侯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连同朝为官的两位辅臣都是说动就动,又怎会将她一介弱质女流的阻难放在眼里呢?
大殿之内气氛僵滞,一切生死治乱都在那人一念之间,他却只微微抬头向御阶之上看去、目光穿过微微摇动的珠帘与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相遇;短暂的一眼既确凿又飘渺,她虽深知一切不过出于君臣之义、却仍难免心神震动未能自已,下一刻他再次低下头去,在群臣百官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对她俯首,答:“臣谨遵太后懿旨。”
……竟就这般容易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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