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的记忆从佳慧心头泛起,她对所谓的父亲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但却还清晰记得她爷爷奶奶刻薄的嘴脸。那时她奶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妈不是个好东西。哪个当妈的能像她那么狠心?贼淫*妇,贱女人!丢下自己的女儿不管,跟别的男人跑出去寻快活!王家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娶进来这么个女人……
上辈子佳慧从一两岁时起,就很少看到她妈了,后来甚至连着好几年都没回家。照她奶奶的说法,是她妈不要脸,在外面搞外遇。直到王宝山要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了,才催逼着让她回来办了离婚手续。但是结合外婆后来的说法,和罗玉华现在凌乱的讲述,她却拼凑出一个遭遇家暴的农村女人的生活轨迹。罗玉华先是被逼得躲在学校,后来民办教师被清退后,她又外出打工。明知道佳慧在王家过得很难,她也没法回去看她,更没办法带她走。唯一一次她用攒了很久的钱给女儿买了衣服吃食,回家偷偷看了她一眼,却在村里被人看到了,王宝山赶出来,揪采着她的头发,把她从村里一直打到了村外。
她后来过得再难,都从没后悔过离开那个家。唯一遗憾的是女儿还是留在了王家。遇到吴志军的时候,他开着一间小超市,她在旁边餐馆帮厨。吴志军经常带女儿去餐馆吃饭,那人脾气温和,见谁都是一脸笑,对自己女儿更是好得没话说,一碗面要先喂女儿吃饱了他再吃,面都坨了都没听他呵斥过女儿一句。罗玉华从来没见过当爹的对闺女那么耐心、那么细致,所以后来她得知老吴离过婚、想跟她处对象,想都没多想就答应了。
结婚十几年来,他们住的地方经过拆迁改造,原来的小超市变成了大超市。老吴的前妻一家却越过越差。她上班的工厂破了产,现在的丈夫工资也低,反倒是当个体户的前夫经济越来越宽裕了。这不免让她又嫉又恨,时常唆使女儿过来要钱要物,今天买衣服明天换电话,零花钱成百成千地要,前妻还说:“那是你亲爸,又不是别人!他的都是你的!”
为了这个,罗玉华和吴志军没少吵架。但吵过之后,罗玉华就又心软了。她结婚前不就知道老吴对女儿好么?他对大女儿百依百顺,对小女儿不也这样么?只要他有空,一定会接送吴蕊涵,孩子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他都尽量满足。哪对夫妻没有争吵?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然而,那天晚上的一场争执,却让她彻底寒了心。她终于意识到,他对两个女儿的好,是因为那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她和他同甘共苦十几年,她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在那个家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她的。房子是他的,车是他的,超市是他的。她唯一真正拥有过的东西,就是大女儿送给自己的一台电脑。然而就连这个都会被人抢走,辛苦写了很久的文字被当垃圾一样删除。而她只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就被骂作疯子。她的丈夫即使知道前因后果,也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你跟孩子计较什么。
罗玉华憋得要爆炸了。却不知道要跟谁倾诉。她没什么朋友,一天到晚守在超市里,过去打工时认识的几个朋友关系都淡了。她也不能跟自己的亲妈说,除了叹息和劝她忍让,懦弱的母亲也无法给她别的劝告。她更不能跟弟弟和弟媳说,他们都等着看自己笑话呢。离开家的这两天里,她白天在县图书馆呆坐,晚上回小旅馆休息,整个人都木木的。
直到看见佳慧发来的短信,她的情绪才找到缺口,一泄而出。哭诉了一番后,她整个人才仿佛活了过来。
两人通话时间太长,手机都发烫了,罗玉华才勉强止住了自己的唠叨,并且开始觉得羞愧了。这时,始终都很安静的佳慧才开了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一句话把罗玉华拉回了现实。她没想过离婚,已经离过一次婚的女人,再离第二次,别人会怎么看她?会怎么看吴蕊涵?但当她把这些顾虑告诉佳慧时,佳慧却嗤之以鼻,“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管别人干嘛?”
“再忍忍吧,你妹明年就要高考了。”罗玉华说:“无论怎么样,都要等她高考完再说。”
“行,”佳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她妈说:“能从王家那个烂泥塘挣脱出来,你已经很勇敢了。你不用觉得对不起别人,你不欠任何人的。过去是,现在也是。而且以我的人生经验,要想你的女儿过好她的一生,你首先得过好自己的一生。吴蕊涵不小了,相比起一个表面完整的家庭,我想她更希望有一个心情愉快、情绪稳定的母亲。”
罗玉华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好,我会认真想想的。”
“我也并不是要劝你离婚,离婚只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而且是最后的方式,”佳慧又补充,“妈,我有时也觉得你的性格太急燥了,沉不住气。不要动不动发脾气,有些话是可以好好说的。跟你老公好好谈谈,如果他仍然不把你的意见当回事,那就直接用行动去反击。那个家你也有份,房子和店都算夫妻共同财产。别忘了你是女主人,你得拿出女主人的气势来。”
这些话佳慧上辈子从没对自己的母亲说过。她们在各自的路上走得焦头烂额,融洽相处的机会一直都不多。但这一次,佳慧决定放下所有成见,无条件支持她妈,不为别的,就因为她们同样都是女人。
罗玉华又流了眼泪,她哽咽着说:“好的,妈妈知道了。你……你别告诉外婆,她年纪大了,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些烂事……”
第72章 玉米餐
佳慧打完电话下楼时, 老人们正坐在厨房择菜,奶奶问:“跟谁讲电话呢?讲这么半天!”
佳慧想了想, 决定把她妈的吩咐抛之脑后,让奶奶和外婆开展一场讨论,便说:“我妈和她老公吵架,离家出走了。”
外婆果然大吃一惊,说:“她走到哪里去了?身上带钱了吗?……哎哟,志军那孩子脾气那么好,玉华怎么还跟他有架吵?到底为了什么事?”
佳慧心想,她妈很多事都不爱跟外婆讲是有原因的。外婆这个人,什么事情都习惯于先反省自身, 对子女也是一样的要求,奶奶便不会这样。果然,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 奶奶便皱眉, 说:“老妹子,不是我袒护自家亲戚, 实在是这当爹的把孩子惯得太没个样儿了!虽是他女儿,到底是两家人了,怎么眼里这么搁不住好东西?照这样下去, 他两个闺女长大了,指定要闹矛盾!”
外婆便叹气, 说:“我们玉华也是脾气燥,有什么事情你可慢慢跟丈夫讲啊,她又只会吵。吵来吵去夫妻离了心, 吃亏的不是她自己么?”
奶奶也点头称是,说:“玉华看着伶伶俐俐的, 倒不晓得她性子那么急。夫妻间时常吵架也是不好。”
佳慧看看她俩,又抛出重磅炸*弹,说:“我妈指不定想离婚呢。”
外婆顿时急了,“五十多岁的女人,离什么婚?老来伴老来伴,离婚了,等她老了谁来跟她做伴呀?”
“婆婆,这样子吵下去,未必能到老呢,”佳慧说:“女人要是长期心情不好,容易引发乳腺癌、子宫癌、甲状腺癌等多种病变,这叫情绪病,您不知道吧?”
外婆听到这个癌那个癌,不由心惊肉跳,忙说:“我也不是说叫她一定不要离。凡事两口子好好商量,哪有过不去的坎?女儿都那么大了!”
正巧文琳进来了,立刻东问西问:“谁要离婚?谁?”
奶奶便告诉她前后始末,文琳听了生气道:“都跟他过一辈子了,还拿你当外人,碰上这种男人还不离婚?我有多远走多远!小外婆,我支持离! ”
佳慧看着小姑非常欣慰,她觉得这一年来,她对文琳的频繁洗脑还是很见成效的。以后要是不幸又碰到人渣,照文琳现在的样子,她至少有勇气逃离出来。
“我也这么觉得!”佳慧说。
奶奶摇头:“你们哪!十几年的感情哪能说断就断?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照我看,玉华男人不是什么坏人,顶多就是有些拎不清。得花力气好好地教一教管一管,管教过来了,夫妻两口子一起过日子不好么?难道非要离婚?”
“哎哟,”文琳撇嘴说:“又不是他的再世爹娘,谁愿意花力气去管他?”
“你们年轻人新潮,动不动说离婚。”奶奶道:“我们还是老思想,哪对夫妻不是慢慢磨合过来的?你迁就我一点,我迁就你一点,大家相互让一让,一辈子不就过来了?”
外婆连连点头称是,奶奶又劝她,“婆婆,我们把心放宽些。孩子们说的也对,他们能过就过,不能过了,女人离了婚又不是不能活?实在不行,叫佳慧妈到咱们这儿来,反正屋子多,多住一个人我还巴不得呢。”
换了佳慧说这话,外婆不一定信,但奶奶这么劝她,她便听进去了。那满脸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叹息道:“算了,左右说了没人听,我也不管他们了。我们大姑娘其实能干得很,就是命不好……”
讨论完了别人家事,佳慧便和文琳掰苞谷去了。胡爹爹家旁边那一块田里,玉米秆长得比人还高。飘拂的绿叶间,不同品种的苞谷都挂了须。她俩挑选饱满的玉米棒子,掰了大半篮子,又到旁边地里摘了好多毛豆。路过西瓜地时,佳慧又在瓜蔓间挑挑拣拣,选了个熟西瓜,两人合提着篮子往家走。
到家后的这点距离,两人走出一身汗。洗脸后她们坐到樟树下,佳慧剥玉米,文琳看孩子们写字。小桌上摊着练字本,苗苗正一笔一画地练字,七宝则拿着一盒彩笔,坐在姐姐对面吭哧吭哧地画画。一早上的功夫,她画了五六只蜗牛、七八只瓢虫蝴蝶,还涂上了各种颜色,弄得小手上也是五彩斑斓。
“苗苗写得很认真!这个‘田’字写得非常好!”文琳表扬了一个,又来看另一个:“七宝也画得很棒!哇,这个蜗牛还戴着蝴蝶结吗?”
七宝骄傲道:“它是蜗牛姐姐,跟我姐姐一样漂亮!我画了蜗牛的一家!”
佳慧便也凑过来看,就见其中一个蜗牛的头特别大,还涂满了黑色,便问:“这个为什么不一样?”
“它是蜗牛爸爸!”
文琳便幸灾乐祸地笑:“你爸……这个蜗牛爸爸看着就是个黑老粗!”
“才不是咧!”七宝反驳,“这是它的头发,它有黑色的头发!跟我爸爸一样,特别特别多!”
佳慧哈哈大笑,拍了张图片传给冯小河,继续剥玉米去了。
因为掰回来的嫩玉米特别多,中午她们干脆做了玉米全餐。佳慧烤了玉米火腿馅的披萨。外婆把玉米粒擦碎,拌进面粉和糖,再用玉米皮简单一包,蒸熟后就是玉米粑。把嫩玉米粒剥下来,拌上面粉放在锅里用油烙成块,便成了玉米烙。最后是朴实无华的烤玉米,把玉米棒子丢进面包窑里,烤得表皮带点焦黄,佳慧和文琳最喜欢。
玉米粑蒸熟后端上桌,满院都是新鲜玉米特有的甜香,老人孩子都喜欢。香酥的玉米烙切成小块,嚼起来咯嘣咯嘣的,孩子们也非常喜欢。平时深受欢迎的玉米披萨,在这些美食的比较下,也有些黯然失色起来了。文琳和佳慧啃一口烤玉米,喝一口凉凉的绿豆汤,只觉得浑身毛孔都舒爽起来。
夏天就在明亮的阳光、聒噪的蝉鸣和香甜的瓜果中一天天过去。偶尔天会阴,雨说来就来,午后下一场,傍晚下一场。下雨的时候,孩子们着急忙慌地朝家里搬书本,大人便跑出去收衣服、收桌子。老人们坐在廊檐下,看着水泥地坪被雨点慢慢打湿,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蓬勃生长的湿润气息。
这天上午又下了一场急雨,下午佳慧想起姑姑说过,雨后是捡菌子的最佳时期,便想去后山捡菌子。文琳和孩子们一听,也嚷嚷着要去。佳慧便让她们都换了长袖长裤,扎束得利落了,一行四人背着竹篓要往后山去。
奶奶看了道:“你们莫跑远了,小心迷路。”
“不会的!”佳慧自信满满地道:“在这里都住了一年多了,这几座山头还没看熟吗?”
她在前面拿一把镰刀开路,苗苗和七宝走在中间,文琳在最后。四个人走在灌木丛中,各自左顾右盼,在林荫深处寻找菌子,刚走进林子没多久,苗苗便喊:“这里这里!大妈,这里!”
大家围过去,就见一棵松树下长着两三朵灰白的菌菇,文琳和佳慧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佳慧果断道:“不管它!先摘回去了再说,让奶奶挑,她会认!”
好们把菌子摘了放进小背篓,又继续往前走。夏天的树林里阴翳潮湿,不时有点凉风吹进来,比外面凉快很多。就是有些花脚蚊子很讨人嫌。两个孩子在林地里手牵手走着,下一道缓坡时,七宝不小心滑了下来,带得苗苗也路着滑倒,两个孩子惊叫连连,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七宝刚爬起来,就发现旁边有一个奇怪的蚊香盘似的东西,便问:“呀,这是什么啊?”
佳慧一看,原来是条肥大的马陆,正团成一团躺在地上。她不由得头皮发麻,说:“快走快走,那是马陆虫。”
七宝兴致勃勃地蹲在旁边看,还问苗苗:“姐姐,马陆虫咬人吗?”
“这个不咬人。但是它会放臭气。”苗苗很资深地答,还拿小棍戳着马陆虫的身体。那马陆受惊之后,团得更紧了。
佳慧正准备把孩子一把薅走,文琳抢在她前面动手了。她提着七宝的后领,把她拎出老远,呲牙咧嘴地说:“这是什么爱好?肉麻死了!快走快走!我最讨厌这些虫子了!”
佳慧听了,差点和她执手相看泪眼,这家里终于有个正常人了!终于有人跟她一样怕虫子了!!
“就是!这玩意儿看着就肉麻,两呆瓜还蹲在旁边傻看!”她赶紧跟上,又说:“姑姑每年春天还上山寻蜈蚣呢,说能挣不少零花钱。你会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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