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约十厘米的一根长钉子,正合她心意。
太阳渐渐西沉,陶竹凭借从前在果园里干过活的经验, 得出现在大概是三点到四点之间的结论。
尽管她已经累到精疲力竭, 但知道自己没时间再耽误, 她站在床上卸下水晶灯上的大金球,掂了掂重量,不错,纯金的。
她把钉子钉在玻璃的最中间,用大金球当锤子,重重地砸了三下之后, 玻璃上出现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
陶竹丢掉金球和钉子, 迅速拽了床单,把床单裹在手上, 抡圆了锤向裂缝。
玻璃反弹的作用力震得她骨头关节发麻,求生本能使陶竹咬着牙继续用力, 终于在“咔嚓”一声之后,玻璃碎了。
一层玻璃碎了,还有第二层,陶竹如法炮制把第二层玻璃也敲碎,锋利的玻璃渣子清脆的散落在房间外的地面上。
刺耳的声音把楼下人群吸引过来,在他们低声议论的同时,陶竹身后的门也打开了。
看见门后站着的男人,陶竹还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她用力眨了眨眼,从喉咙里艰难的挤出三个字:“俞……俞白哥?”
“挺行。”蒋俞白扫了一眼漏风的碎玻璃,唇角没情绪地弯着,不阴不阳地评价了句,“不愧是能考上清大的脑袋,密室逃脱让你玩明白了。”
酒精使人愚笨,陶竹还没从单线思考里转过去圈来,踩在碎玻璃渣里问:“俞白哥你怎么在这?”
蒋俞白:“这是我家。”
他的重音放在‘我’字上,言下之意是我不在我家我还能在哪?
陶竹看了看身后被砸碎的玻璃,又看了看门上的把手:“那……”
情绪放松下来,陶竹才感觉到包裹在床单里的手有点疼,她话说到一半,皱着眉头解开床单。
由于玻璃的反震力太大,她刚刚锤的那几下,把中指的指甲盖整个锤掉了,整个脆弱的指甲床暴露在空气里,微微渗血。
十指连心,一阵一阵的钝痛在看到伤口后加倍袭来。
蒋俞白也看见了她渗血的伤口,眉心微蹙:“出来。”
蒋中正平时住九御更多,因此这里备了家庭医生,当陶竹看到医生推着一整辆摆着密密麻麻医学用品车过来的时候,都有种他随时能把小车拆开变形成一台临时手术室的视觉冲击。
普通外伤,倒用不到那么多东西,但是失去了指甲保护的指甲床泛着水泡,每碰一下,药水都像是化成尖锐的针锋剜进肉里,钻心一般的疼。
一整天没吃饭,又进行了一番体力劳动,陶竹疼到受不了,在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闭着眼忍疼的时候,其实她疼晕过去了。
但也就晕了不到五秒,她又被疼醒了,反复折磨到她嘴唇没了血色,这场进行了仿佛一个世纪的包扎才结束。
蒋俞白本来一堆话想跟她说,但看她半条命都快没了的可怜样子,还是没狠下心,先让她去吃了点东西。
这是蒋俞白今天一早就吩咐厨师做的面条,辅料虽然简单,但是汤底是崽子鸡炖了五个小时的上汤,鲜美且大补。
陶竹右手受了伤,只能左手用勺子把面条割断,一点点往嘴里送,这一顿饭吃的极为艰难,但吃完之后胃里确实舒服了很多。
来收碗的人是邹紫若的妈妈,她先认出陶竹,两人打了个招呼,陶竹得知蒋俞白现在在书房里,她在座位上休息了一会儿,乖乖走去书房领罚。
蒋俞白让她进了房间,却一个字都没跟她说,他高挺的鼻梁上架了副陶竹以前没见过的薄金丝边框眼镜,镜片反射出危险的光。
陶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忙很重要的事,低头站在一边,也不敢主动开口。
蒋俞白滚了下鼠标,仍然没回头,嗓音低沉:“当吉祥物呢?”
陶竹看他还在看电脑屏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诚恳地说:“对不起,俞白哥,给你添麻烦了。”
蒋俞白:“不麻烦。”
他语气疏离,陶竹曾经听他跟无数人讲话都是这种语气,但到她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忽然慌了,好像蒋俞白就要这样不动声色地跟她疏远了。
她焦急又懊悔,声音带了点哭腔:“俞白哥,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以后不敢再这样了。”
“几个礼拜前是不是说过一样的台词?”男人懒散的语气里带着嘲讽,“串集了?”
陶竹真的很委屈,她昨天想吃松饼并不想去那家酒吧,只是因为是蒋禾邀请的,她寄人篱下不敢不去,可后来发生的事她也不想,她现在头还昏着,却还要站在这里被骂。
“俞白哥你说我吧,你别这样。”陶竹委屈又害怕,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挂在下颌顿了顿,一半流进脖颈里,一半洒在地上,她哭着说,“我害怕。”
蒋俞白转过身来,十根修长的手指在胸前支成塔状,眼皮冷淡地垂着:“你还会怕我么?”
陶竹点头,掉在地上的和鞋面的眼泪越来越多:“怕的,我怕的。”
蒋俞白大喇喇地翘着二郎腿,双手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一起,唇边勾起一道似有若无的弧度:“现在知道怕了?喝的时候我看你比谁胆儿都大。”
说到这个陶竹更委屈,她用没受伤的手擦掉眼泪,声音终于稍微有底气了一点:“我也不想喝的,是他们一直给我酒。”而且他们还都是蒋禾哥的朋友。
后面这句话陶竹没敢说,因为这句话说出去了像是告状,陶竹不敢。
蒋家的这两个少爷想怎么对她都行,但她不能。
蒋俞白舌尖抵着后槽牙,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她的理由,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更加锋利:“他们给你的酒当然要喝,那他们给你药粉也不能不吸呗?”
陶竹身子猛地一震,眼泪都被吓回眼眶里,以前总在短视频里看到类似的警告,但真到她自己身上,她一心只想着不能让程果喝醉,却把这样的可能性给忘了。
噤若寒蝉的沉默里,蒋俞白抬头,倚在座椅靠背上,睨着她:“昨天十八了?”
陶竹鼻子堵着,发出一声奇怪的“嗯”声。
蒋俞白问:“大学生了,以后社团活动,或者考研了,同学或者导师让给你喝酒,你一样不能拒绝,怎么办?”
“俞白哥我没那么不懂事,真的。”陶竹的声音里带着重重的鼻音,解释道,“昨天我知道蒋禾哥在,我才敢喝的。”
“他有个狗屁用。”蒋俞白说话是不顾人死活的直白,“陶竹我告诉你,如果昨天你喝多了,真被人拐卖噶腰子死外面了,他蒋禾最多也就是被家里骂两句,然后花点儿钱赔钱了事。”
“最多这个数。”他手比了一个“八”的形状,云淡风轻地说,“赔你一条寒窗苦读刚考上清大的命。”
陶竹被他说的话吓得发抖。
不是因为他的话太夸张,而是因为这样的话太真实,真实到可怕,让她整条手臂起满鸡皮疙瘩。
她好像都能想象到那个画面,刚刚结束炼狱般的高三,还没轻松几点,就要陷入真正的人间炼狱。
每天被电棍惨无人道的抽打,再像个畜生一样被人转手一道一道卖掉。
其实蒋禾人还行,虽说人是混蛋了点,但也没这么靠不住,蒋俞白主要就是想吓唬她让她有个警醒。
话也说的差不多了,他两条长腿无所事事地摊开,好像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跟个没事人似的:“说,明白什么了。”
还没从惊吓里走出来,陶竹两眼发直,声音打颤,结巴道:“我……只有我自己能保护我自己,其他……谁,谁都不能相信。”
隐约感觉差了点什么,蒋俞白眉梢微挑。
陶竹抽噎着又补充了半句:“还有能相信俞白哥你。”
蒋俞白低着头笑了:“没事儿,不用。”
见他笑了,陶竹心里本是放松下来,但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越掉越多,像是劫后余生似的情绪激动,难以自控。
“行了,行了行了。”老是闹腾的小孩儿哭的这么梨花带雨,蒋俞白看着心里也不舒服,刚骂完又哄,“教训你自己尝到了,我这不是也没说你什么,不哭了,啊。”
听到他说的那句“教训你自己也尝到了”,陶竹条件反射般想到了那扇反锁的门,想来应该是他为了让她长教训故意做的,她擦了擦眼泪,问道:“俞白哥,那玻璃怎么办啊?”
“修呗。”蒋俞白摘了眼镜,放回眼镜盒里,“那不然怎么着?我站在窗户那堵住风口?”
陶竹眼泪还沾在睫毛上没擦干,听完这话之后脑海里浮现出蒋俞白高大的身子站在窗户上被风吹到摇摇晃晃的样子,倏地笑出了声。
太阳西沉不止何时已经落到地平线上,天空淡淡的橙色褪去,给疲惫而又像闹剧的一天慢慢收了尾。
房间里的灯适时亮起,照在蒋俞白冷白的皮肤上,他抬头看了眼等,脸色又一次严肃下来:“再跟你说句话。”
陶竹双唇紧抿,打出十二分的精神去听。
“你记着,饭桌上一旦碰了酒,你就得做好下不来的准备。”他眼底平静,没有一丝不耐烦,“要不然就一口别碰。”
陶竹郑重地点头,她看了眼自己的右手,血泪教训,她一定不会忘记。
“如果以后蒋禾叫你出去玩,有你不想去的场合,就说我找你有事。”
陶竹最近跟蒋禾走得近蒋俞白是知道的,他俩年龄相仿,有共同话题本来就正常,蒋俞白本来没想管,但昨天知道陶竹跟他一起在酒吧的时候,他才察觉过来事情不对。
想起王雪平当着他的面每次教育陶竹的样子,蒋俞白意识到,应该有很多次,陶竹不是想跟他玩,而是拒绝不掉。
被王雪平教育的有分寸感是好事,但是太过于刻板的话,蒋俞白觉得她需要一些帮助。
而看见小姑娘眼里溢出来的欣喜,让蒋俞白更加确定这一点。
只是从他的角度,或许没办法感受到,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对于陶竹就像是救了命一样的恩赐。
该说的说完了,蒋俞白朝门口扬了扬下巴:“去吧,换衣服去。”
她穿着不知道哪个保姆给换的蕾丝睡衣,胸前还顶着两颗傲人的小葡萄,蒋俞白血气方刚的一个男人,刚看着别提多别扭了。
陶竹全心全意地扑在懊悔与恐惧里,忘了自己的穿着和刚才脱了内衣的事,被他这么一提醒,她红着脸讪讪地缩起肩膀,小跑着去找邹紫若妈妈。
很快,她换回了自己已经洗好的衣服,和坏了四个扣子但依然能穿的内衣又回来。
陶竹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两只手和下巴搭在桌子上,像个鬼鬼祟祟的猫猫头,直到蒋俞白瞥她一眼,她才再度张口:“俞白哥,昨天晚上,我还有个朋友跟我一起去酒吧的,你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
昨晚的事她忘了,蒋俞白也绝口不提。他单手伸进裤兜,找出那台挂了五颜六色小彩珠的手机,丢给她。
手机已经没电了,陶竹接了蒋俞白的充电线,呆坐了一分钟等待手机开机。
输入开启密码后,微信Q.Q和电话嘣嘣嘣跳出来几十条未读消息,陶竹翻开来看,都是今天中午开始程果给她发的消息。
看来程果比她还安全,陶竹放下心来,回了句手机没电了,让她好好休息,不用担心。
放下手机,陶竹的视线落在男人握着鼠标的手上。
手指修长有力,手背青筋旁的掌骨根根分明,像是苍青挺拔的山脊,蜿蜒叠至清瘦的手腕。
十月已是初秋,窗外树叶逐渐变黄,夜晚有凉风,吹得它们摇摇晃晃。
在果园,这是即将丰收的象征。
但在这里,只是陶竹又妄想了蒋俞白的一个季节而已。
她不会告诉蒋俞白,在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量词醉酒里,最后清醒的时刻,在她的脑海里出现的都是他。
笑着的,皱眉的,抬手弹她脑瓜崩的,但最后无一例外,都成了他离开的背影,忽明忽暗。
陶竹也是在这时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喝醉的人总爱说自己没醉,因为喝醉酒后,她对于蒋俞白的喜欢,比任何一个清醒的时刻都要清晰。
她以为自己成长了,和程果对比,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融入北京这个城市了,可蒋俞白让她知道,在很多未知的领域,她还是和过去一样,自卑胆小,一味承受,而不懂得怎么样去应对。
现在的她,距离自己心目中想站在蒋俞白身边的她,还有天壤之别。
可就算这样,她明知他身后有高楼万丈,可她还是想喜欢他。
他对她讲的每一句话,就算是责骂,她都不想让他讲给别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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