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玩笑话就接得有点瘆人了,梁和滟摸了摸手臂,笑一声,盖过去:“周家和长公主府没来人吗?说来楚使也许多天没动静了。”
裴行阙垂着眼,继续剥橘子,若无其事的语气:“大约他们理亏,所以一直也没来兴师问罪——楚使来这里,总是有正事要办,不见得就专是为我来的。”
梁和滟不觉得是这样,但裴行阙要避而不谈,她也懒得刨根问底,捏了片橘子吃,尝一口,酸得要皱眉。
裴行阙瞥见了,伸手叫她吐出来,又拿茶水,要她漱口。
“我摔伤了胳膊,又不是要死了,没有那么虚弱。”
梁和滟瞥一眼他干干净净的手掌,愣是把那酸极的橘子咽下去了,水倒是喝了,清过口,抿了抿唇:“真酸。”
裴行阙笑,伸手捏过那个橘子,尝了尝,面不改色的摇了摇头:“的确有点酸,是我不好,不太会挑水果,县主尝尝这个呢?”
他递来个新橘子,梁和滟尝了,这个是甜的,他点点头,默默把那个她尝过一口的酸橘子一整个儿吃完了,仿佛吃不出有多酸一样。
“侯爷日日在这里守着我,没别的事情忙了吗?”
这话讲出来,她就觉得不太好听的样子,裴行阙没恼,专心致志给她剥核桃:“是有一点事情,但不太要紧,县主嫌我烦吗?不太想看见我的话,我先出去一阵子,叫你清静清静,好不好?”
这个话别人讲,就有点阴阳怪气的嫌疑,但裴行阙说得真心实意,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她,正儿八经在征求她意见。
梁和滟吃了瓣橘子,看着那眼神,有点不太忍心。
“侯爷的事情放在那里,到底悬着心,先去忙罢,我有些事儿要问问芳郊和绿芽,侯爷方不方便把她们叫来?”
她的食肆最近正修缮,她这两天不方便下床走路,但是看不见,总挂心。
裴行阙脸上没一点恼色,点点头,笑着讲好,然后把东西放在她手能碰到的地方,整整齐齐摆好了,站起身去叫人。
芳郊出去了,绿芽倒是还在,很快进来,三两步走到梁和滟床边:“娘子!”
她这段时间见着梁和滟都这个反应,梁和滟撑一撑头,裴行阙抿唇笑:“麻烦绿芽姑娘照顾县主了,我去半点事情,可能要晚些才能回来。”
绿芽点头,说好。
裴行阙出门去了,梁和滟叹了口气,捏着衣服,慢慢问了她一些门面修缮的事情,半晌,她撑着头,又问:“这里头,长公主府或周家,来人了吗?”
她头几天被那药影响,大半时间都在睡,醒着的时候也昏昏沉沉,实在有点不问世事的意思,适才裴行阙讲的话,她又有点不信,觉得梁韶光和周贺不可能按捺着不动。
“来是来了,只是不晓得侯爷跟他们讲了什么,气势汹汹地来,又满脸怒色地走了,倒是一直没有出什么事情。”
梁和滟皱了皱眉,凑得离绿芽很近,低声:“你觉不觉得,侯爷近来有些怪?”
“怪?”
绿芽眨着眼,想了想,半晌,摇摇头:“这倒没有,怎么了,娘子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劲吗?”
梁和滟也不晓得该怎么讲,只是总觉得似乎自裴行阙得知他幼弟的死讯后,他就变得有点不太对劲儿起来,但她从前对裴行阙关注得实在不多,因此眼下要说究竟哪里怪,又讲不清楚。
天色渐渐暗下去。
长公主府里,梁韶光脸色寡淡,听人跟她禀报事宜,侍女埋着头,讷讷说着:“那…那间屋子,已经清理过了,都按殿下吩咐的,家具铺设,地板窗台,一应都更换了。”
“嗯。”
她淡淡嗯一声,捏着茶杯的手指却用力到指节发白,近侍的女官小心翼翼地抬头:“殿下……”
下一刻,咣当一声,那茶杯被砸碎在地上。
“好啊,好啊!”
梁韶光的脸冷得像冰:“裴行阙和梁和滟这两个人,哪里来的本事和胆量,在我府里做这样的事情?!”
她的人是在柜子里发现了昏死过去的周贺,他被五花大绑,囫囵地团进去,眼里还正流着血,狼狈不堪。
他伤成什么样子,她才不在意,她只嫌弄脏了她屋子,恼得厉害。原本心气就够不顺,梁行谨酒醒后,晓得那事儿没成,还明里暗里讽刺她一顿后,当着一群侍奉人的面拂袖而去,更叫梁韶光心里不忿,颜面大失——她原本安排得好好的,谁叫他贪杯醉酒,没拖住裴行阙?!
她还从没这样翻过船,吩咐人去定北侯府兴师问罪,那裴行阙却还敢对她的人大放厥词,一通威胁之语。
梁韶光从来倚仗权势,自视甚高,被人把脸面踩得这样狠,还是第一次!
她脸色铁青,听着外面低低的啜泣声,更恼火,抄起一个美人觚又扔出去:“叫外头周家人别烦我,怎么,他们家多了一个废人还不够,想再添几个?!”
这就是叫她更恼火的事情了,梁和滟和裴行阙把周贺折腾得够呛,周家那群废物堂而皇之去兴师问罪不成,反过来找她哭喊撒泼。
她把手指捏得咔咔作响,心里恨得厉害。
外头人声很快消弭,她被女官抚着脊背,顺着气息,脸色依旧发青,恨得厉害。
“他们两个,莫不是仗着楚使来了,就觉得能拖家带口回楚国,做皇帝、娘娘去了吧?”
她脸色冷淡发狠,手指抓着桌面,低语:“做梦!”
梁韶光站起身,甩着袖子,在屋里走着,要把这事儿捋出个头绪来,比如梁行谨酒量不差,怎么偏偏那时候喝醉了酒,以至于没拖住裴行阙的步子,叫他能恰好闯进去,找到梁和滟。
再比如他们两个人,一个病秧子,一个中了药,竟然还能趁着众人宴饮,从她府里安然无恙地出去?!
“不对,哪里不对……”
她琢磨着,眉头越皱越紧。
梁韶光还没想明白的时候,一个女官步履匆匆进来:“殿下,殿下!周贺死了!”
最后一个茶盏被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天光暗绝,月色隐匿,黑浓一片。
第36章
裴行阙慢条斯理抬手, 擦匕首上的血。
帕子是借了旁人的,擦过了,他捏起一角:“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被问及的暗卫瞠目结舌半晌, 最后连连摇头:“怎么敢劳殿下,您若还有用, 留着就好。”
裴行阙笑了笑, 讲多谢。
上一遭非议梁和滟的暗卫把唇抿了许多遍,咬了好几次牙,最后还是没忍住, 低低道:“殿下, 恕臣下直言, 此刻杀这一位周公子, 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裴行阙嗯一声, 抬起头, 漫不经心看向他, 笑意温和:“嗯。”
“若只是为了县主的事情, 也实在有些……。”
那暗卫见他脸色尚好, 唇略一动,慢慢吐出一句话来, 裴行阙歪了歪头,手里的匕首在桌面轻轻一敲:“你记不记得,你们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 我跟你讲过什么?”
讲过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讲这话的暗卫后知后觉想起, 那时候裴行阙语气轻淡,慢悠悠跟他讲, “你再多讲她一个字的坏话,我就把你的脖子划断。”
如一句玩笑。
却叫人忍不住当真。
裴行阙偏头, 咳一声,他停药许久,但咳嗽起来,牵扯着从前旧伤,还是会隐隐作痛。
那暗卫其实还是不信裴行阙会真的杀了他,毕竟他一个落魄皇子,能否真的回国还是未知之数,为了一个女人,杀了自己,得罪了他外祖一家,实在得不偿失。
然而,他刚刚才见过裴行阙杀人。
他唇动一动,良久,不出声。
裴行阙则看向一侧静默的庄子。
周贺自从出过那事情后,就闭门不出,且脾气暴躁,身边人都不见,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打打砸砸。
这一日是个例外,他在周家太吵嚷,他父亲周至晓得他没了什么利用价值,叫人把他送去庄子静养。
偌大无垠的院子里,侍奉的人去打瞌睡了,裴行阙旁若无人地推门进去,极轻巧地避过扔来的青瓷瓶子,似笑非笑的:“周公子瞎了一只眼,看东西是不太清楚了。我站在这里,却扔不准,果然是个废物。”
周贺自暗处抬头,看他。
“疯子,你个疯子!你和梁和滟,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眼神怨毒,手却哆嗦着,不敢扑上来。
显然是对那日的事情还心有余悸。
再后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裴行阙下手很干脆,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先敲断他手臂,又砸了他小腿,他大略摸索着,找到梁和滟受伤的地方,加重了数倍地还在周贺身上,然后径直抬刀,割断他脖颈。
鲜血泼洒。
“你们既然一定要跟来,就帮我去长公主府,送样东西吧。”
万籁俱寂,声音消弭,裴行阙抬起头,悬着手温和询问:“方便借我块帕子擦一擦手吗?”
仿佛适才只是剖了一条鱼,杀了一只鸡。
此刻,他把那匕首敲在桌面,偏头,慢悠悠用同样的语气询问:“你还要继续讲下去吗?”
那暗卫满肚子腹诽怨言,对上他温和的脸,却一个字也不敢再讲下去,只是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憋屈得很。
裴行阙看他不讲话了,笑笑,把那匕首按回袖子里,慢悠悠转身,往回走。
他走得远到听不见了的时候,周家庄子上爆发出一声尖叫。
这尖叫声一直波及到寂寂多时的京兆府,京兆尹原本都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也要匆忙换上官袍,勒上玉带,匆匆忙忙往周家跑。
梁韶光脸色难看至极:“这事情是裴行阙做的,还是楚国那群人?”
“周三公子得罪的是明成县主,楚使犯不着为她出头,去动这手。”
“可……”
可裴行阙哪里来的这本事?
他一个休养多时的病秧子,说两句话就要咳嗽,哪里来的悄无声息出入周家庄子,手刃周贺还不为人所知的能耐?
近侍低声:“外头有人,送来了一样东西,是一盏酒,叫人看了,里头加了那日用在县主身上的药,人喝了,便晕晕乎乎,仿佛醉了一般……”
梁韶光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酒量一向很好的梁行谨,那日薄饮两杯,就酩酊大醉的事情。
“那日,太子的酒,是定北侯斟的?”
“是……”
内侍头埋得很低,那天宴上,太子殿下喝了两杯酒,对定北侯颐指气使,要他给自己斟酒,但当时第一杯酒倒也没有真的喝,才倒进去就被兜头泼出去,狠狠下了定北侯一番面子,定北侯当时也没恼,神情淡淡,又斟一盏,捧太子跟前。
太子起初自然不放心,但见他自己面色如常喝了,神情又足够恭敬,大约也觉得定北侯是服了软,因此那杯酒也就如常喝下了。
后来断续也有人朝太子敬酒,只是还没喝几杯,就有了醉态,逐渐撑着头,睡过去了。
裴行阙就是那时候离开的,当时大多数人忙着照应太子,偏他特立独行,起身往外走,他们拦他,被他拨开,语气淡淡:“长公主府的酒这样烈,太子殿下都不胜酒力,我担心我家县主,想要去看看她,都不可以吗?”
他话落,扬长而去,再然后,就出了周公子的事情。
而此刻,同样一杯酒,斟在梁韶光面前。
她脸色铁青,但又一下子明白了裴行阙的意思。
哪怕是无意的,她也不能叫太子晓得,他在自己这里,中了迷药。
事情是小事,但梁行谨本就恼着她,再晓得这事情,只怕其间更要生出罅隙,到时候解释不清,后患无穷。
她咬牙,吩咐人去跟京兆府通通气儿,这事情不要如何费劲儿去查,然而还是气不过,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是低估了他们,这个定北侯,何时这样有本事了?!”
“大约也是借了楚使的力呢…素来只听闻,楚国有些奇淫巧技,最能探听消息、行腌臜事……”
下头人低低劝着,梁韶光只觉头痛,恨得要摔杯砸盏:“裴行阙,裴行阙!他就不怕我叫京兆府把他收监?他要挟我又怎样,我有的是能耐叫他什么话都讲不出!”
一旁近侍讷讷:“这…此时还无凭无据,就叫京兆尹把一个侯爷收监,只怕议论起来,不太好。”
顿一顿,她低声补充:“再者,殿下且先息怒,那帮子楚使还在呢……”
另一头,梁行谨正为楚使发着脾气。
他冷笑不止:“这群人打着谈两国互市的名号来,讲起话来却诸多忤逆,骄矜至极,到底为了什么,当别人是傻子么?!
他手下按着一封信,是卫期他父亲寄来的,写得是关于边关驻兵的变动,讲楚地进来蠢蠢欲动,很不安分,如今时近年关,各地都松懈,若楚兵真要趁虚而入,那……
梁行谨脸色铁青,手里杯盏掷起,摔在地上:“怎么,我还怕他那帮北戎兵?难道我们打不赢?!一群手下败将!”
下头人埋头,不敢讲话。
十年前他们能打得楚地元气大伤,其实是占了天时人和的便宜,后来楚国割地求和,又让了天险地利出来。然而到现在,当初独当一面的卫将军年纪渐长,又迟迟没有新起之秀,早些年的卫期也许还有点意思,但陛下忌惮,宁愿养做文官扣在京中,也不肯叫他去学着带兵,当初多少天赋,此刻也早消磨光了,不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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