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承认,便是她自己,那初时被强留的愤懑确实在朝夕相处中,被他的所作所为淡化。她不是没有骨气,更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她当然更知他是在用真情来网罗她,
可他偏偏从一开始,哪怕将她强留身边,也始终不曾伤她分毫,甚而助她更多,严格来说,他于她的功远远大于过,所以,她便连恨他都显得自己不识好歹,
而时光真是残忍,在没有浓烈的爱与恨支撑着,可以让一切褪色。
安若仰头与他对视,或者说是与他眼眸中的自己对视,她看到自己眼中的挣扎,为何挣扎,是因不舍,为何不舍,自是因动情而不舍。
她的唇角忽地动了动,那是自嘲,嘲讽她言之凿凿不会当真却当了真,嘲讽她明明不舍却自讨苦吃执意要走,更是嘲讽她,枉称坚强勇敢,实则也不过是个胆小鬼罢了。
安若猛地浑身一震,瞳孔收缩,恍若拨云见日,看到了真实的内心,
当一切不再是问题,为何仍执意要走,是因他是这个时代的帝王,而她一无所有,是因她清楚他们之间地位悬殊的落差,是源于她的清醒,更是源于她的戒备,
她不敢赌一个帝王的承诺,更不敢无视现实,天真的以为仅凭互相喜欢便以为可以战胜一切,
正因他是一国之君,他想做什么轻易而举便可以得到,且无穷无尽。
而她一无所有,没有如他可以容错的余地。
朝夕相伴岂能无动于衷,然纵富贵荣华,千娇万宠,终非心安之所。
遂,她宁愿做一个无情冷情之人,也不愿做一个患得患失,渐渐失去自我之人。
心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复,安若定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想要的,只是做我自己。”
在这个世上,人人想做人上人,想做官,做名士,做富商,做美名远扬的贤妻良母,想做一切世人趋之若鹜之人,却独独无人会想要做自己。
饶是宗渊心智卓绝城府高深,也未料到能听到如此回答,
自己二字看似寻常,实则与她曾言的自由二字同样难得,何为自己,唯心,唯己,不受任何外因所扰,所困,言行举动皆出于己愿,是洒脱,是自在,
无能者不会想到,有能者则受制于能,而不容许做自己。更罔论女子受教条所限,更不可能会有此大胆之念。
但这又何尝不是证明,他的若儿就是这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想,亦敢做,与众不同的女子。
他了解她,她不擅撒谎,要么不回答,要么便实话。
她最想要做自己,又何尝不是心神已乱,才会想要寻找自己?
宗渊心中舒缓,微敛的眼帘遮住了眸中神色,
安若反握住他的手臂,力道坚定向外推开,而手中的腕臂在最初的僵硬后也随她的动作任她脱身。
“无论如何,多谢圣上诸多费心,日后天各一方,也望,圣上多多保重。”
此话落下,她再未看他,侧身绕过朝马车走去,红面白绒大氅随风扬起,又在失去风之依托时,飘扬缱绻的落下,划过伸出的掌心,留下柔软缠绵的触感,以及主人身上清雅好闻的馨香。
宗渊合拢手心,似要将那酥软的触感长留掌中,他转过身,看着寡淡的冬日中独那一抹明艳的红,看着她一步不曾停顿,一次不曾回头,毅然决然入到车内,风帘落下,将那一抹鲜活夺目之色彻底掩藏。
无他的命令,马车不敢行动,车内车外不足五米,他未再向前,站在原地隔窗说道:“若非不想要朕,可有主意更改,归来之日?”
殿前空旷,枯枝奇树别有一番景致,却此刻仿佛连风都静止,宗渊等了片刻,车内始终未曾回应,他神色淡下,高贵漠然的气息倏地拔起,
这份叫人胆寒独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即使隔着距离都能感受得到。
马车上铺着柔软地毯,早早燃上了无烟暖炉,为叫乘车者舒服,万物凋零的冬日,竟摆了两盆精心培育正肆意绽放芬芳的玉兰,
花香扑鼻,温暖如春,本该是全然放松的安逸之所,安若却浑身戒备,如坐针毡,却要按捺急切,等待马车放行,
她闭上眼,长而浓密的眼睫如收翼的蝶翅安然美丽,布帛迎风作响的猎猎声,伴着稳健的脚步声忽地逼近,轻薄白皙的眼帘猛地抬起,乌黑润亮的眼眸充斥警惕,
车窗未闭,只有一张薄薄的锦缎做帘隔开了车内与车外,随不知四下何处游荡的冷风涟漪轻舞,却又那般吝啬,马车内衣影片角都不舍得露出,
窗帘轻薄脆弱,只需轻轻挑开,或是随手拽下,便可看到那个左右他心绪喜怒,牵肠挂肚的女子,
宗渊垂眸看着,忽地抬起手,悬空许久,最终却未碰那缎帘,骨节修长的手指落在窗框,慢慢扣紧,窗帘将他手腕以上隔在车外,只有一只用力到筋脉分明的手背落入车内,
安若屏息看着它,心跳急如擂鼓,阵阵闷痛,额角鼻尖亦溢出晶莹,竟错觉,这只手抓的不是车,而是她的心。
“无论如何,记得报封平安信传来。”
低沉的嗓音隔帘传入耳畔,或是片刻,或是许久,一声似有若无的长长叹息轻飘落下,紧扣车窗用力到发白的手指忽地松开,手心朝上,如从前每一日等待女子柔软玉手递来的姿势一样,
可这次,它等待许久都不曾等来本应落入掌中的手,那手指似被刺痛般蜷了瞬,又执着等待片刻,似是终于明白掌心已空,方合起手,忍到青筋突起,收回车外。
安若绷紧身体,始终未发一言,也未等到他说离别话语,直至头中短暂眩晕,马车无声启动,她方如缺氧的鱼儿般急促喘息,感觉回笼,方觉后心粘腻,清新空气的花香随着体温蒸腾伴着暖意便得浓稠,窒闷,又空洞,
安若迫切的需要呼吸一口冬日清冽肺腑的空气,可她任凭汗滴滑落,双眸始终看着前方,双手更是一动不动,未靠近车窗,也未掀开窗帘,直至感觉那股如深渊般危险莫测的气息再无法触及,她方抬起手,指尖轻颤着,解开大氅,
鼻根酸胀得她双眼刺痛,后猛地紧闭。
马蹄与车辙压地的声音渐行渐远,放佛脑中有一根线随着远去的马车越绷越紧,车身消失在眼中的瞬间,脑中绷紧的弦也嗡地声倏尔断开,狠狠回弹,尖锐的刺痛打破了他的冷静,暗涌低沉的气息陡然凛冽,
被帝王强大威压所摄,远近宫人无不屏息俯首,噤若寒蝉。
空落的手掌在身后张开,根根合拢,宗渊仰首闭眸,冬日的凛风无畏扑面,凉意渗入肌理,他神吸口气,
只觉这至高无上的皇宫,忽然间,空冷的格外叫人难以忍受。
第72章
“...你身子刚恢复不久, 切记不可长途劳累,若觉不适便马上停下休息,好好用膳, 补身体的药也还要吃着,你想散心也好, 生意也罢, 莫要离家太久, 每日都要记得传信回来, 还有...”
陆优优一袭粉缎斗篷, 亭亭玉立, 更衬得人面色红润, 气色上佳, 一双美目明亮有神,时有锐色流转,已然彻底康健,与一年前可谓判若两人,
面对陆母殷殷嘱托,她无半点不耐,十多年来首次要离开母亲远游,便她而今心志坚硬, 也难免鼻酸不舍,
这厢母女二人执手别话,眼见要泪洒长襟,听了满耳的秦如意忙上前来笑眯眯道:“姨母放心, 有我照看着, 必还您全须全尾的宝贝女儿回来!”
陆优优深知这两年来母亲为了自己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身子亦有亏损, 自不舍母亲流泪,便也顺势点头笑道:“娘亲放心,秦表哥长途短游见多识广,还有护卫随从,女儿不会有事的,倒是娘亲您为我之事苦了许久,日后便放宽心思,好生休息,将养身体。女儿每日都会送信回府给您,给爹和兄长,若您不好好养身,届时父亲和兄长回信说来,女儿可是要来信劝谏的,万望娘亲待女儿回家时,身体康健,重焕新颜。”
陆母许久不见女儿这般大方娇俏爱人模样,顿时大喜盈胸,哽咽难言,当下哪还忍得住,边点头边不停拭泪,
陆铎见状轻拍安抚,待母亲心情平复便劝慰道:“优优久居家中,出去走走舒广心胸于身心都是好事,此次随从儿子特意挑的好手,您安心即是,若非岁后事多,府中需得劳累母亲费心操持,儿子必也请命告假带母亲与优优一同出游,但请母亲放心,待到明年开春,儿子必践行此诺。”
“娘明白,然若要出游哪还需你告假作陪,圣上信重命你奉于御前,当尽心尽责鞠躬尽瘁,万不可因私费公。”
陆母贤明知礼慈母心肠,儿女贴心还有何不满足,一府主母的雍容气度已然复身,当下假作训责,又细细叮嘱,方对女儿及秦如意慎重交代:“此行安夫-姑娘同行,你们务必要全心照应,万事以安姑娘意愿安危为主。”
陆优优本就将她的安危看得比自己更重,自是郑重应承。
此番出行,秦如意算是临时受命,但他本就有岁后春游的习惯,且有护卫跟随,护着两个姑娘安危并不麻烦。
只是前有他表哥陆铎私下交代,现有他堂堂一品国公府主母的姨母以下奉上之姿谨慎对待,先前疑是表哥意中人的猜测便可以排除。
事已至此,他便不知这位安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也知此行并非明面出游这么简单,只是同时,他对这位神秘的安姑娘的好奇心,已达到了顶峰。
陆铎知他玩世不恭,见他笑容兴味俨然已好奇至极,他眉头皱了下却未再提醒,此次选他同行,本就是看中了他的恣意,约束过多反会引得怀疑,误了事。
他们一行锦衣华服,气质不俗,随从数十,骏马陪同,在城门外或步行,或单车单骑的往来百姓中格外醒目,
一出城门,安若便被看到了人,只是没想到陆家人也都在此。
“安姐姐!”
陆优优虽与母亲说话,但心神却多放在城门处,远远见那辆她仔细认得的马车出现,还未见人,她便迎了上去,只是不知车内都有何人不敢近前,只隔着两三米处翘首等待。
早在十日前,安若便送了信给陆优优请她安排几名镖师在城门外同行,不想会耽搁许久,她本就心含歉意,见她如此更觉自责,忙快步上前迎上她的手歉意道:“临时有事耽搁,劳烦优优大各位等我许久,实在抱歉。我已准备妥当,待前去与夫人和陆大人见礼,即刻便可出发。”
见她说完便要过去,陆优优忙跟上她笑容狡黠道:“姐姐并未耽搁万莫要自责,倒是我有一事先斩后奏,还望姐姐勿要怪罪才是。”
安若未及再问,陆母一行已先行到来,
见她欲要见礼,陆夫人忙快人一步,先扶住她的同时,微不可察的屈了下膝,目露惊艳的看着她,满口赞叹:“久不见姑娘,姑娘容光气色娇艳至此,真乃世间绝色矣。”
陆夫人并非恭维,她与这位贵人本就只见过一面,而能被那位独钟的女子相貌自不会差,但那时她气色尚欠佳,那一身坚韧脱俗的气度远比相貌更出众,
而今再见,她病气全消,肤色白皙透着健康莹润,双眸如点星黑白分明,干净中又透着深邃的神秘,琼鼻秀挺,红唇不点而朱,近看才知她甚至未上妆容,容颜便已鼎盛至斯,通身气度亦如当初竟未被雕琢,甚而更添了由内而外的大气尊贵,
而不论是容貌还是气度,能盛放至此,都必是经由精心呵护极致宠爱的养尊处优,方能养得出的世间尊贵。
不仅是陆夫人被她的变化惊到,便是陆铎亦惊艳更甚,只他匆匆看过便移开眼,谨慎打量四周,
幸而在她方出现时,他便命随从悄然围成半圈阻隔行人窥探,而但有无法明显遮挡之处,恰巧便有路人或站或交谈,进而补足缺处,
想到此,他猛地心中一凛,后背竟立时溢出冷汗。
秦如意虽不如他敏锐,但从他隐晦的举动中亦有察觉,而最初的惊艳过后,他沉眸思忖片刻忽地恍然,张扬的凤眼四下一扫,多少也看出些什么,无需提点,他便避讳的移开目光,状若查看车队,许久方喉头咽动,长气舒出。
安若未察觉她的动作,白皙的脸颊被如此直白的夸赞晕染嫣红,但她毕竟已不比从前青涩,从容回以微笑:“夫人实在过誉,我也不过寻常之人而已,倒是优优如今明媚可人,不让须眉,无怪夫人神采奕奕,”
话落又朝陆铎颔首:“陆大人。”
陆铎当即回礼:“安姑娘。”
秦如意回过头,见礼时眼眸低垂虚虚落在红缎大氅下角,朗声笑道:“在下秦如意,亦是优优的亲表哥,见过安姑娘,此次我正与你们同行,姑娘途中有事请尽管吩咐。”
安若正愕然,陆夫人瞥见女儿眼神催促,也知冬日天短不宜耽搁,便对二人含笑道:“姑娘与优优情谊深厚情同姐妹,有你二人路上作伴,我也放心了。”
“作伴?”
“是啊安姐姐,我欲在仙阆开分店,正好与安姐姐一路作伴,”
安若确没料到会突发如此变故,她本意是要独行,现下却被忽然告知多了同伴,
似是想到什么,她倏然抬眸看向陆铎,恰见陆府下人与他耳语,随即便见他面容一肃,对陆夫人耳语两句,又对面露疑惑的秦如意嘱咐几句,才看过来道:“安姑娘,优优,我有紧急公务需得马上回城,冬日天寒路途辛苦,途中有任何事便找如意,万请见谅,告辞。”
他应确有急事,匆匆说完,便快步上马与来人疾驰而去。
陆优优看出她脸色不对,心中一慌,想摇摇她的手,伸到半途想到兄长临行前暗含警告的目光,顿了瞬去牵她大氅,小声道,“对不起安姐姐,我并非故意要瞒着你,开分店是真,想要与姐姐一同远游亦是真,我保证不会干涉姐姐,甚至姐姐若要做何,我亦可以帮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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