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期视线落在梁和滟身上,似乎也有些期待她回答,只是略一滞,他出声制止:“窈窈。”
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卫窈窈还是缩了下脖子,不说话了。
梁和滟也束手:“我还有事情,少卿请便,窈窈,等我有空,就去拜访姑姑和你。”
卫窈窈点头:“那我能去找姐姐玩吗?”
梁和滟的身份确实不合适和卫家人多打交道,从前牵扯着她父亲,如今关联着裴行阙,彼此间走得太近,对他们卫家人不好。她最开始不太能接受卫期就这么疏远了她,但后来也晓得这是个很合适的选择——他选择了最合适的选择,没有选择她,如此而已。
她也有自知之明,适才讲的话也不过是和卫窈窈客套一番,被她反问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拒绝的必要,只是…她抬抬头,瞥一眼卫窈窈身后站着的神色淡然的卫期,疑惑他这次怎么没出声阻止。
“自然好,只是我平日忙,不常在府里,你若来,记得提前跟我讲,别跑开了就好。”
卫窈窈弯着眼眉答应下来,梁和滟又跟她应付两三句,转头匆匆走了。
等她走远,卫窈窈抬头,看兄长:“你们当初那么好,为什么不是哥哥娶了滟滟姐姐?是因为她不喜欢你,还是因为兄长不喜欢她了?”
卫期垂下手,隔着油纸,握适才梁和滟递来的糖。
天还有些热,他掌心也热,沾了满手黏黏糊糊发腻的糖液,裹在掌心,叫人难受,他屈伸手指,看那糖在他指缝间滑落的时候,留下亮晶晶的痕迹,轻声低语:“怎么会不喜欢,太喜欢了,只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也不晓得该怎么做了。”
卫窈窈没听见,她发现梁和滟给自己的糖化了,在懊恼没提前尝尝是什么味道。
府里,裴行阙也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几个衣着和周地大相径庭的人跪他脚边,楚音朗朗,正对他表忠心。
是他舅父家里派来的人。
而他垂眼,神情淡漠至极,只静默掀过一页书。
“殿下?”
下面人跪久了,忍不住叫他,裴行阙抬了抬眼:“做什么?”
他问:“又要我做什么?”
裴行阙不在楚国的日子,已经比他在那里的时间还要久了。许多口音他需要细细辨别,才听个差不离。费一番力气,终于晓得下面跪着的人在向他表忠心,又声情并茂地说起母后和父皇如何挂念他,安排了最好的太医来为他诊治,并准备不日接他回国。
他期待了许多年的事情,就这么悄然发生,在他已无期待的时候。
他晓得自己该有什么反应,像他母亲和他外祖家期待的那样,痛哭流涕,急着把这群人扶起来,君臣相顾,彼此泪流,追述旧事。
然后讲他对故国故人的思念之情,承诺一朝回去,一定孝顺母亲,尊敬舅父。
但裴行阙没有心情跟他们演这样一出戏,因此只是搁下手里书页:“诸位对我表的忠心,我听过了,如今还要做什么,也要我向你们表一表忠心吗?”
他偶尔还会翻起梁行谨那个奏折,最开始是试图在字里行间,在那些决绝话语里翻找出一些还算温情的词语,后来是叫他自己晓得,许多事情原来强求无用,命里本无。
此刻,他声调寡淡,神情也平静,无波无澜地瞥一眼下面跪着的人:“县主要回来了,你们在这里,会叫她想多,别惊扰到她,做你们自己的事情去罢,我累了。”
他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也不怎么威严,甚至说得上温和,一字一句,慢慢的,下头人略有迟疑:“说来,我们来之前,大人曾交代过,讲殿下该另有良配,这位明成县主,虽是宗女,但出身实在算不得清白磊落……”
裴行阙放下书,慢慢起身,蹲在那跪着的人面前,袖子滑落,露出他手里的匕首,寒光闪闪,贴上那人搏动的血管,他语气轻淡:“你再多讲她一个字的坏话,我就把你的脖子划断。”
他说得平静,但神情认真至极,比适才听他们说那些溢美之词的时候要专注百倍,叫人觉得,他是真的做得出那样的事情来。
下头人面面相觑,拜了又拜,求上许多句饶,悄无声息退出去了。
裴行阙蹲在那里,默默把手里的匕首归鞘,然后站起身,扶着桌子,轻轻咳了一声。
胸口闷闷的,发痛。
梁和滟进来的时候,恰就看到这一幕:“侯爷?”
她皱眉:“又不舒服吗?”
已经养了许久,怎么还会如此,她叹气,裴行阙的身体实在有些孱弱。
裴行阙咳一声,摇摇头,扯了扯嘴角,确定表情没端倪后才回头看她:“我没事的。”
他笑:“这一年有半年都在床上休养,躺得气息都羸弱了,走了两步,就有点疲惫。”
梁和滟看了看,见他没事,点点头:“我从食肆回来,带了炒冬菇来,侯爷来吃饭吧。”
她和任娘子钻研出许多新鲜菜色来,炒冬菇①就是其中一个,不过不是干制的,是新鲜的,加些腊肉,用茶油炒,就着白饭吃。
因为少有吃鲜冬菇的,颇新颖,许多人喜欢,这菜也卖得不错。
裴行阙点头,说好,梁和滟倒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楚国使臣要来,侯爷听说了吗?”
她微微偏头,看他,他抬眼,仿佛才听闻这事情:“年初不是来过了吗?又来做什么?”
“侯爷这一年来多灾多难的,兴许要来带侯爷回去,也说不准。”
梁和滟仔细地端详着他神色,捏一捏手指,慢悠悠道。
裴行阙唔一声,轻轻一笑:“回去?”
他抬眼,语调轻松,又极随意地讲:“我若真回去,也可以给县主看一看,我十岁前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了。”
他说着,看梁和滟,手指无意识地握紧,带一点期许。
梁和滟看他一眼,没答话:“侯爷来吃饭吧。”
第30章
周贺的出身, 原本是很富贵煊赫的。
只是一代代传下来,那些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的有出息的子孙都相继因故去世,剩下一群又一群纨绔子弟, 隐隐显出颓势来。
为了维持体面,他父亲对他追逐在长公主等权贵后面交游饮乐这事情, 没什么意见。
也因此, 他被梁韶光撺掇着,去参加定北侯和明成县主的那场婚宴。那天大雪纷飞,萧条寂寞, 叫人觉得晦气得很, 他们肆无忌惮闹着裴行阙, 一杯杯灌他酒, 吃喝玩笑, 把他本就破败的府上弄得乱七八糟。
周贺只记得他那时候神情淡淡, 没有半点恼色, 一杯杯酒喝下去, 只一双眼还亮得惊人。
仿佛和那个乳母的女儿成亲, 是个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过,梁和滟的美貌, 他倒是一直晓得。因此和众人一起推搡喧闹着,走进婚房,里头冷得像冰窟窿, 一切都跟喜庆不沾边。
除了坐在床上的梁和滟, 一身婚服,肩背挺直, 扇子遮脸,只露出一点白净的、没被脂粉遮盖住的皮肤, 烛光里,晃眼。
是这冷清屋里,唯一喜庆的颜色。
一片喧闹声里,他听见旁人熙熙攘攘,讲:“只是侯爷醉成这样,这却扇诗是念不得了,郡主若不嫌弃,不妨我们来代为却扇……”
白得晃眼的美人没有动静,而他也真的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要去却她的扇。
“啪”一声,那精致的扇子抽在他手上,美人脸色冷淡,讲出的话更冷淡,他手被抽的地方发了红,他的脸更红,身边那群人看着他嘻嘻哈哈地笑,笑着问他是不是准备娶个乳母的女儿回去:“周老三,你家里缺人喂奶不成?”
他的脸涨得比手红。
——梁和滟这个乳母生的女儿,怎么敢这么猖狂地对他的?!
他为此已经憋屈很久,因此在听到她过得不太好,定北侯体虚多病,又遭遇刺杀的时候,周贺心里简直畅快至极,这事情也逐渐被他淡忘了,只在偶尔和那几个狐朋狗友喝酒喝多了的时候,会被人指着笑,又念叨起这个事情。
这一日,他喝个烂醉,晃晃悠悠走出丽景门,心情郁卒。
他又因为这件好几个月前的事情遭了嘲弄,且一出门,就遇见一群送嫁的,敲敲打打,极其喜庆地往不知道哪里去,他又想起梁和滟,和她那桩子很不喜庆的婚事。
他想着这个事情,不可避免地被一个水牌绊了一下,周贺心里冒火,狠狠地把那水牌一踢,等踢出去好远了,才看见这食肆上挂着的招牌——这是梁和滟开的食肆。
他摇摇晃晃地推门进去,要点菜。
天色渐晚。
梁和滟睡得不太安稳,一整夜都在做梦,仿佛有双手,掏进她胸口,要剜她心脏,她出一身虚汗,心口跳得发慌。
仿佛要出什么事。
直到天色未明的时候,外头忽然有人猛拍她门。
她还没醒过来,已经听见躺她身边的裴行阙披衣起来,压低声问外面:“怎么了?”
拍门的人匆匆答话,她隐约听见“食肆”“周家”几个字眼。
梁和滟挣扎着要起来,却还被这一场噩梦牢牢魇住,她紧抓着身下的衣裳,心慌意乱,不知所措,醒不过来。直到一双微凉的手抵上来,轻拍她肩膀,嗓音温热:“县主,县主——”
她猛地睁开眼。
仿佛溺水的人一样,她大口喘息,额头生汗,撑着手臂坐起来,看着擎灯披衣的裴行阙,他眉头皱起,满脸担忧,抬手,虚虚为她顺着起伏的脊背:“县主做噩梦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刚刚任娘子来,说周家人讲,他们家三公子在食肆里吃坏了东西,一大早起来,纠结一群人,把门面砸了。”
撑着上半身的手臂陡然一软,梁和滟几乎要摔下床,外面天逐渐亮起,她眼前却一阵阵发黑,隔半晌,她嗓音沙哑地问:“周家?哪个周家?”
话音还没落,她已经站起身,脚赤着,扯下挂着的衣服,胡乱穿上,然后手推开门,往外走。
鞋袜都不顾。
近腊月了,风已凛冽,冷得人直哆嗦,裴行阙拎起她鞋袜,步履匆匆地追出去。
外面近乎滴水成冰,梁和滟才从温热的被褥里出来,就踏进这凛冽寒风里,被冻得直打寒颤,只是她心血上涌,顾不得冷,一路跑着,没梳拢的发丝扬起,步子半点不停,奔去堂屋里,挑开帘子的时候,脚已冻得发红。
她抬眼就看见任如意坐在那里,芳郊和绿芽在给她倒热茶,弯腰低低讲些什么,梁和滟快步过去,手撑着椅子:“怎么回事?大家都怎么样了,你们有没有受伤?”
芳郊和绿芽低头看见她脚,都低呼一声,裴行阙几乎是紧跟着她进来,他一手拎着她鞋袜,一手扯过椅子,把梁和滟按着坐在任霞光对面:“芳郊姑娘,劳烦你,绞一块热毛巾来。”
他蹲下去,握住梁和滟的脚踝,掌心温热,他捧住她冻得冷冰的脚,为她暖着。
梁和滟下意识要抽出脚来,被他按着,动弹不得,她心思不在这上面,一心只抬头看任霞光,脚也就不再动弹。
任霞光在她眼里,从没这样狼狈过,她抬起头,却还掩着脸,梁和滟看一眼,伸手,拉下她的,叫她把遮掩的地方露出来,下一刻,她倒吸一口凉气——任霞光有一双明丽的眼,亮晶晶的,此刻眼皮上淤着血,青紫一片,沉沉压下去,叫眼皮抬不起来。
也是被人打的。
“那个周三公子,昨天喝得醉醺醺,来店里,吃了一盘炒冬菇,才尝一口,就吐得稀里哗啦的,弄得店里好半天没做生意——他吃的东西我还留着呢,一点问题也没有,他明明就是酒喝多了,才吐成那样的,结果今天早上,他们家却改了说辞,讲是吃了咱们的毒菌子,才那样的,不由分说,就把店面砸了。”
芳郊已经步履匆匆地拿来了热毛巾,裴行阙接过,一丝不苟地握着梁和滟脚踝,托着她脚,给她把沾上的灰尘擦去,然后拎起她鞋袜,细致地为她穿好,捋平褶子。
他才一松手,梁和滟就站起来,走到一边,伸手胡乱翻着,最后翻出一盒化瘀的药膏,弯腰站在任霞光身前,低头给她抹膏药,低低询问:“疼不疼?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受伤的地方?”
任霞光摇头说没事:“我从前没学手艺,满街要饭的时候,被打是常事,晓得怎么躲,倒是其他几个伙计,免不了被磕碰几下。”
“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检查着她眼皮上的伤:“绿芽,去请大夫来,再叫人跑一趟食肆那边,生意什么的不要紧,先叫人把身上的伤都收拾了——多拿几贯钱去。”
她又叫芳郊:“叫厨房的给任姐姐做点吃的,清淡些,少油盐,不要发物。”
任霞光拍一拍她的手:“我没事,你先去梳头换衣服,然后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办才好——你看看你手凉的,千万别得了风寒,到时候,一个管事儿说话的人都没了。”
梁和滟点头答应着,转头回屋里,步履匆匆地坐在妆台前,开始挽头发。
外面的天渐渐亮起,裴行阙跟她出去又一路跟回来,看见她脸色紧绷地坐在镜前,一言不发,只是一下一下梳着头发。
她从听到这事情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暴怒的神色,却比把这火发出来更叫人觉得揪心。
那食肆是她的心血,如今一朝被砸,东西还好说,但招牌被砸了,那她的心血就全然毁于一旦,再要攒起来,不晓得还要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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