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猝然一惊,险些便要失态追问,旋即,忽想到她收到信后曾检查过,那信封上的标记与她交出前不曾变动过,搁在膝头的手猛地攥紧,她忽略胸膛内疾速跳动的心脏,镇定问:“并不曾拿走是吗?”
陆优优能感觉她指尖猛然冰凉,心中更是自责,虽疑惑那信中到底些了什么才叫她反应如此之大,但却都不如安抚她重要,
“姐姐放心,那信我日夜不离身的带着,我可以确定,无人将信取走,我也不曾拆开看过!”
浓密的黑睫如蝶翼振翅颤动,安若松了口气,下意识冷冻的血液缓缓开始回温,并非她不够沉稳淡定,而是那信中内容,虽无关她的来历,却也经不起细细推敲。
也是此时,她方知他竟真在她身边安排了人,却下一瞬竟迅速平静下来,仿佛意料之中的事终于落定一般。
“优优不必如此,反倒是我连累你数日提心吊胆的,”
“不是的-安姐姐!”
陆优优忽然打断她的话,猛地倾身向前,漆黑的眼眸深深望着她,轻声低语:“信虽未取走,但姐姐之前送我的报纸却是被带走了,我想告诉姐姐的是,我不知姐姐如何出得宫来,到此地安居,然圣上俨然不愿放手,故姐姐若有准备,还是要早做打算。且我们此次被召回京,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待回了京,我便给姐姐加急报信,无论姐姐有何打算,欲要作何,我必是站在姐姐一边,也请姐姐万莫要与我生疏!”
窗外热闹声沸反盈天,安若却好似忽然进入某种极安静的空间,她看着她,眸中却是虚渺的,
这些日来她以忙碌将那些复杂心绪压在心底,每一次要破土而出时,又被她强行压下,算起来竟已有些时日不曾想起他,故今日毫无防备时提及那人,已经触底的心绪便势不可挡的挣脱出来,
当心境改变,得知他仍派人在暗中关注时,她竟未再如从前那般愤怒与压抑,也或许是她早有预料,故而不惊不怒,
便如他曾经所言,普天之下尽为王土,只要他想,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脱不开他的掌控,
他知她去的地方,知她做的事,却再未行限制,阻拦,
遂而今再看,更从中觉出他的小心翼翼,亦,满心酸涩。
安若未想回避自己情感,只生活需要继续,一味放任自己沉浸在过去的感情中,思念便会一日重过一日,随着时日越久而越陷越深,至终将自己淹没。
“旁人之意无可左右,只做好自己即可。优优亦不必为我挂心,我已将家安在此处,便是心安之处,又有生意伴身,再无忧虑。倒是没想到会连累到你,那报纸只要你不介意,取走便取走罢,到时,我再另做一份更好的给你,优优如此诚心待我,我断不会与你生分。”
她既不愿多言,陆优优便不再多问,便再不舍,也终需分别,她站起身眼眸微红,道:“姐姐不必为我费心,那暗探是特意等我将报纸临完才取走的,且圣上亦另有补偿,我此一去恐与姐姐短日难再见,还望姐姐莫要忘了与我传信。”
古代交通不便,又无电话视频,安若知二人这一别必要许久方能再见,这是她心中认定的朋友,乍然不知何时再能见面,亦觉鼻端发酸,心中不舍。
但人生便是如此,相识,相知,暂分别,再重逢。
许是京中真有急事,马车就停在街道拐角,此时楼下仍人头攒动,秦如意看了窗外一眼,招手示意车夫赶来,回身对携手而出的青衣女子拱手笑道:“能认识安姑娘这等惊才绝艳之女子,实乃人生一大幸事,姑娘的报纸在下也有幸拜读,盼姑娘之有间报社,如优优之行行一般早早开遍全国,最好下一站便开在元京,届时我必好好替安姑娘大力宣扬。”
随后,他笑意微敛,正色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下方人流密集,恐亦受伤,且马车就在楼下,安姑娘请不必相送了。”
陆优优亦听得外间噪杂声不断,遂满脸认同:“姐姐若无事便等人群散去再出来,姐姐独身在此,请万万保护自身,那几个镖师也随身带着,有什么事就叫人去行行,我已交代下去,姐姐便可如我一般做主。”
西街的店铺都不大,茶楼大堂也只摆得下四张桌子,楼上厢房总共也只两个,有间报社就在对面,看热闹的百姓此刻将茶楼都挤得满满当当。
安若微颦眉,马车都已等在楼下想必京中确是着急,便也没再客套,对二人点头道:“此次突然我不便相送,待下次你们来时,我必出城相迎,也多谢秦公子吉言,便在此祝你们一路珍重。”
二人点点头,在随从开路下快步离开。
安若站在原地目送,恰见一随从快步越人奔上楼,或是事情紧急,也或茶楼中杂声过大,那随从传讯之声她站在几米远外竟都听到一二,
安若都不知自己听觉竟如此灵敏,竟在如此吵杂的环境中,都能从那只言片语中敏锐捕捉到宫中,事,等字眼,
宫中必事关天子,那事是何事,或是出事?
她蓦地睁眸,待欲去问,却只这失神一瞬,他们的身影已被人群淹没。
第80章
每年三月末是皇家狩猎场春猎之时, 前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今年一场瑞雪更预示了当年好风景。
开猎时, 天子一箭逐鹿,赢满场喝彩, 盛会以此开启, 本应如历年每次尽兴而归, 却不想天子御驾狩猎, 竟不慎跌马, 当即便移驾回宫, 春猎因此戛然而止。
参加春猎者尽是皇亲国戚, 朝廷众臣, 天子受伤天大之事,好在辰朝天下太平,遂无需天子托病假朝,朝臣们便主动请命, 请天子暂不上朝,务必保重龙体,早日康复。
天子正值盛年,体魄强健, 众人本皆以为如此伤势至多半月便可痊愈,却不想一月过去竟还未痊愈,而天子威重,已下令无大事不必入宫求见, 是以众臣竟都不知天子而今究竟伤势如何,
一国之君缠绵病榻非同小可,尤其当今膝下无子, 说句大不敬之语,若真有不测,帝位空虚,国将大乱也!
为国朝安稳,无论如何,都必要面见天子,速立中宫,诞下皇储,而乾纲独断如天子,岂会服于臣子威逼?数年君臣相得的朝堂,霎时呈拉锯之势。
陆国公府与勇安候府也正因为此,才特急叫人回京。
而此时,被朝臣猜测伤势,并仍不放弃被谏立后延嗣的天子,正微服前往京都云径街,点星小院。
“今日何人上折,”
吴恩躬随在侧,答道:“回主子,是礼亲王,周内辅,各位御史。”
“比朕想的晚了些。”
宗渊似是随口一说,下一瞬,淡漠的眸蓦地一紧,面上神色陡然冰冷,前行的脚步亦倏地停止。
天子微服,身边随侍皆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天子气息顿变瞬间,吴恩便敏锐察觉,并警惕看去,却这一眼,亦连他都难掩惊色。
“圣上!这---”
宗渊停在原地,身姿挺拔,双手负后,微抬首,眼眸垂睨,春日明媚的天光洒下,模糊了神情,却这一番高高在上的睥睨之态,更叫人见之便想臣伏于地。
深邃的眸如视死物般,冰冷的睨着摇摇欲坠走来的女子,唇角勾起,锋意乍现,“抓起来,问清楚。”
话落的瞬间,那东施效颦的女子根本连走到他面前的机会都不曾有,便被人毫不留情堵嘴拉走。
碍眼的存在消失,满身的帝王怒意倏地收敛,却如此平静更叫人心惊胆战。
吴恩想不到竟有人敢模范那位夫人,且不论相貌如何,这身气度竟能仿得三分,更想不到这世上当真有这般大胆敢窥伺天子私事之人,甚还敢将那位的姿容教授给旁人效仿!
圣上对那位夫人的在意,那是连朝廷律法都可以为之更改的地步!却有人敢将天子捧在心尖尖之人以这般轻薄之行现于眼前,他已不敢想象,天子之怒,该会如何降下。
宗渊已多年不曾如此动怒,他的若儿岂是这些庸脂俗粉也配相提并论的,便是她不在眼前,便是他思念如狂,也从未想过找个替身聊以慰藉,
这些人敢窥她,敢仿她,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越想,满身怒意便愈高涨,气息便愈冷冽,直至踏入点星小院,迎面而来的空寂霎如一盆冷水将怒与冷沉沉压入心底,
天子欲知之事,不出半日便已查清来龙去脉。
“...是周内辅家嫡孙女,乃是年前十月时夫人到承元殿寻圣上,正逢那日周内辅与几位大人入宫与圣上请命,离开时,周内辅曾回头看了眼,便就是那时,看到了夫人。周大人已经交代,乃无意与其夫人提及,并不知竟被家中女私下学了去,更也不曾窥伺天子行踪,亦不知其孙女是如何得知圣上会出现在此。”
吴恩瞥了眼跪在地上的陆铎,继续禀道:“奴才已严审周家女,其交代,乃宫宴时曾幸见天颜,后无意见圣上曾出入此院,便报以侥幸日日来此欲见圣驾,”
陆铎当即伏地叩首,请罪道:“微臣失职,竟叫圣上行踪被他人窥探而不知,臣恳请圣上重罚!”
一个攀龙附凤的女子目光,自不会被护卫天子安危的密卫防范在列,但帝王威严不容分毫差错,失职,便当要罚。
“领训鞭五十,官将一级,除御前侍奉。”
此罚不可谓不重,但陆铎全无怨言,甚而他还心中感念,圣上交办他夫人之事,他次次铩羽无功,而此次竟又再次被一女子坏事,数罪并罚,圣上已是宽宥。
“微臣领罚,谢圣上!”
至于周内辅,不论他话中是真是假,有意或是无意,他敢看,敢说,敢做,就要有敢承担后果的勇气。
宗渊睁开眼,眸光凛冽,缓缓道:“身为国朝重臣,议国家大事,不知自律省身,长舌狡言,如何能守得住君国重任,斥,其枉顾君恩,私窥天子,修身不正,治家不严,但念其年事已高,准其提前致仕,命其清肃家中,拔除恶瘤,静思己过。”
虽将罪魁尽数处置,但宗渊心头的沉重并未减轻,他坐在常坐的圈椅上,无意识偏头右看,那从来都静静待在身侧安然怡乐的女子,在他目光凝视的瞬间忽然消散,
他蓦地胸中重坠,指骨收紧,但想到先前她因他而心神不宁,神色动摇,满身沉怒之气终得消减,
当那飞禽扑朔声传来,将那惊人惊叹的报纸展开来时,惊色与郑重并现,随即是无比畅怀的与有荣焉,
看到那对朝廷对天子,强国爱民之定语,胸中的骄傲自豪几乎要溢出来,
而那字字珠玑之下对他的肯定,更令宗渊胸中激荡,血液战栗,他忽地仰首闭眸,喉结滚动,
他的若儿,有如此大才,
中宫,也该迎来主人归了。
*
在朝臣请命天子应尽快立后传嗣的浪潮越高时,天子曾在猎场受伤至今未愈的消息,在时隔一月之后,终于传到负责打探消息的镖师耳中。
而此时的仙阆,乃至附近城镇的百姓,每日最关注的,便是有间报社今日又出了何报,报上又写了何人何事,仙阆或他地可又出了何事,
有间日报在这一月中,已彻底成为当地百姓不可或缺之存在,便有无数人跟风模仿,其内容枯燥刻板,空乏无味,如东施效颦,远不如矣。
而那一场因鸡蛋之说引发的盛况,两种学说登报之后,投票者近乎全城参与,便不识字的妇人老翁,亦各自分辨几句,只到最后,仍无人能自圆其说,遂那一版争论报,便张贴在报社店内,只待哪一日有能人可以揭报回答,名扬天下。
而这一月时间,安若不仅将前期投入赚回,随着报社日益出名,深受百姓喜爱认可,每日购报量均有数万数,自是赚得盆满钵满,
她手下拓印及查探消息的工人都已各增,便连制版之事,她也在慢慢脱手交予旁人,只作最后过审便可,说一句她现在坐着不动亦日进斗金都毫不夸张。
是以她悠然度日时,忽闻消息道他月前受伤至今未好,甚而还因被臣子催谏立后延嗣,而怒贬老臣,满朝臣子与之为对,甚而连元京百姓在谈论中提及天子无后都带着某种不安时,无异于一道炸雷响在耳畔,
头中轰鸣,心脏骤紧,她下意识四处询望想找到那隐在暗处的人手,问一问他到底有无事,可满目热闹繁华,她根本不知那人藏身何处,
这一刻她仿如失智了般,忘了以他的周全,只需她扬声一唤,暗中之人便会主动现身,她站在人间繁华中,心却仿佛置身荒芜,
担忧,焦灼,使她的心脏疾速跳动,仿佛要震破胸膛而出,那撕裂般的紧绷痛得她忍不住捂着胸口,大口喘息,气息不足致她眼前发黑,直待那一阵轰鸣渐渐褪去,光明重见,喧嚣入耳,她仿佛重回于世,方才那股猛烈的情绪忽然便降下,理智也开始回笼。
心口尚在隐隐抽痛,安若放下手,微颦眉想,他那般擅骑射的身手怎会受伤,天子出行身边必定护卫众多,危险根本还未到达前便被排除,
而猎场内猎物必亦是经过筛检方会放出,他若在狩猎时受伤,多半应是磕碰,或是跌马,那么伤,应该是骨折之类,
且这一月来她与陆优优时常通信,信中她分毫不曾提及,若果真有事,她深知内情不会不提,也许其实并不严重,只是百姓以讹传讹罢了,
而以他的把控,竟容得消息被如此远传,岂知或否是政.治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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