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只剩下不过寥寥数天,梁和滟忙着算账分家财,裴行阙被楚使缠着脱不开身,两个人彼此之间见完寥寥数面,就到了正月初四那天。
梁和滟递了自己折子上去,箱笼也都打包好,只等陛下准奏,她就能搬回去了。
没料想事情出了变故。
正月初四这天,外使来访,要去南御苑比较技艺,这事情跟她没什么干系,裴行阙倒是被叫去了。
按说这里面也不会出什么事情,然而到了午后,有个内侍仪态矜傲地来了定北侯府,梁和滟当时正屋里坐着闲聊,听到外面狗叫声,才晓得宫里来人了。
她站起来,一手撩开帘子叫喜圆,眉头皱着,看外面的人:“中贵人来做什么?”
那内侍瞥她一眼,哼一声:“奴才来传陛下的话,讲县主递的那奏请和离的折子,陛下已经批了。”
说着,递来一个折子,梁和滟捏到手里,听那内侍捏着嗓子轻笑道:“只是陛下讲了,县主已经有了封号,再住从前的地方也不合适,一时也没什么合适的府邸能作为县主府赐给县主,这定北侯府左右也快空出来了,要县主和定北侯先再同住一阵子,等过段时间,这房子单独赐给您做县主府。”
梁和滟皱了皱眉头,但皇帝派个内侍来,还不是他身边举足轻重的那几个,显然就是派个人来跟她传话,是吩咐、命令,不是在和她商量的。
她咬一咬牙,转身坐回去,靠在收拾好的箱笼边,砸了一下,脸色阴沉。
方清槐那边原本也收拾好了,要走呢,听到这个消息,满面担忧地来,站梁和滟身边:“陛下……”
梁和滟揉了揉眉心:“不晓得侯爷在南御苑怎么得罪他了。”
梁和滟猜得大差不差,裴行阙回来时候,手指上刮蹭着一点血痕,草草包扎了,步履匆匆地来见她,疲态明显,眉头微微皱着,深吸一口气,很抱歉地跟她讲:“对不住,县主。”
他讲:“今日比投壶,没收敛住。”
今日在南御苑,要和外使比较,无外乎君子六艺,然而裴行阙是人尽皆知的病弱,皇帝要拎他出来比试,正经的东西又难免被人议论胜之不武,因此在他拉弓时候刮伤手指后,皇帝就改了主意,似笑非笑的:“既如此,就比一比投壶吧,也是一样的。”
事涉玩乐,梁行谨很擅长,随手抽一支羽箭,不须屏气凝神,抬手一掷,便听叮当一声,羽箭入縠。
裴行阙也抽出一支羽箭来,他和梁行谨不一样,很紧绷,手指捏着羽箭,比划很久,才投出去。
众人原本准备好了要看笑话的,只听咣当一下,果然没中。
裴行阙也不恼,随手又扯一羽,这次姿态放松多了,信手一抛,松松掷出去。
又没中。
他抬手,唇色淡淡,讲话之前还止不住地咳了一阵子:“我实在不擅这个,是真的献丑了。”
他话说得谦和,但在场人,却也都不好出言讥讽他——投壶用的縠有两耳,绕在窄窄的口边,只容一支羽箭的粗细,裴行阙适才随手投出两箭,不偏不倚,都掷进了一左一右两耳之中。
两箭夹着梁行谨的那一羽,实在不晓得是该讲他输赢。
原本梁行谨那随意的姿态出来,无论裴行阙投进了还是没透进,两个人也都能判个平手的,怎么也不会丢人的,谁想到裴行阙剑走偏锋,以退为进,作出这一出来。
楚使看了自然开心,皇帝的脸色就很难讲好看了,当时虽然没发作,席后,趁众人酒足饭饱,最是闲淡嘴碎的时候,似笑非笑地敲一敲桌子:“定北侯,有件事情,我还没来得及批示——明成要与你和离?怎么,出了什么事情,叫你们两个日子这样过不下去,是哪里不和睦吗?”
当许多外人的面,他没得讲起这些事情,话里又有点引导的意思,几个别国使臣的眼神一下子玩味戏谑起来,纷纷看向裴行阙。
裴行阙只是不语。
皇帝又笑:“正月里不宜破土动工,我想着赐她一座县主府的,如今时候,不好修缮,她暂没地方住,就叫她先照住你定北侯府算了,左右你也留不长久了。”
梁和滟听完这事情,抬了抬眉毛。
她还没把箱笼里的东西重新拿出来,人依旧坐上面,靠着后面一个箱笼,怀里抱着喜圆,半晌:“侯爷投壶真的那么厉害?”
裴行阙无奈地笑一笑。
“我幼时,没什么人陪我玩耍,地上挖小坑,朝里面扔树枝子玩,偶然练出来的。”
他讲得风轻云淡,又有些无奈,梁和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幽幽叹口气。
裴行阙看她一眼,脸上还是带着笑,眼垂着,静静讲:“我不会来烦扰县主的,县主安心。”
梁和滟没讲话,皇帝吩咐,她也就只有在定北侯府继续住下来。
她年前把所有事都忙完了,如今又没什么年需要去拜,于是整日在家里抱着喜圆跟方清槐唠嗑,看她给腰带锁边。
裴行阙似乎一下子繁忙起来,整日里不回来。不回来正好,梁和滟避免了和他同住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整日里很闲散。人一旦懒起来,就有点一发不可收拾,梁和滟逐渐连头发也不怎么用心梳,整日随手一挽,裹着氅衣,坐廊下晒暖——定北侯府没什么人会来访,她也不怎么担心会被人看见自己这幅漫不经心的模样。
只是百密一疏,她忘了有一家人会来探望她。
“滟滟姐姐!”
卫窈窈穿得严实,披风在她身后兜开,她弯着眼,欢喜地奔向她,喜圆没见过卫窈窈,但狗仗人势,很嚣张地靠着梁和滟对卫窈窈狂吠。
梁和滟怕她吓到卫窈窈,手忙脚乱地按她头,但卫窈窈半点不害怕,伸手把喜圆抱起来,高举着,看她乌亮的眼:“哇,好可爱。”
喜圆一向怕生人,此刻被人抱着,背不靠主人,乖巧地哑腔,靠卫窈窈怀里,任她摸毛。
梁和滟一只手按着后脑,抬头,看向缓步跟在卫窈窈身后的人,卫期垂着眼,看她趿拉着鞋站起来,宽大的氅衣垂落,盖过脚面:“县主好。”
卫窈窈挨着梁和滟:“滟滟姐姐不是和离了?哥哥怎么还是要叫她县主?”
卫期瞥一眼她:“窈窈。”
语气低低。
但卫窈窈像喜圆,此刻靠着梁和滟,半点不怕他,往梁和滟身后一躲,只探出个头来,对他吐一吐舌头,嘻嘻一笑。
梁和滟夹在两兄妹间,也很不自在,唯一庆幸的是她今天洗了脸,不会太狼狈。
她叹口气:“少卿好。”
卫期讲:“冒昧拜访,县主见谅——本来要等通传的,没拉住窈窈,叫她跑了进来。”
都已经这样,还能怎么办,梁和滟摇摇头,喊绿芽和芳郊给他们兄妹俩倒茶,站起来,讲自己去换衣服。梁和滟打量镜子里自己——头发因为躺着,被压得乱七八糟,衣服也全是褶,氅衣沾了灰,脸色也不太好,这样子,实在不像个能待客的模样,她叹口气,梳好头,换了衣服,上妆来不及了,于是只抹了一点胭脂——依旧是上次那一盒,她沾着去在和离书上按下手印,而裴行阙压着她唇,蹭足胭脂。
梁和滟合了合眼,心烦意乱。
她心烦意乱的这一刻,外头传来敲门声。
这定北侯府真是邪门得很。
“县主方便吗?”
裴行阙站门边,轻轻问。
梁和滟叹口气,站起身,去给他开门:“侯爷有什么事情?”
裴行阙和她,彼此都互相躲着,已经许多天没见面,按说两个人见面,情景该是有点尴尬的,好在梁和滟不太在意这个,挑了挑眉,等他讲话。
“容清长公主…送了件礼给你。”
裴行阙垂一垂眼,斟酌言辞,慢慢讲:“她托我给你捎回来,县主什么时候方便去看看。”
“什么礼?”
梁韶光能送她什么好东西,梁和滟皱皱眉头,觉得有点古怪,她唇角的胭脂蹭出一点,她抬手,抹去:“卫少卿与他妹妹来了,侯爷要一起去见一见吗?”
裴行阙的视线落她指尖,语气淡淡:“卫少卿来了?怪不得县主今天梳了妆。”
梁和滟还没来得及品味一下他话里这阴阳怪气的意思,就听他慢慢讲:“是个男人——容清长公主给县主送了个男人。”
第45章
“啊?”
梁和滟理解了他这话, 却有点没领悟到更深层次的意思,忍不住重复一遍:“男人?”
她看着似笑非笑的裴行阙,眉头皱着:“她送了个面首给我?!”
蹭出来的胭脂已经擦干净了, 她很不痛快地摆了摆手:“这会子先不管这个了,前头有客在, 卫少卿的小妹也在, 人家才十五六岁,这样的事情,不要叫她看见。”
裴行阙靠着门, 笑了笑, 慢条斯理地开口:“那我呢?要不要叫她看见我?”
梁和滟瞥他一眼:“随侯爷自己想, 她倒一直想见见你, 看看你和她兄长谁生得更好看。”
话讲完, 她起身往外走, 卫窈窈正抱着喜圆逗, 喜圆是谁给揉肚子就跟谁亲近的墙头草, 这会子早窝在卫窈窈怀里不愿意出来了, 梁和滟瞥一眼,又想起这小东西那天为了裴行阙的一块排骨抛下她。
“滟滟姐姐!”
卫窈窈欢喜地抬头, 看她,笑嘻嘻的,又偏头, 看跟梁和滟身后的裴行阙。
“咦, 这是谁?”
她歪一歪头,抿着嘴笑, 看裴行阙,又回头看卫期, 卫期站起来:“窈窈,不要无礼,见过定北侯。”
卫窈窈怀抱着喜圆站起来,跟裴行阙打招呼,笑眯眯的,梁和滟被她悄无声息拉到一边,细声细气讲:“哎呀,他真比我哥哥好看呢。”
梁和滟瞥一眼正和卫期讲话的裴行阙,笑一声,低头:“侯爷生得确实好看。”
“那姐姐怎么还和他和离了?”
卫窈窈探头,看裴行阙,啧一声:“多好看呀,留着跟容清殿下身边那些人一样,当个面首也挺好的。”
梁韶光和面首在一句话里同时出现,叫梁和滟想起裴行阙适才提起的那个所谓礼物,她实在理解不了梁韶光发什么疯,但据她猜测,这个面首送来的架势应该不小,此刻大约至少半城的人都要晓得她养了个面首罢。
梁和滟叹气,撑着侧脸,坐一边,身子也跟着朝一边歪,她抬头,看站着的裴行阙和卫期:“不坐吗?”
裴行阙笑笑,抬手,指了指卫期身后的椅子:“卫少卿请坐。”
不晓得怎么的,梁和滟陡然想起东宫里,他和卫期一同探身,握住她手腕时候的样子,往事不可追。她打了个哈欠,听卫期慢慢讲:“看安排,以为侯爷今日会很忙的,没想到还能在府里遇见。”
裴行阙拎着茶水,给自己斟满,又很顺手地倒给梁和滟,神情温和:“我忙,少卿也忙的,少卿在这里,我自然也抽得开身。”
卫期瞥一眼他们,淡淡开口:“也不晓得侯爷的归期定了吗?”
话落,梁和滟猛地抬眼,看向裴行阙。
他脸色依旧平静且温和:“陛下讲要到二月了,不急的,无非是总要发生的事、原本就确定的安排。”
躲不过,逃不开,别人也抢不走的。
梁和滟撑起身子,看裴行阙:“侯爷二月就要走了吗?”
她其实蛮庆幸此刻裴行阙来了的,不然她和卫期相对无言,两个人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好讲的,倒是徒增尴尬,此刻有一个裴行阙在这里,他们两个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她浑当听个乐子。
她原本淡淡的,不怎么关心,听到这话,坐正了,开口发问。
裴行阙看向她,点点头,若无其事的语气,轻轻的:“还没有来得及跟县主讲。”
然后从此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梁和滟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和那些情呀爱呀的无关,只是像小时候常用的一支发簪丢了,虽然不怎么喜欢,但到底陪伴日久,猛然消失不见,只觉怅然。
她垂眼,抬手扶了扶鬓边簪。
梁和滟的兴致一下子落下去,也没再和卫期他们聊很久,卫窈窈也还要去别家拜年,依依不舍放下喜圆,又抱了下她,挥着手走了。
临走,卫期递来一封红包:“母亲给你的。”
老友之间故作太多年生疏,有时候反而比新见面的更难缓和关系,梁和滟和卫期打着照面,不适应得很,站在那里,不晓得讲什么,他也垂着眼,不看她:“说是做长辈的,祝你新年好,没有别的意思,她讲你如今又和离,可以依旧按和窈窈一样的小孩子算,照收红包。”
梁和滟瞥一眼那红包,束着手,摇摇头:“不合适的,我这个年纪的,还成过亲,没有再收红包的道理,哎,这么讲着,我该给窈窈包个红包的——啧,等我找一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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