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直视,只微微偏头,用余光掠过她,看她样子,小心翼翼瞥过这一眼后,便暂时满足,把视线收回,注视着手里茶盏,静静的,不讲话。
梁和滟也不说话,她不是会主动起话题和人闲聊的性子,安安静静的时候也不觉得尴尬,垂着眼,思虑着些什么。
两个人坐过片刻,大夫就拎着药箱进来。
他对裴行阙身体状况清楚,进来就叹气:“侯爷的底子在那里,实在不宜多补的,怎么好好的,会喝这样虎狼的药?”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裴行阙拉得高高的领口处,欲盖弥彰地遮掩着那一处吻痕,他动作滞了片刻,不晓得是想起来什么,沉吟了沉吟,又看一眼一边的梁和滟。
梁和滟喝口水,抬眼对上他视线:“您昨天拿了那药回去,不知道那药怎样,有哪里不好?”
大夫摇头叹气:“哎,全是大补之药,又入了鹿血一类,喝过后,浑身发热,情动难抑。侯爷和县主年轻力健的,还是不要喝这些东西为好。看着喝了是厉害许多,但其实都是透支自己的精血去补自己,伤得都是根本。若长久喝下去,到不了而立之年,只怕底子就要虚耗空了。”
梁和滟垂眸,看那半碗补药。
放了一夜,已经凉透了,颜色变得更深重,浓稠深黑,挂在碗缘上,像是干涸了的污血。
想好好活着,竟然这样难,时时有冷刀暗箭,哪怕送来所谓补药,背后也是一把夺命的刀。
“…不是有意喝的。”
梁和滟叹口气,解释,看向裴行阙。
他听了全程,却还神色从容,淡笑着坐那里,眼皮不抬,只静静喝茶,对那句虚耗空身子的断言不为所动。察觉到她视线,才抬头看过来,想起什么:“县主昨日喝了一口,碍事吗,劳您为她把一把脉,看看需不需要开些药。”
他解释:“叫县主误打误撞跟我一起喝了这药,实在是我不好。”
大夫铺好用具,请梁和滟伸手,梁和滟叹口气,伸出手腕去。
两息之后,那大夫摇摇头:“县主身体康健,只喝一口,影响不大,喝点清凉的汤药,祛了热毒就好。”顿一顿,他补充,“用针点刺放血也成,就是可能疼一些。”
梁和滟此刻听不得这个,摇摇头:“我喝药罢,劳烦您给我开一帖。”
那大夫也没多话,斟酌着药方,想到几味药就回头嘱咐带着的小药童一句。
“我们府里近来多了些药材,稍后也请您去看看,里面有无药方里可用的。”梁和滟说着,抬了抬手,“我不打紧,慢慢来,您先给侯爷看看。”
大夫也早有这意思,拎着东西过去,叫裴行阙伸手腕,裴侯爷略一愣,还是抬手,把手摊开放在了那上面,指节不情不愿地分开,露出满手伤痕。
梁和滟看一眼,偏过头去,下意识抬手摸自己头上珠簪。没摸到——那簪子昨夜被摔松了珠饰,大约也不能戴了。
“…侯爷这是?”
大夫皱了眉头,没把手搭上去,先托着裴行阙的手,打量了打量。
裴行阙咳一声,嗓音低低的:“…放些血,祛一祛热毒。”
端详着他伤口的大夫抬眼,又看了看梁和滟,显然没信这话:“依着常理讲,放血是不时兴从手掌心里放的,侯爷下次还是别刺这里了。且掌心敏感,扎这样深、这么多,总该是痛的。”
裴行阙屈了屈指节,仿佛有些不自在:“还好,不怎么痛。”
梁和滟隐隐约约晓得这个话是讲给自己的,不知道该怎么讲,低着头,没说话。
大夫叹着气,伸手找那个小药童要金疮药:“我为您包扎一下罢。虽则如今春日和暖,但也还是要多注意一些的。”
他数着这伤口的禁忌,无外乎是少吃油腻腥辣、不要沾水之类,梁和滟过了遍耳朵,上了点心,然后就看着那大夫把上裴行阙脉,指腹抵在他手腕上,微抬轻按,沉吟着。
芳郊和绿芽在一边,估摸着数钱算医药费。
梁和滟心里则打算着如何推拒那补药,她抬眼,看裴行阙,忽而神情微动,想起两个人新婚后的第二日,入宫谢恩的时候,裴行阙为了在梁韶光那里给她解围,一连串咳嗽、脸色苍白的样子。
她心里有了个大体的主意,那大夫也给裴行阙摸过了脉,叹口气:“侯爷身子倒还好,只是热毒太过,摸着心火颇旺,不宜过补,该引出些热气来才好——只是这手这样子,实在不好再点刺放血来治了,不然,只怕失血太多,气血虚空,我也一样开了药方吧。叫人煎着喝了,一日一副,喝个一旬才好。”
梁和滟点头答应了,叫人数了钱,客客气气把人送去看药材了。
等那大夫出去,梁和滟看向裴行阙:“这药是当真不能喝了。”
若是只有那一样作用,也还好说,只是既然有损身体,那就决计不能再这么逆来顺受了。
裴行阙低头:“太子送来的是好药,只是我体质虚弱,实在容易虚不受补,喝了这药,频出虚汗,还不思饮食,长久下去,反而会误了他美意。”
他叹口气,慢慢讲:“县主喝那药,原是因为我,若我喝不得了,县主也就不必再喝了。”
梁和滟听出他和自己想的是一样的意思,也是要装病推拒那药,只是:“梁行谨若遣太医来医治……”
裴行阙放下手里的茶,对她慢慢笑了笑:“我本就体弱多病,浑身都是症结,太医来,正好对症下药,为我医治——无碍的。”
这意思,他不是要装病,而是准备真的病一遭。
手指轻触桌子,梁和滟看向他被囫囵包扎的手:“…侯爷的身体,几番折腾,怕要撑不住的。”
他倾身,看着梁和滟,讲出那句说了无数次的话来。
“没事的,县主,我习惯了。”
第24章
梁和滟动了动嘴唇,没想出什么漂漂亮亮的场面话,最后微微弯腰,讲一句:“侯爷辛苦了。”
裴行阙偏过头来,对她笑了笑。
脖颈间那一点印记醒目。
梁和滟皱眉看了看,没讲话,视线匆匆掠过,端起水,喝一口,又觉口干舌燥——她疑心是那药的热毒还没解。
绿芽很快回来,讲那大夫指了几味能用的药材,又说:“先生说,有几味药材他那里恰好缺了,问能否卖给他,出的价格很合理。”
梁和滟指微屈,裴行阙则抬了抬头。
他们本就准备把那批药材变卖,大夫如此做,大约是觉得这府里经济不好,两个人日子难过,所以提出这事情来,虽没明言,但还是存着想帮一帮他们的意思,于是买了其中几位药材回去。
这事情牵扯到裴行阙的情面,梁和滟没说什么,看向他。
裴行阙也先看向她:“那些药,县主有安排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人,侯爷若要用,随意就是。”
裴行阙低着头,半晌,轻轻讲:“卖给先生吧。”
绿芽答应着,缓缓走下去,天色差不多要到中午,梁和滟叫人准备了午膳,和裴行阙一起吃过后,实在撑不住困倦,去睡了片刻。再醒过来,天色不是很早了,她记挂着藏书阁还没整理好,虽然里面书乱杂,但到底还是一桩心事,于是收拾收拾,还是过去,准备继续整理。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没提防裴行阙已经在那里了。
堆满灰的书柜旁,他捧一本书在看,侧脸隽秀清净至极,听见动静,抬眼看过来:“县主不多休息片刻吗?”
昨夜事后,哪怕寻常夫妻,再见面也会闹个红脸,何况他们这样半生不熟的关系。
梁和滟虽然自觉还好,只是偶尔视线下垂,看到他身上那点印记的时候,便会恍惚回忆起昨夜的一些散碎片段。
“还好,侯爷才该多歇歇的。”
梁和滟才进来,还没适应这里面的灰尘,咳一声,慢悠悠走进来,跟裴行阙并肩站着,垂眸看他正在看的书。
是本关于楚国的游记。
“里面的事情没经历过,随便看看。”
他手指抚上那书页,又合拢,抿着唇,寡淡地笑了笑:“这京中的风景,我也还没完全看过,就不想那么远了。”
梁和滟垂了垂眼,淡淡宽慰他:“侯爷若想,清明踏青好时节,可以在京中逛一逛的。”
裴行阙摇摇头,笑了声:“那时候,我大约还病着。”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没有多讲话,短暂客套片刻间就各自分开,开始整理书阁。
这里虽然没梁和滟所期待的一些字画孤本,但那些个避火图的孤本还真不少,裴侯爷一言不发,梁和滟则挑了里面保存还算完整的,准备请人给卖了。
到夜间,两个人准备就寝的时候,芳郊进来了。
她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碗汤药,和一盒小小的药膏,她没敢抬头,一言不发地搁在妆台上,咳一声,快步出去了。
梁和滟端起那药来,闻着就觉得苦得很。
“县主哪里不舒服吗?”
裴行阙看见那药,皱起眉头,语气有些关切:“还是哪里受了伤?”
梁和滟摇摇头:“这是避子汤,那个药膏是消肿的。”
裴行阙不讲话了。
梁和滟抬眼看过去,见他耳廓泛红,她歪歪头:“怎么了?”
裴行阙抬了抬手,似乎想跟她解释什么:“县主…我们昨夜那个样子,是不会…呃……”
梁和滟明白他误会什么了,哦一声:“侯爷,我都多大了,这事情我晓得的。”
她顺手把那药倒在窗外:“只是做戏要全套,既然要叫宫里人觉得我们圆房了,那事后的东西总要准备准备,不然显得太突兀。”
裴行阙脸更红了,梁和滟没发觉:“我还没来得及跟芳郊她们两个讲,叫她们先误会着吧,也省得演露馅。”
至于那药膏,梁和滟也打开看了看:“也不晓得能放多久,以后还用不用得上。”
她说者无心,裴行阙在一边站着,连着咳许多声,耳廓红透,身量修长的人,站在那里,手脚不晓得怎么摆了的样子,最后仓促至极地喝下一口茶,床上躺着去了。
梁和滟第二日就操持着把那些避火图卖了,她因此小赚百十贯,钱银充裕了些,修缮的工期也就加快,不出三月,那书房就修缮好了,还添置了些崭新的家具。
只是新修缮的房子不好立刻住人,且,裴行阙病了。
梁和滟说给外面的,是他喝了那补药后不久,便开始断断续续发虚汗,再后来就是时常昏睡,请医者来看过,说是虚不受补,身子亏空,因此病倒了,开了药,叫他好生休养着。
太子自然不信,但裴行阙是真的病了,叫太医来看过,摸了脉,也是那样的脉象,没什么好讲的。
既如此,那补药也就不好送来,只是这样的境况下,梁和滟也不好叫他这时候挪动到前院去了。
补药没再送来,但关乎裴行阙身体不好的流言蜚语,在京中又翻覆起来,没完没了的,做了市井间许多人的谈资。
梁和滟只当不入耳的话,并不怎么听,每天忙着变卖前任主人留下的、还算有点价值的东西,把那些被堆满乱七八糟物什的房子一间间清理干净。
时间逐渐近了清明,梁和滟这一日从外面回来,先去见了裴行阙。
他难得开口,托她买些东西回来。
梁和滟拎着一兜金银纸钱进屋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看新一本游记,听见动静,抬头看她,露出个苍白病弱的笑:“县主。”
一隔多日,他更见清瘦,骨相轮廓显得愈发鲜明,抬眼看过来的时候,半张脸苍白,面无表情的时候,瞧着有些清冽,此刻微微笑起来,那点冷清就淡去了,变作一副温煦的笑。
“是你要的东西。”
梁和滟递过那纸钱,她大约猜到他要做什么,清明将近,各家各户,大多都会折一点金银元宝,烧给故人的,阿娘也是这样,没到这时候,都会折了纸钱,烧给父亲。
裴行阙跟她静静道了谢,捏出张纸来,折在手里。
梁和滟猜他是折给那个老太监的,她略一垂眼,想起他胸口拿到疤痕来。
颜色很淡,混杂在他身上的许多疤痕之间,看不太分明,只是亲吻上去的时候,按在她腰上的手会微颤。
梁和滟的视线垂下去,不自觉又想起那一夜的许多事情。
她对此很淡然,自己到了年纪,食髓知味,实在正常。
梁和滟叹口气,想起路上去看母亲时候,阿娘给她讲的话,天子赐婚,你要和离,只怕也难,既然如此,不如试着好好过日子,趁彼此都年轻,早点有个孩子。
梁和滟晓得阿娘有道理,只是她环顾周匝,笑一声,两个人如今的境遇,要一个孩子,做什么?一起担惊受怕过苦日子么?若不能给孩子个稳定平和的生活,还不如不生,如今他们自己都生不由己,不必拉着别人。
而且,她想好好过日子,要做的事情太多,一时半刻,顾及不到孩子。
思及此,她跟裴行阙客套两句,站起来,要出门了,恰好此时长随端了要来,深褐的颜色,盛在碗里,要端给裴行阙。
那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裴行阙久病至今,就是因为这药。
梁和滟不晓得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药方,只晓得喝下这药后不久,他就猝然病倒,步子也走不动几步,梁行谨派了几茬太医来,都没把出什么毛病,最后才悻悻作罢。
她看一眼:“看着好苦,侯爷还是少喝些。”
裴行阙看她:“县主,良药苦口。”
其实喝着这个药,和饮那补药,不一样伤身体么,有什么不一样的。而裴行阙只微笑着讲:“这样的话,只我需要伤身体,县主是好好的,这就够了的。”
梁和滟揉着手指,叹口气,抬头看看,想,日子不该这么过下去。
可是该怎么办呢?
人能改变境遇,改不了出身,他们两个的出身摆在那里,天生就是要被人忌惮的。
除非,那位置上,坐着的,不是梁行谨与他父亲。
梁和滟半垂着眼,静静想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廊下风声呼啸,她随手播撒的花种发了芽,柔弱地打颤,绿芽捏着一纸单子跑过来:“娘子,我和绿芽把楚国当初送来的那些礼整理成册了,听闻小李郎君近来回京了,您是现在去找他吗?”
梁和滟颔首。
她做生意的,总不能没有些人脉,变卖殿下,若是直接去当铺之类的地方,总难免要被压价,因此有一些背后直接收购的门路。
当初她开食肆的钱,就是走了这样的路子,变卖了阿娘的簪钗首饰。
她阴差阳错的,认识个人,叫李臻绯,年纪轻轻,所擅技艺颇多,听闻早些年是学灶上的手艺的,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做起了倒卖药品、金银首饰的小生意。
他是由任娘子介绍给梁和滟的,两个人早些年一处学习,有些师姐弟的交情。这人虽然讲话有些油滑,但手脚干净,不像旁的男人,手脚讲话都不干净,眼总色眯眯地,盯着人看的时候,叫人倒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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