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檀心底一纳闷,总觉得这谢均虽在朝政上事事沉稳,但对男女之事却是毫无了解,比个孩童都不如,竟还要向自己求师问道。
“这事儿恐怕无解了。”秦檀道,“王妃与燕王的嫌隙,来源于太子与燕王间的不睦。什么时候两位皇子冰释前嫌了,什么时候,王妃与燕王也能重归旧好。”
红莲取伞来了,秦檀向谢均行个礼,道:“相爷,我先走了,就不打搅了。”
说罢,她便步入了伞下。
她走了几步,忽停下了,回身向谢均道:“相爷,你欠我一桩人情,莫忘记了。”
谢均抬头,答道:“我自会记得。你要什么,告诉我便是。”
细雨微斜,夹着雨珠的风吹得秦檀袖袍微鼓。她在伞下嫣然一笑,对谢均道:“我的要求对相爷来说,既简单,也不简单。”
“说来听听。”
“烦请相爷,助我与贺桢和离。”
谢均微愣,目光怔怔盯着她。秦檀的发髻上沾了玲珑剔透的雨珠,白玉似的肌肤晶莹得几要透明,妖且媚的笑容仿如隐隐含着蛊惑之意。
谢均知道,她是无心的,只是生来外貌如此,妖艳且凌厉,容不得人不遐想。
待谢均回过神来,那雨中的女子已走远了。谢荣也取了伞回来,在廊外催促他:“相爷,趁着雨小先走吧?一会儿雨大了,那就更不好回去了。”
谢均点头。
他上了马车,回了自己家中。
谢府虽大,但却没什么人气,有些空落落的。谢均的父母先后病逝,姐姐又出嫁,他不是个喜热闹的人,这府中便日渐冷清了下来。他一旦去了东宫或是朝中,府中便是彻底的寂静。
“相爷,您回来了?小姐身子可安?”
谢均一踏入家门,便有一个老嬷嬷迎上来,四十许岁模样,头发里掺了几分花白,面容和蔼,乃是谢老夫人的陪房曹嬷嬷,她自老夫人过世后,便做了谢家的女管家。因谢盈是她亲手带大,情分不比常人,曹嬷嬷偶尔还会称呼谢盈为“小姐”,而非“王妃娘娘”。
“姐姐的身子安康,嬷嬷不必担忧。”谢均对曹嬷嬷很客气。
“小姐嫁给燕王这么多年,也没有子女傍身,唉……”曹嬷嬷却仍是一副忧虑神情,“且大人您也是这般样子,总不肯成家。这要老身我如何对老夫人、老爷交代呢?”
谢均错开话题,寒暄了几句,要曹嬷嬷多注重身体,便回了书房。
路上,他问谢荣:“谢荣,你说一个女子,若要和离,得用怎样办法?”
谢荣听着有些纳闷,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相爷,女子和离虽有前例,但却也是极难的。所谓‘出嫁从夫’,若没有上头人的开恩,女子是决不能和离的。”
谢均怔一下,重复问:“当真没有法子?”
“相爷,本朝和离的女子,一个手掌都数的出来!不是皇室的公主,就是权贵的女儿。可见,若无陛下点头,那女子和离简直是难于登天!”谢荣说着,忽生出不妙心思,小心翼翼探问道,“相爷,您,您该不会是希望王妃……”
“浑说。”谢均扫了他一眼,“我姐姐与燕王好好的,何必和离?”
谢荣更纳闷了:既不是关心王妃,那又是想让哪个女子和离?相爷不近女色,接触过的女子,统共也就那么几个——燕王妃,太子妃,今儿个见到的秦四姑娘,还有个王妃跟前的大红人,贺秦氏……
想到贺秦氏,谢荣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相爷,您,莫非……”谢荣压低了身子,声音里有一丝惊恐,“是想让那贺秦氏和离……?”
“啪!”
原是谢均将佛珠子重重地拍在了案上。
“胡说八道什么呢。”谢均拿眼底瞧着谢荣。他虽语气还是温和的,可瞧着谢荣的眼神却不怎么好,“谢荣,是不是我太宠你了,让你胆敢说出这等妄言妄语了?”
谢荣何等人精?当即行云流水地求起了饶:“相爷,是小的多嘴,是小的多嘴!只不过是您问起和离,小的想着,若是知道那要和离的人是何等情况,才好出谋划策,这才……”
谢均咳了咳,别开视线,道:“……我知道你是好意。”
“您咳着,是受凉了?还是淋着雨?小的给您找大夫?”谢荣听他咳嗽,有些焦急。
“没病儿。”谢均道,“你省着些。”
谢荣探头望了一下,只见自家主子手指拨弄着案上的佛珠;外头的风雨沙沙,晦暗的光将谢均脸面照得阴沉,看不清神情。他有些不死心,又试探问谢均道:“那,那相爷可否与小的说说,是怎样的人要和离呐?”
谢均面无波澜:“夫君的官职不高不低,母家的权势也不上不下。”
谢荣心里嘀咕:完了,说的可不是贺秦氏么?
谢均与谢荣相处多年,谢荣眼珠子一转,谢均就知道谢荣又在想什么。当即,他便摇摇头,淡淡对谢荣道:“你不要胡乱猜测,并非是贺秦氏。”
谢均说话模样正儿八经,不似作伪。
谢荣呵呵赔笑,道:“小的省得。若是依照相爷所说,那人所嫁的夫君当真没什么权势,那倒也不难。找个夫家人的错处,再请太子殿下帮忙,和离倒也不是难事。”
谢均听了,略略沉吟一阵,道:“不可。不能让太子知晓这件事。”
谢荣“啊”了一声,露出吃惊神色,问道:“没了太子殿下,事儿可麻烦多了呀!为何不可?”
谢均又连着咳了起来,蹙眉道:“陛下身子病羸,东宫近来事务繁多,我不好以这等小事打扰太子殿下。”顿了顿,谢均瞥向谢荣,道,“你不要多想,不是贺秦氏;我也不是因为贺秦氏得罪过太子,才说不可让太子知晓的。”
谢荣一个劲儿地点头,继续出谋划策:“若不能让太子知道,那可得徐徐谋之。若是太过仓促,难免给相爷惹来流言蜚语。”
说罢,谢荣意犹未尽,连忙补道:“小的知道,您说的不是贺秦氏,绝不是贺秦氏。”
谢均微呼了一口气,手指搭在太阳穴上,喃喃道:“未料到,我竟被人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算了。谢荣,你先出去吧。”
谢荣应了是,退出门去,将门扇合上。
外头的秋日风雨声被阻绝了,谢均安静下来,慢慢拨开桌案上的书籍,露出一副女子画卷来。那画卷上的美人儿容貌稠艳旖旎,正是秦檀。
第24章 公主婚事
为了替主子解决大麻烦, 谢荣仔细翻阅卷宗, 查比旧日和离之例。奈何大楚开国以来, 前例甚少, 又无专司记载, 只得野史逸闻里只言片语, 真是叫人好不烦恼。
谢荣在书卷里吸着霉味儿, 满面苦色。
想他谢荣,自幼习武,表面上是个小厮, 实则上能辨识菜肴入味几分、下能端茶倒水缝衣叠被;出可剑动四方护卫周全,入能猜心识意、助主子一路高升。似他这等大好人才,竟要在茫茫野史里寻找和离逸闻, 真是大材小用!
莫不是因为自己往日太过啰嗦, 主子才有意罚他?
谢荣在书卷里埋首半日,终于回到了谢均面前复命。
他人未到书房前, 就远远听到一阵朴润幽素的乐声, 乃是谢均在吹箫。谢荣仔细听了一阵, 听出这是《关山月》的调子, 甚是绵长孤寂。
夜雨清绵细密, 从屋檐上如珠帘似地淌落下来。摇曳的灯笼盏儿被风吹得梭梭响, 高丽纸里头泛着朦胧的红色,将谢均的五官投下一层疏疏的阴影。
兴许是被谢荣的脚步声扰了兴致,《关山月》的调子停了下来。
檐下的谢均将箫管收起, 爱怜地抚过一缕红穗子, 道:“许久没动这箫了,难得有闲暇,却发觉自己手生了。”
“哪儿的话?您的箫声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妙。”谢荣奉承了一句,上前呵呵笑道,“主子,您要查的和离往例,小的已经都看好了。”
“如何?”
“开国以来,在书册上记载的和离女子不过六人。韩国公主、高陆公主等宗室女儿,皆是得皇帝恩赐而和离再嫁;另有民妇吴氏,因丈夫宠妾灭妻、不分尊卑,当街喊冤,惊动了父母官,这才破例和了离。此外,也有淮西崔氏,因于治旱有功,向陛下乞求和离。”
谢均闻言,眉心一蹙,道:“真是个难题。”
“相爷,按我说,您就别淌这趟浑水了。您是社稷之才,应当为太子分忧,理天下之事。和离这等小家子气的后宅之事,您何必往身上揽?”谢荣道。
“我不能失信于人。”谢均道。
谢荣苦兮兮的,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恰在此时,外头有仆人进来,说是太子殿下请谢均过东宫说话。
“太子爷可有说过,是为了什么事?”谢均问。
“东宫的差人说,似乎是为了武安公主的婚事。”
“武安公主?”谢均思忖一会儿,道,“谢荣,备车,去东宫。”
***
东宫之中,一片寂静。
谢均到东宫的时候,正殿里的宫人黑压压跪了一地,死寂的氛围萦绕着宫闱。
太子的怒斥声,谢均隔着许久路途便听见了。
“孤是太子,是这江山社稷来日的主人!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瞧着燕王得父皇的器重,便生出异心了,竟敢连孤都怠慢?!统统打五十板子!”
旋即,便是一阵哭嚷的求饶声,“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恕罪”、“奴婢冤枉”,说什么的都有。谢均听着,心知太子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当即浅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这群仆婢又犯了怎样大罪,才惹得您恼怒至斯?”谢均步入东宫正殿,缓声询问。
见谢均来了,太子停下了怒骂,理了理衣袍,道:“均哥,这群仆婢不知好歹,竟敢怠慢于孤!”
谢均问了跪下的仆婢,方知道是因着新来的管事姑姑不知太子惯用的熏香,在主殿里熏了别的味儿,这才令太子勃然大怒。
“太子殿下,这等小事,是宫人粗心之过,您斥责一下就罢了,不必责罚太过。”谢均道,“杖责五十,身子弱的便熬不过去了。如此一来,东宫又得置换新人。”
太子闻言,长长呼了口气,似是缓了怒气,道:“罢了,既然均哥这么说,就留你们一条命吧。日后,不得再有差池。”
那犯了事的姑姑连忙跪地谢恩,膝行着退了出去。抬头时是一脑门的汗珠子,面色煞白如纸,犹如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宫人们各归其职,东宫的主殿里冷清下来。太子在榻右坐下,歪歪靠在缀玉流苏的锦枕上。榻桌上头搁着个掐丝珐琅的熏笼,罩着片儿榴红的纱条,雕出的鹤嘴吐出丝丝缕缕甜腻气息。乍一闻,确实有些甘甜太过。
“太子殿下召微臣入东宫,可是为了武安公主的婚事?”谢均道。
陛下身体羸弱,不能常理朝政。朝中诸多事务,皆移交太子、燕王手中。谢均奉陛下之命,侍奉在太子侧,因此常来东宫议事,百官无敢多议。
“……是啊。”太子剑眉微挑,瘦削的身子孤零零地枕靠着。
太子相貌俊美,却并非是燕王那般阳刚俊逸的容貌,而是阴柔秀气的轮廓面宇。但是他看着人时,目光总锐利得很,恍如一柄出了鞘的剑,谁都能察觉到他的敌意。
“孤只得这一个妹妹,可孤却护不住她。”太子道。
谢均听着,不知该如何安抚。
武安公主是太子的胞妹,也是太子唯一会唤作“妹妹”的人。旁的庶出公主,太子是一概不认的。
这武安公主与谢均差不多年岁,先前已嫁了两回,婚事俱是不如意——头一回是和亲塞外,第二回 是嫁给将军——最后,夫君皆以死丧告终。如今她已是第三次出嫁。陛下却挑了年过五十的老臣刘忠来迎娶公主。
所谓公主,享天下之尊贡,理当为天下谋福祉。
生在皇家,就已抛却了某些放肆的权利。
“均哥,你与孤的情分,常人难比;武安与你,也是自小相熟。”太子压低了声音,对谢均道,“若你于前朝进言,父皇定会改变主意,放过武安,让其他公主下嫁刘忠。届时,孤与母后,再为武安寻一份好亲事。”
谢均闻言,道:“太子殿下,公主婚事,不比常人;事关天下社稷,臣不敢妄言。”
“有何不敢?”太子勾起唇角,露出一道危险笑意,眼角有跃跃欲试的杀意,“我看刘忠那老东西,有没有这条命来娶孤的妹妹!”
见太子执意若此,谢均也知多劝无用,便应下了。
不久之后,谢均便出了东宫。
细雨已停,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泥土芳润气息。谢均漫步道中,回忆起父亲临终之前的交代。
父亲说,太子生性孤戾,易行偏道。还望他辅佐在侧,不求功垂千秋,只求无愧于社稷。
想到父亲弥留之际的面容,谢均浅叹一声,对身旁谢荣道:“差些人跟着刘忠吧。他有武略之才,家中兄弟子孙,亦可抗击外敌。若是因一桩婚事折在太子手中,未免可惜。”
谢荣皱眉,道:“若太子殿下打定主意要刘大人的性命,您恐怕就是在做无用功夫了。”
“先护上一阵子吧。”谢均道,“总不能无动于衷。”又走了一阵子,谢均忽有了个主意。他对谢荣道:“你明日将贺桢喊来黄金楼,说我有要事相商。”
“贺中散?”谢荣懵了一下,“小的知道。”
“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谢均道,“是真如表面一般风光霁月、正人君子,还是个为了权利富贵可抛却一切的男人。如此一来,我才好决定,如何帮贺秦氏和离。”
谢荣:“……啊?”
谢均:“嗯?”
谢荣:“您不是说,要和离之人。绝不是贺秦氏吗……?”
谢均:“……”
谢均:“……”
谢均:“……”
谢荣:“小的多嘴!小的该死!小的不该说这话!小的回去跪搓衣板!”
谢均:“可。”
***
次日,贺桢到了黄金楼。
这黄金楼乃是京城中一处喝酒饮茶的去处,常有官员在此宴客,因此不分时节,皆是热闹已极。吃茶的、吆喝的、唱戏的,你落我起,喧哗沸顶。
贺桢是受谢均所邀而来。
这段时日,贺桢对谢均的推崇已到了顶点。此番受邀,他可谓是心潮激荡。
他到了黄金楼,便见到谢均与东宫的另一个幕臣,马国才。二人皆已上座,只余下一个位置等着他。
谢均手执茶盏,目光下落,闲闲望着衣上一团卷涛云纹。他手中的茶有些凉了,味道亦渐淡。待抿一口茶入唇齿间,他便觉得这茶涩味更甚于茶香。
虽茶有些苦,但他却不急着让人换茶,盖因他正思索着其他事情,无暇旁顾。
“我的要求对相爷来说,既简单,也不简单。烦请相爷,助我和离。”
谢均的眼前,兀自浮现出秦檀的身影来,妖妖娆娆、刺人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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