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微将胳膊往前一努,“快点啊。”
裴澈目光淡淡,默了两秒,还是扫了。
“嘀”一声,微信加回来。斯微的头像从没换过,仍然是那只海龟,裴澈的倒变了,变成一颗番茄。虽然拍得不错,景深得当,色彩宜人,但还是……
像那种代购土特产的。
斯微这次仍然说不出“好看”二字,但这不要紧,她笑眯眯地看他,早有所谋地问:“你是故意等我主动加你才行吗?”
裴澈没说话。
斯微笑意不减,但也不为难他,又起一茬,“你的医药费明细可以发我了?”
裴澈看她一眼,抗拒的意思明显。
“还有你复查的情况,怎么样?”斯微当没看到,又问,“脑震荡,真的没事吧?有影响你日常生活和学习吗?”
“你觉得呢?”裴澈淡声问。
也是,她已经全方面地、身体力行地检阅过他的身体。斯微摸摸鼻子,“我觉得,应该是很不错的。”
裴澈不搭理她的弦外之音,正色问:“你爸爸怎么样?那天医生说他高血压。”
“没什么大问题,平时控制饮食和情绪就好。”这两天斯微的工作节奏闲下来,她抱着电脑在沙发上处理一些不大要紧的琐碎事项。她原本一边敲键盘一边散漫地回答裴澈的问题,说完忽然自己顿了顿,然后抬起头看他,“好像还没正式向你道过歉……对不起啊,我爸有时候脾气挺怪的,他不是故意要跟你动手。”
裴澈轻笑一声:“不是故意的么。”
斯微有点尴尬,意识到自己的说辞不自觉地带了些假客套意味。向志杰可是从一开始就黑脸,最后直接抡着扫帚朝人脑袋上敲了,这怎么可能“不是故意的”?要是那种简单的事主与受害人关系,她合理赔偿后说一句“不是故意的”,恐怕人家还能勉强听一听。但裴澈显然不是……
她咳了声,去发现裴澈的表情并不玩味,反而很正经,微微蹙眉看着她,好像有话没说完。
“你是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她问。
裴澈沉默几秒,而后开口,十分直接,“是,我想问你爸爸和你家里的事情。我问了……你就会告诉我吗?”
分手后的一年多里,裴澈忽然有了从前缺失的时间和灵光,终于了解到曾经察觉到的,和向斯微关系中的细微异常是什么。
向斯微对他的人生始终保持着一种“点到即止”的参与度。她认识他的朋友,知道他的工作,除此之外,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不想深究。所以她并不深究他和李舒乔那段被外界传成刻骨铭心的初恋故事,更没兴趣熟悉她的家人。她是优秀的恋人,真诚地和他分享一段有趣的人生,但并没有打算给他更多。
同样,关于她自己的人生,她也希望他只是“点到为止”。她没有和他聊过家人,也不曾让他认识更多的朋友。而他那时候多么愚蠢,她划一道隐形的柔和的线,摆泠泠江水一样玲珑可爱的模样,他就看不到,也越不过。
裴澈不愿意去想她这样做是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
但他觉得自己总该有些长进。那天来秋园路时,他还没有想清楚到底要怎么做;可现在他知道,他至少要跨过那江水。
既然是她说的复合,那不能是他重蹈覆辙。
斯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愣了下,然后低头苦笑声:“我爸……他很爱我和我妈。”
裴澈微讶于她的直接,但很快就认真听。
“但他其实……缺乏一些能力——我认为是想活得体面一些,必备的能力。”斯微第一次将对自己父亲的剖白说出来,居然在怪异中又有一丝痛快,“小时候我妈妈一直身体不太好,需要吃药。其实也不是吃不起,只是家里要过得更苦一些……但他就想给我们更好的条件,所以跟人合伙做生意,别人摆大款、给家里送了两件高级家具,他就什么都信,结果被骗到卖房子。我妈妈也是因为这个去世的。”
裴澈皱起眉。他对这种故事并不陌生,但很少听这样详细的版本。大部分时候,他看到的是需要遣散的员工数量和需要划出去的安置款项数目。
“他本来是耳根子很软的人,总是别人说什么都信。经过那件事后,居然也没有改……奇怪吧,他变得更容易相信‘自己人’,而且不敢再认识陌生人。我初中的时候学习特别努力,但成绩还是不太好,就过得很紧绷。我爸很担心我,刚好那时候我有个表姑,嫁到东城的,回来看亲戚,喝酒上头在我爸面前吹嘘东城的生活有多好、素质教育多么发达、东城学生考大学也比其他省份容易很多,我爸就又信了。”斯微说到这,仍然感到荒唐,“我那个表姑也是很好面子的人,我爸表现得越崇拜,她就越满足,说得天花乱坠,最后拍着胸脯直接让他把我送到东城去,上最好的学校,住在她家里,什么都不用操心……我爸也就当真,呵。”
“我以为只是烦人的大人在饭桌上吹牛,结果,他真的去给我办转学。而且转学也办不明白,凤城的退了,东城的又没门路,我差点没书读。我那表姑也匪夷所思,看见他带着我坐火车到东城,气得脸上肉都在颤。”斯微曾无数次回忆这段难堪经历,近年来才终于觉出一点笑料,“不过她还在摆架子,东跑西跑至少真的帮我办成了入学,然后就说自己仁至义尽,别的管不了。那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留在东城读书,高考再回凤城考。”
裴澈没有再露出分毫惊讶,他很迅速地想到另一件事——如果她爸爸是这样的个性,那之前凤城动物园出事、裴秉之暗地火上浇油,向斯微被放在网络舆论上烤的时候……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忽然觉得向志杰只敲他一棍子,实在已经很客气。
也似乎终于明白了向斯微当时为什么反应那样激烈,对于他们“这种人”自以为是又自不量力的“安排”,她当然深恶痛绝。、
斯微又回忆一遍表姑那张变形的胖脸,忍不住笑:“但其实也算因祸得福。现在让我选的话,我还是会来东城念书。十三中对学生那么好,而且我真的成绩变好了,初中的时候压根不敢想自己能考上东大。”
她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想将对话拐回轻松的方向,张口便要撩他,说句“而且还在十三中遇到了你哟”之类的。但一抬眼撞到他沉沉的目光,嬉皮话就没说出口。
“向斯微,对不起。”裴澈忽然说。
斯微被吓一跳,“你怎么了?”
“当时,我不应该擅自宣告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做得很不好。”
裴澈后来想过,就算斯微没有突然提分手,他们就一帆风顺了么?不会的,裴德安的礼服不会只送一次。而他自己呢?会不会有一天,他也忍不住变成劝说斯微穿上那礼服的人?反正,只是件礼服,也并非不好看。
那天裴澈非常难过。
他意识到自己被架在裴家的高位上已经真的开始被异化。也许有一天,他也成为裴德安那样,惯于安排他人的人,成为向斯微最讨厌的,“那种人”。
斯微没有想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件事,怔了好一会儿,玩笑道:“是啊,所以我和你分手了嘛。”
裴澈却没笑,很严肃地说:“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斯微继续逗他,“因为你痛失继承权,现在只是个穷学生,没人关心你了?”说完,兀自想到——怎么可能,他前几天的“豪门恋爱”还在被拍呢。
不免又想到了李舒乔,产生一点小小的好奇。是不是该问问他和李舒乔还有没有关系?这一年里,他们都在东大,有没有发生点什么?
然而终究只是心里好奇,又没有好奇到要问出口的地步。她当然能确定裴澈没有和李舒乔复合,不然他不会来找她。其他的,倒也不重要。比起思索人心幽微,斯微向来更愿意相信体面。
裴澈苦笑:“继承权确实没有了,但并不痛。学生也确实是,但也不算穷……”说到这里严谨地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比以前穷一点。”
斯微忽然乐了,“没关系,男大的人设就是要穷一点。”
裴澈没听懂“男大”是什么,目露疑惑。斯微脑子里又响起靳秧那句话了,那声音现在简直像少儿不宜的 BGM 一样魔音绕耳……
她甩甩脑袋,伸手摸摸裴澈的脸,很顺自己心意地亲过去。
第50章 裴澈终于成为多年前伦敦的平安夜里,她最初想拉住的那个人。
复合后两人很自然地开始将一部分生活交织在一起。东大离秋园路很远,但裴澈念的是硕博连读项目,不需要一直待在学校,如无特殊情况,每周有那么两三天他住在秋园路;斯微偶尔也会去东大找他,在熟悉的校园里看见熟悉的老同学、前男友和并不那么熟悉的复合男友,三者合一,感觉还挺奇妙。
谁也没有刻意隐瞒或避讳什么,因此朋友们都渐渐知道这件事。
最早发现的是孟杳和江何,某天斯微喊孟杳来家里烤肉,他们离开时恰好碰到裴澈来。但这两口子向来不对朋友的恋爱发表高见,江何甚至只是拍拍他肩膀,贱兮兮地撂一句“还剩俩羊排有点膻你吃吧”就出了门。
孟杳也只是回家后才发来一条微信,向她确认:[回头草?]
斯微强调:[回头嫩草。]
孟杳秒懂并给予肯定:[他好像是比以前更帅了。]
斯微非常满意,复合后他们的恋爱状态果然比上一次更好。
唯一的意外发生在四月。斯微从北城出差回来,想到一周多没有和裴澈见面,便开车去了东大,也没提前和他说。
不巧,裴澈正在实验室上课,叫她在门口咖啡厅等一会儿。
斯微跟着导航走到那个咖啡厅,才想起来方才为什么觉得这名字那么熟悉。在他和李舒乔轰轰烈烈的初恋故事里,这个咖啡厅是一个重要地点。所谓爱情的遗迹呵。
她走进去,点了一杯冰美式,果然是所言不虚的难喝。
她克制住心里那点联想,拿出 iPad 想一边工作一边等人,却不期看见了那咖啡厅故事的女主角。
李舒乔显然也看见了她,且看她的神情,她更像是直接来找她的。
而她也果然径直走到她桌边,礼貌地问:“向小姐,好久不见。我可以坐下吗?”
诚实地说,斯微并不觉得自己和李舒乔有什么交情可言,现在也不那么想和她对坐交谈,尤其当李舒乔看起来准备了长篇大论要说的时候。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当年人家毕竟帮她谈成了创业第一单。她礼貌一笑:“当然,好巧。”
斯微对“豪门淑女”有一些难以拔除的刻板印象,总觉得她们始终是绵软委婉的风格,哪怕真有话要讲,也一定话里有话、默认对方自懂深意的那种,绝不肯直抒胸臆。
谁知李舒乔一坐下,径自递过来一封请柬。
、
低调简约的粉白烫金风格,颇有筋骨的钢笔字写着李舒乔新婚的时间和地点。新郎她不认识,但莫名想到之前在黎映的暖房聚会上,偶遇和李舒乔一起来的那个男人。被邀请人写了两位:裴澈先生&向斯微女士。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真巧。”李舒乔笑说,“有空的话,一定要来哦。”
斯微当然是震惊的。一个月前社交媒体上还在深扒裴澈和李舒乔当年的恋爱往事,以及如今同校进修后疑似复合的种种蛛丝马迹。她虽然知道他们肯定没有复合,但是……
斯微没继续想下去,提醒自己,根据网络传言来判断一个人的生活阶段既愚蠢又不礼貌。
她摁下心中的弯弯绕绕,收下请柬后又自然地开口祝福:“恭喜。”
李舒乔神色微怔,低头微笑时竟似乎有些落寞,“谢谢。”
席间一时无话,斯微觉得尴尬,干笑了声:“李小姐……要不要喝些什么?建议避雷美式,实在很不怎么样。”
李舒乔扯了扯嘴角,“这家店每一款都很难喝。”
斯微一愣,没说话。
李舒乔忽然抬头注视她,紧紧蹙眉,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不解,“向小姐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话说完,她眼眶居然红了一圈。
斯微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她这样温和有礼的人为什么忽然情绪失控。她彷徨地张了张口:“问你什么?”
李舒乔看着她茫然的表情,终于不再注视她,低头轻轻笑出声来。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伦敦,初次恋爱时迫切地想了解对方,就像开学第一天的学生摩拳擦掌地要把新课本包得一丝不苟,于是精心准备烛光晚餐、提议分享彼此的中学生活。当时裴澈苦笑说他朋友很少很少,她已经认识的江何、沈趋庭,就几乎是全部。少年时她心里盈满浪漫又中二的粉色泡泡,见他笑起来那样冷淡落寞,便深深觉得自己负有救赎的使命感,灵机一动,撒娇怪他敷衍,鼓励他再想想,一定还有特别的朋友。而那时的裴澈无奈地笑,说还有一位竞赛队的同桌,很厉害,已经在东大念数学系。又顿了很久,想起来一个人,不认识,但总是听说,沈趋庭他们叫她“斗士”。
她欣喜于他回忆时脸上露出的淡淡笑容,仿佛真的按图索骥,像电影或小说里写的那样,“打开了他的心扉”,于是笑着应和:“哪有人管女孩子叫‘斗士’的啊……怪不得沈趋庭总被女朋友甩呢。”
而裴澈勾勾唇角,事不关己地道:“不知道,我并不认识。”
李舒乔很久之后才知道,当时他从自认乏善可陈的生活中独独记起来的、那个并不认识的“斗士”,就是他后来对媒体公布为“未婚妻”、很快却莫名分手了的女朋友,也是她见过的、那位能力一流的灵感浮岛创始人。
那时她刚接受裴爷爷的安排,从艺术学校转到东大。父母本来很生气,知道是裴德安的安排后立刻变了脸,原本紧锣密鼓催促进行的相亲都帮她出面搪塞,眉开眼笑地叫她去了东大,好好跟裴澈相处,仿佛她真的已经得旨“赐封”。
她不喜欢父母的嘴脸,一边不安于自己的选择,一边却舍不得。入学很久之后才和他打上照面,一起吃过饭,他看起来变化很大,但仍然沉稳冷淡,大部分时间独自穿梭在校园里,偶尔和同门一起,看起来关系不错。如今再叫他分享校园生活及亲密好友,他应该不会再为难了吧?
唯一一次单独相处,是裴澜拜托她去给裴澈送文件。她到了望江公馆,裴澈从屋里打开门禁。她一进门,听见一声——
“向斯微!”
猝然抬头,看见空旷的客厅尽头,裴澈倚在岛台边喝水,肩上站着一只灰鹦鹉。鹦鹉通体都是灰色,脚上却绑着一根奇怪的红绳。看起来很显眼,而且,并不美观。
见人来,它又叫一声——“向斯微!”
李舒乔尴尬地站在原地。
而裴澈神色淡淡,举起胳膊将那鹦鹉送回鸟架上,平板无波地说了句:“她不是。”
鹦鹉继续叫:“向斯微!发大财!”
裴澈走过来给她拿拖鞋,接过文件后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它很笨。只会说这两句。”
那鹦鹉果真听不懂人话,又来一句:“向斯微!”
37/45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