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甲甚至在深色皮肤上掐出了血痕,深渊族愣是连脚步都不曾挪动一下。
亦如五年前,那个狼狈栽倒在荆棘沼泽里,以犬齿孤注一掷咬断魔狼脖颈就再也不会松口的幼崽。
“……”
殷棠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伊娃“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嘲弄视线中,她将带着血的指甲从皮肉中抽出来,轻轻拍了拍那截紧绷着的小臂。
“好了,我知道了。”
“不赶你走行了吧?现在我好好跟你说,你先放手,然后我们换个地方再谈,这里动静闹得太大了。”
伊娃:“后面好像已经有人通知执法队过来了,你们要走的话趁早,别再耗在这里腻腻歪歪的。”
沉重的马蹄声踏碎寂静,酒馆外骤然传来一阵嘈杂喧闹的动静,似是同时有数十人在七嘴八舌地描述事件。
以撒竖起的细长瞳孔渐渐恢复正常类人形的眼瞳,半晌,他似是妥协般的微微放松了手臂的力道。
“可以谈,但是不能赶我走。”
“行了行了知道了,赶紧的吧。”殷棠后脚追上伊娃开启的传送法阵,腰间的桎梏虽然有所放松,她空余的左手却猛地被宽大手掌握住,严丝合缝地牢牢交叠。
黑发魔女嘴唇微动,似是无声骂了句什么。
魔力传送波动的最后一秒钟,殷棠突然左手施力,在以撒有些惊异的神情中猛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站住!请配合调查!”
踏着火光与碎石闯入酒馆的巡逻队极速赶来想要阻止传送法阵的触发,一切却已为时过晚。殷棠在魔法爆裂波动的余韵中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望进那一双熠熠的金瞳。
“如果我刚才没有答应那一句话,你打算对我做什么……崽?”
空间传送挤压的扭曲人影中,以撒眨了眨尚有些湿润的眼睫,诡物狰狞的倒影与人体阴影交织重叠,直至彻底分不清彼此。
他突然咧开嘴角,尖锐的犬齿在空间魔力的波动中若隐若现。
“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不舍得的。”
以撒这样说道,“但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你把我丢了。我会用我的整个余生来找你,哪怕是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也会一直寻到你的身边。”
——“无论多长时间。”
眼前的烈火与坍塌牌匾一瞬间都离他们远去,直到熟悉的植物轮廓重新映入眼底。
耳边传来伊娃喋喋不休的暗讽与抱怨,殷棠垂眼望向那只紧握着自己的深肤色手掌,一面用另一只手捋起额前的碎发,深呼吸一口气。
疯狗之所以是疯狗,因它们不会思考实力差距与计略谋划,只滴着涎水疯狂而决绝地撕咬一切目标。
纵使被打落犬牙碾碎趾骨,全身的皮肉溃烂腐臭,对一个人的恨意能够让它从坟墓里爬出来。
殷棠原本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以撒。
在招惹疯狗之前,她预想到了一切后果结局与对应方案,却唯独算漏了这一种。
她将自己能给的都给了对方,期冀着有朝一日后天的努力能够弥补上缺憾的成长期。使得她的孩子能够有底气地行走在大陆的日轮之下,拥有选择与犯错的退路机会,去追逐他内心最所期待的救赎。
她却忘了,对于被逼至绝境的疯狗来说,相比起信奉“救赎”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会死死抓握住近在咫尺的赋予者。
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踏错了?
无数个日夜溯回的亲密交错回忆中,殷棠已经分辨不清深渊族的眼神是爱意或是执念。她站定于诺克密林边缘处的一小块土堆上,有些麻木地听见伊娃颇有幸灾乐祸的道别声。
“先走了,我急着赶回去寄火箭信。正好大家最近都很无聊,感谢有你,我会把你的事情说给大伙好好乐一乐的。”
殷棠:“趁我还没拔魔杖之前,你最好快跑。”
荆棘魔女放肆的笑音回荡在密林深处,待那阵笑声彻底消散之后,周围的气氛便又重回死寂。
殷棠挣了挣手腕,“可以放手了吧?”
“你发誓不会赶我走。”以撒目光固执地望过来,“你说过的所有话,我都会当真的。”
“那我还吹牛说过我能一次性喷五分钟的火不带停的呢,你也当真?”殷棠嗤笑一声。下一秒,她突然收敛起脸上所有神情,抬眼朝死死抓握着自己的男人望来。
“你还记得你曾经问我,为什么我会选择收养你,是因为在我刚好需要一个孩子的时候你出现了,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我也同样会这样做的时候吗?”
“以撒。”
魔女轻声念了一遍深渊族的名讳,“现在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你。为什么,是我?”
“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拯救你的人刚好是我,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救下你之后,这样毫无保留地对你好,你也会……爱上那个人吗?”
“……”
以撒原本还略微紧绷的神情怔在原地,金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
“……你是这么想的?”他语气战栗,“你以为,我对你的感情是因为感激你把我从那个地狱中拉出来?”
殷棠:“不是吗?”
深渊族男人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看似蕴藏着无尽力量的高大身躯一瞬间竟显得脆弱惊人。
他目似悲切,又带着点压抑到极致的说不清道不明思绪,半晌摇了摇头。
“如果这么说的话,你会怎么样呢?”
“向你证明这种情感区别于‘爱意’啊,只是你理想状态中将我的出现美化了而已。”
殷棠是真的在试图说服对方将其拉回正轨。毕竟以撒不是之前那些可以用五花八门借口拒绝的追求者,她确确实实在其身上倾注了前所未有的感情与心血,也是真的希望对方能够走上那条繁花似锦的通天大道。
“崽,你别着急,我们可以慢慢来。”
“我之前也说过吧,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容易陷入一段短暂迷恋式感情。没关系的,之后你还会遇到真正喜欢值得倾注爱意的对象,等到那时候你再回头来看这段‘感情’,甚至会觉得这是你人生中一段可以被删去的尴尬记忆。”
以撒闭了闭眼睛,嘴角扯开一个惨淡的笑。
“可是我知道不会了。”他道。
——“再也不会了。”
第39章 39.叔
“……”
“你相信我,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殷棠凝眉这样说道,出口的一瞬间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多少有些无力,但除此之外,她此刻又还能说些什么?
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除非能够一次性让以撒彻底断绝了这个心思。
以撒摇了摇头, 表露出不想要再继续这个话题的神情。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正值清晨, 密林中带着水汽的日轮光芒透过阴翳倾泻下来, 冲淡了些许形貌可怖植被的怪异。
在一天之前, 殷棠从诺克密林同样的位置出发启程。心里想着等到小煤炭考完最终的试炼环节, 就去跟艾伯纳请假, 趁着其他人都在上课的时候带他痛快出去玩一场。
她很少回忆往昔,而在魔女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中,大多数有关于“快乐”这个词的感官皆来源于自由的反叛。
殷棠可能记不得咒语课书本上第一章 的内容, 但她一直都记得, 当年数次迎着早课钟声奔跑在无垠旷野之上的肆意呼吸。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够获取“绝对自由”的瞬间, 在……那座仿佛永远暗无天日的逼仄压抑魔塔之外。
在她也成为了收养者之后, 她一直在尽可能地将从前自己无法体会到的东西尽数赋予她的孩子。她想让以撒也能够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得以恣肆无拘地奔跑在日轮之下。
可才只不过一天而已,提前准备好的游园门票躺在口袋中, 已是两张废纸。
一夜之间, 物是人非。
“……”
殷棠指尖垂下,正好能够隔着长袍触到口袋中皱巴巴的门票。
她心里暗骂自己一声什么时候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抬手捋了把脸, 将情绪整理到平常的状态。
“那就,当你默认了?”
她掀起眼皮望了眼沉默不语的深渊族,接着说了下去。
“我会继续供应你上学日常等一系列的开销,只是现在身份不同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可以把我当做是什么见鬼的慈善机构的资助人之类的。一切等你从学院毕业再说,现在的话,还是学业为主吧。”
“这个处理方式你觉得怎么样?也不是说赶你走吧,其实一切都还跟以前差不多的,只不过……只不过,不再是收养者与‘养女’的关系罢了。”
“……”
以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长久地沉默在原地,唯独一双蒙上阴翳的金瞳似是有万般言语,沁着复杂到极致的思绪朝魔女望去。
殷棠移开视线。
“我……”
突然间,密林深处一道嗓音的传来打破此刻凝重的氛围。
“回来啦?你不回家搁这儿干哈玩意呢?”
一头染着张扬红色的短发刺猬头男人打着哈欠大步从沼泽深处走来,眼角处的细纹沾满风霜,一道狰狞疤痕贯穿半张粗粝的面部。
他上半身着造型诡异的亮闪闪流苏短衫,下身则是同样鲜艳色系的长裤。引人注目的是两条裤管以及腰带位置尽数被密密麻麻的宝石镶嵌堆满,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只开屏的珠宝柜。
“你家崽子呢,没一块儿回来啊,那你帮我知会一声他托我办滴事都已经妥妥的了嗷!”
殷棠蓦地抬眉,转身望向算算时间应该是刚结束夏蛰期的波克恶龙。“他托你办事?什么事情,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呃……”
波克恶龙人形的大叔面庞上多了一丝说漏嘴的懊悔神情。顶着魔女压迫过来的目光,他挠挠头本来只是想要单纯转移话题,视线在触及到魔女身边站立着的高大男人时猛地瞪大眼睛。
“不是,这你相好啊?咋都带到家里来了捏,你就不怕你家崽突然回家瞅见了?嗐,要不我把我那地贡献出来给你俩办事呗,你也晓得以撒那孩子本来就轴了吧唧的,这要是一个不小心给撞见了咋整啊,不还得你哄吗?”
波克恶龙一边打量着深渊族裸露在外的肌肉纹理,一边啧啧称奇。
“不过也是哈,棠啊你也单了那么久了,找个靠谱滴过日子也好。啧小伙长滴可真俊呢,也就比你叔年轻的时候差一点吧!”
以撒收敛起眼瞳中的晦涩,下一秒竟然也顺着他话头道,“叔叔好。”
殷棠:“……”
“你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那点破事我都替你记着呢。”她额间青筋跳了跳,朝对面顿时露出心虚神情的波克恶龙这样道。说着,转向另一个更加不让人省心的深渊族。
“还有你,叔什么叔啊,你怎么不跟你‘叔’自我介绍一下呢,啊?是不敢了吗?”
以撒似是有些委屈地望了她一眼,还没开口,那一头不甘示弱的红色刺猬头男人率先道。
“啧,棠啊,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这谈对象可不兴持靓行凶那一套嗷,两个人之间讲究一个互相包容嘛,你老凶人家一次两次还好忍,但那人都是有脾气的么,之后你俩可咋整呢?”
“没关系的叔,”以撒从善如流。“只要她愿意跟我说话,对我来说这根本不能算是‘忍耐’,而是欣喜的恩赐。”
“啊……”
你瞅瞅你。
波克恶龙头一次觉得无言以对,只好以控诉似的目光投向魔女,示意着将人好好的小伙子洗脑成什么样了都。
殷棠被这两个人形身高均超过一米九的结实大汉夹在中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堆屁话,忍耐度早就已经濒临极限。她先是瞪了波克恶龙一眼,又望向虽然气势极具压迫但总给她一种流泪猫猫头错觉的以撒,彻底泄气。
“行,看来这里是已经容不下我了。”
她一手一个推开挡路的身型,将两人抛在身后,大步朝耸立歪斜的魔塔走去。“你俩就在这里好好‘叙叙’吧,我现在头疼欲裂,再待下去怕忍不住大开杀戒。”
“你咋地啦?”波克恶龙挠挠头刚想要继续询问,后一秒被身前站立的深渊族男人拦下。
“她酒刚醒,一个晚上没睡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你……”
波克恶龙终于从眼前人那过于熟稔亲密的语气中察觉到异样,他转动着视线,终于仔细打量起以撒那从开始就觉得熟悉的样貌特征。
“叔。”深渊族男人语气平静地喊道,一如先前那个突然出现在密林深坑之下的少年。
——“你已经找到控制化形的方法了,是吗?”
……
十几年来,殷棠第一次失眠。
魔塔的卧室内,黑发魔女无声在拉紧了厚重窗帘的昏暗房间内瞪着天花板,已经数到了老房子屋顶上的第一千两百四十一条纹理。
她曾经跟碧海住宿舍的时候,无数次被对方说过心大到一种正常人无法想象的程度。
那个时候她们刚结束了一次围猎实践训练,那也是绝大多数魔法师学徒们第一次用自己的咒语杀生。当那个极度与人类身体相似的高大魔兽满是鲜血倒在地上的时候,连艾伯纳都不禁转身干呕,连着做了几天的血腥噩梦。
他们神情恍惚地回到宿舍,洗干净了全身的血污,但总感觉手上温热的血液触感依旧若有若无地存在。彼时尚且年轻的碧海终于在无数次捻手指之后敲开了殷棠卧室的门,试图与之进行一场互相安慰鼓励式的姐妹夜谈。
然而当她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仰面睡得比谁都香的黑发魔女。魔女嘴唇微动着咂了咂,似是在吐露难得的心声。
碧海抱着最后希望弯腰凑近她唇边,下一秒听见殷棠在说:
“唔,不得劲……下次试炼多整点美人,谢谢。”
碧海:“……”
由此可见,殷棠是一个无论在哪都能睡得很香的人,睡眠质量尤为显著。这大概也跟她早年长期被关黑屋无事可做所以只能睡觉有那么点关系。
总而言之,在一个理应大家都在睡回笼觉的美好清晨,魔女瞪着两天两夜没合眼的红血丝,失眠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半晌后她突然一个翻身而起,大声在床铺上骂起人来,吓得本来见她回家而高兴爬过来迎接的魔花一个哆嗦,不满地拿藤蔓抽了抽地板。
“怎么就他妈的变成了男人啊我日?!!!”
殷棠五官狰狞地用拳头垂床板。
自从在医疗室得知了这一噩耗之后,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接受,就又震惊得知了以撒对自己抱有的不应该发生的感情。一系列的噩耗一股脑地砸下来,到后面她甚至因为还要顾及到以撒的心情而不得不忍耐,直到现在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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