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你浑说什么呢!”
下一刻,宋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秦桃吓了一跳,从妆镜前弹了起来,老老实实地垂下头给宋氏请安,一只手遮遮掩掩地挡住自己施了妆容的面孔。
“母亲…给母亲请安。”
“桃儿,如今还没开春,日头还是冷的。你穿的这么少,冻坏了可怎么办?”宋氏瞧着秦桃的打扮,冷笑道,“你身边的丫鬟、嬷嬷呢?娘得教训教训这些不懂事的下人,尽放着你胡来!”
秦桃急了,替自己辩解道:“三姐姐和离了,我得去劝劝她,让她想开些。我这可不是胡来呢……”
“看望你三姐?”宋氏轻笑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桃姐儿打扮的那么花枝招展,是去看那贺大人的呢!要是真有人那么想,岂不是白白污了咱们桃姐儿的名声?”
秦桃的心思被点破,她立即紧张地拽着裙片儿,喏喏不敢说话。
宋氏见她心虚,立刻教训道:“桃儿,你给我收敛些!少折腾那些有的没的,终日野着心思不安分!你若是听话点,我自然给你说个好人家。你三姐夫便是与你三姐姐和离了,也轮不到你凑上去!”
顿了顿,宋氏又狠狠一瞪她,道:“竟敢辱骂长公主,叫人听到,我们秦家都要颠了!”
第38章 重回秦家
鹤寿宫。
“母后!您竟亲自下了懿旨, 要贺桢与秦檀和离?”
“哐当”一声闷响, 三交六椀菱花的门扇被重重推开。李源宏大跨着步子走进了正殿, 一个小太监哭丧着脸跟在后头, 口中喊道:“皇上, 太后娘娘正歇着呢!”
一身藏青团龙袍的李源宏却不管礼数, 阴柔的面孔上散着一股沉沉的压抑之气。
“皇帝, 你这么怒气冲冲的,是为了哪般呀?”贾太后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菊姑姑扶着她,慢慢从紫檀云母的插屏后踱了出来。
“自是……”李源宏蹙眉, 道,“自是为了那贺桢。贺桢此人,为人孤傲。母后唐突赐他和离, 儿臣恐怕他会心有怨艾。”
“怨艾?”贾太后雍容一笑, 慢条斯理道,“那皇帝说说, 是贺桢重要, 还是你的嫡亲妹妹武安重要?”
这回, 李源宏倒是并无犹豫了:“当然是武安来的更重要些。”
“那不就结了?”贾太后在炕桌上头坐下, 接过菊姑姑递来的莲花小金手炉, 笑容和和气气的, “武安心仪于贺桢。哀家这个做母亲的,又焉有不成全之理?”
顿了顿,贾太后长长一叹, 状似感慨, 道:“哀家这可怜的女儿,两度为国出嫁;如今夫君不在,子女不存。她这是第三回 出嫁了,莫非,还得看一个四品小官的脸色不成?”
李源宏喉间的话塞住了。
他神色压抑,俊秀的面容如被墨云笼罩般。好半晌,他才堪堪吐出一句话来:“武安是儿臣胞妹,儿臣当然会以武安为重。”
“皇帝果真是个重情之人呀。”贾太后笑道。
李源宏握紧了拳头。
——贺桢与秦檀和离了,均哥恐怕会立刻上门求亲。如此一来,秦檀便会成为他的囊中物了!
“母后……”李源宏目光微微一转,神情依旧冷鸷,口中话题却改了,“上回,儿臣恳请母后斟酌均哥的婚事,母后最近可有闲暇操持此事?”
贾太后搁下小手炉,笑容愈发温厚,瞧着李源宏的神色极是满意:“哀家知道,皇帝对待身边人从来都是至诚之极的。那谢均与皇帝少时为友,辅佐皇帝一路至今,哀家又岂敢随意给他指了婚配,寒了皇帝的心呢?自然是要仔细挑选,指一个贤良淑德的名门闺秀给他。”
李源宏摩挲着手上扳指,阴恻的神情略被冲淡了些,那张俊靡的面容因而变得明朗了。但见他一拂膝上衣褶,亦在炕上坐下来,修长手指把玩着东珠佛串:“均哥年岁也大了,此事还是要尽快为好。”
“哎呀,就算是要‘尽快’,可也不能毛毛糙糙的。”贾太后的声调子悠悠的,自有一股不咸不淡的从容,“谢均肯把姐姐送入燕王府做耳目,可见他对皇帝是忠心耿耿。这样好的辅佐之人,可不能疏忽了。哀家正与燕王妃商量着,将谢均喊来,让他亲自挑未来媳妇儿呢。”
李源宏闻言,指尖微动。他将佛串别回衣襟子上,低声道:“母后这么想,儿臣也是极高兴的。均哥他近来也忙,正月本是休政之时,偏他不肯歇着,特地向朕请了朝务,非要在正月十五这样的元宵佳节,去查一查那东城巡防司的岗。”
“巡防司?”贾太后露出惊奇面目,“堂堂超品宰辅,竟要去巡防司里查事?”
“是啊。”李源宏道,“他忙,万事皆请不到。以是,他这婚事,还是请母后与燕王妃做主吧。”
“那好吧。”贾太后倚在了凤穿牡丹的靠枕上,闲呷了口茶,“那哀家就吩咐下去,要燕王妃赶紧把这事儿办妥了,免得皇帝操心。”
李源宏缓缓点头。
他的眼眸一暗,心底流转过了一个念头。
这秦檀,早该入他的三宫六院了,可不能叫均哥白白得了去。
***
秦檀与贺桢和离的事儿,早已在贺家上下传遍了。
自懿旨赏赐下来那日起,贺桢便闭门不出,只说是称病。那方姨娘则被送去了城外,也不知几时会回来。
若说有谁心底高兴的,那便是贺老夫人了。虽说没了一个秦檀,可贺家却娶了公主进门,那可是划算多了。纵使这公主比贺桢大了快五岁,又嫁过两回人;但她却是个实打实的公主,是有着天家血脉、高贵无比的公主。
更不提,武安长公主极为受宠,乃是太后与皇帝捧在掌心里的人。贺桢娶了武安,日后定然是平步青云。
若不是秦檀还没走,贺老夫人恨不得张灯挂彩,喜气洋洋地昭告天下。
秦檀懒得去管贺家众人的心情,她只顾着自己打包收拾好飞雁居的行李,雇了马车,挑了个日子准备回秦家去。
她对这贺府并无留恋,因此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的心血,早在上辈子便已沥尽;对贺桢所有求而不得的情感,也在这座府邸里化为乌有。
等到云收雾散,她回头看时,便觉得这段感情极为可笑。她未必对贺桢有多神情,却因为“求而不得”记挂了一世,越到病终越是爱恨,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仔细想来,贺桢并不值得她付出那么多。
秦檀挑了个近元宵的日子,拿着贺桢亲笔书写的放妻书离开贺府,离去时,唯有几个伺候的下人出来相送。他们受过秦檀恩惠,因此对她很是不舍。
秦檀坐在马车里,左右张望一阵,没见到贺桢,心底微松一口气。那些相送的下人们见了,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抹着眼泪劝道:“夫人,大人只不过是怕此时相送,平添伤感,这才不出来见您的。他一定是爱重您的……”
秦檀失了语,敷衍地安抚了下人,便催促马车夫动身。
骨碌碌的车轮声响起,马车沿着旧雪未净的青石板朝巷子前头行驶去。
待几辆载着秦檀家什、嫁妆的马车远远离去,贺府的门槛后,才堪堪出现了贺桢的身影。不过数日时间,他便消瘦了一圈,颧骨突兀,风姿清减了大半。
他遥遥望着秦檀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口,贺桢的神色越发茫然怔怔,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仔细一听,方知是在念前人之诗。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冬日的冷风吹拂而过,他清瘦的身影微微一晃,如丢了三魂七魄一般。
***
秦檀坐着马车,回到了秦家。
远远地,她就看到了秦家的匾额,匾额上滚金的大字气势十足、龙飞凤舞。门前两樽大铜狮子,端的是富贵繁花,一片紧簇。
她望着秦家熟悉又陌生的门楣,心里一阵恍惚。
母亲朱氏死后,先皇帝便忽然开始优待秦家;给秦家人加官进爵不说,还赏下了这座宽敞雅致、花木葱茏的宅邸。秦家最风光时,秦大老爷官进三品光禄大夫,日日出入于君前;先皇帝事事垂问,让秦大老爷比一品大员还要有威仪。
只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后,秦家便失了圣心,大不比前几年了。因秦大老爷犯了几个小错,皇上将其降为了侧三品;秦老太太忧心至极,赶着儿媳宋氏去将嫁给贺家的秦檀认回来。
“三小姐回来了!”守门的小厮瞧见秦檀的马车,立刻上来赔笑,“二夫人嘱咐过小的了,三小姐回来,就直接领您回从前住着的清涟院去。等安置好了,再去给二夫人请安不迟。”
秦檀冷眼瞧着,心底不由嗤笑起来。
——瞧瞧,上一回来秦家时,宋氏还殷勤地在门口候着,忙前忙后,母女情深;如今她和离了,宋氏便只打发了个小厮来敷衍了事。
“我知道了。你给秦二夫人带句话,说我一会儿便去给她请安。”秦檀道。
青桑揣着手,恨恨得瞪了那小厮一眼,追上秦檀,抱怨道:“您是和离,又不是被休,怎么无人出门迎您呢?您可是秦家堂堂正正的嫡出小姐呀!”
“什么休弃不休弃的,休得乱说。”红莲点了一下青桑的额头,训斥道,“总这样莽撞,小心小姐把你发卖了。”
两个丫鬟跟着秦檀一起到了清涟院。
这清涟院乃是秦檀出嫁前所居,是二房大院里头风光偏好的所在,门口有一方栽种着碧荷的小池塘,夏季风起则荷香习习、沁人心脾。
秦檀跨进清涟院的时候,庶小姐秦桃恰好从清涟院里出来,两人撞了个正着。
“三、三姐姐安!”秦桃急匆匆后退,老老实实地给秦檀行姊妹礼,瞧着甚是怯生生的样子,一点儿都不敢抬头看秦檀。
秦檀张望了一下小院里头,道:“五妹妹,你如今是住在这清涟院里头呢?”
秦桃低着身子,讪讪答道:“桃儿现下住在右手边那间屋里。…桃儿知道,三姐姐对桃儿有些误会。若是三姐姐不高兴,桃儿便去与母亲说说,搬出这清涟院去。”
秦檀拨了拨手上的镯子,散漫道:“不必了,有你无你,都一个样;横竖做不了什么妖,也不劳烦你搬进搬出了。”
说罢,秦檀便带着两个丫鬟进了小院门。
见秦檀进去了,秦桃撅着嘴起了身,恼着眉眼,与丫鬟香儿愤愤不平道:“瞧瞧她!如今被一个克夫的长公主抢了丈夫,还敢这么耀武扬威!”
香儿不敢说主子闲话,低着头不应声。
秦桃朝院里偷偷瞪了一眼,小声道:“还敢嫌弃我?我看她呀,就是人老珠黄,嫉妒我是个年轻貌美、不曾出嫁的闺阁女子!”
说罢,秦桃轻轻娇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
秦檀进清涟院的主屋里看了看,但见得这间屋子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半点自己曾经的痕迹也无,可见秦家从前是多么地想与她撇清关系。
趁着下人在搬运大件的物什,她在镜前理了理鬓发,去给宋氏请安。
宋氏住在怡心院,离清涟院不远。秦檀未走多久,就到了院里。丫鬟进去通传时,秦檀已听见了屋子里头宋氏高声的说叫声。
“秦桃么,一介庶女,自是蠢笨无知些好。要是把庶出的养精了,以后被反咬一口……”
“夫人,三小姐来给您请安了。”
听到丫鬟阿灵通传,宋氏止住与嬷嬷提起的话头,露出不豫面色,敷衍道:“让她进来吧。”
秦檀进了屋里,便见到宋氏盘着腿坐在铺了水锦花长绒毯的炕上,手边一张紫檀木的抱腰炕桌,搁了几叠小糕点,红的绿的,煞是精致。
“唉呀。”宋氏瞧到秦檀的面容,脸瞬间拉了下来,“檀丫头,你说说你,怎么就和离了,回了家门?咱们秦家乃是京城名门,几代门楣光耀,这一朝竟出了个和离妇!女子出嫁从夫,哪有再和离的道理!要是说出去了,多丢人呐?”
宋氏身旁的阴嬷嬷也阴阳怪气地搭腔:“是呀,三小姐。这和离,说来也与被休弃没什么差别了。我要是您呀,不是一条白绫子吊死在梁上,就是自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听宋氏和阴嬷嬷一唱一和,秦檀却不以为恼,而是落落大方道:“秦二夫人,你难道不知道,这桩和离乃是太后娘娘懿旨钦赐的吗?阴嬷嬷说要我吊死或者去做尼姑,莫非,是对太后娘娘有所不满?”
宋氏急遽地变了面色。“别多嘴!”她狠狠地瞪了下阴嬷嬷,又将视线转回秦檀身上,道,“好,你与贺桢和离之事,就算是武安长公主横刀夺爱,并非你之过。”顿了顿,宋氏冷笑一声,道,“可我乃是你的长辈,你不唤我一声‘娘’,反而口口声声喊我‘秦二夫人’,又是什么道理?檀丫头,你嫁去贺家一年,难道连尊卑伦理都忘的一干二净了?”
秦檀微仰头,道:“旧时秦二夫人逼迫父亲与我断绝关系之时,亲口与我断绝情谊。当年二夫人之话,言犹在耳,如今,二夫人竟不认了?”
“你!”宋氏瞪她一眼,猛然一拍桌子,道,“好,你果真还是和从前一样,牙尖嘴利,没有教养。…呵,仔细想来,这倒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处了。我果然该好好管教管教你,叫你知道什么叫体统!”
“二夫人说笑了。”秦檀道,“我秦檀的母亲,只有朱氏一人。”
宋氏吃了瘪,撇过头去,与阴嬷嬷故意道:“这臭丫头,怎么偏生还要回秦家来!”
秦檀不答,只在心底道:她当然要回秦家来。
她不仅要回到秦家,还要给母亲朱氏正名,让她的牌位堂堂正正地回到秦家的祠堂里。这些受了母亲之死恩惠而官拔数品的秦家子弟,都该跪在祠堂里,给母亲的牌位磕头。
“成了,你下去吧。”宋氏不耐地挥了挥手,道,“老太太她身子乏,你就不要去打搅了,她老人家也不想见你。你本就是个惯能惹祸的,保不准哪天,皇上想起了你从前惹下的大祸,龙颜大怒也不可说,就别到老太太跟前去,平白让她老人家操心了。”
秦檀应了,转身步出了宋氏的屋子。
沿路上,有不少下人探头探脑的,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待秦檀快走到清涟院时,就见得小池塘边徘徊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穿一身薄青色衣裳,面容俊朗英武,乃是长房的庶兄,秦致舒。
见到秦檀,秦致舒面上有了一道笑意,远远喊道:“三妹妹!”他这笑容爽朗极了,露出一小排白牙,右边脸上还有个笑涡,“你回家了!走,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秦檀顿珠脚,有些无语。
这秦致舒,莫非是消息不太灵通,不知道自己已经与贺桢和离了?如今的自己,正是失势的时候,这秦致舒想要向上爬,也不该找现在的自己帮忙。
“请恕檀儿无礼了。檀儿事忙,无法奉陪。”秦檀漠然地无视了跑到面前的庶兄,绕过了他,朝着自己院里走去。
“哎!三妹妹!”秦致舒有些懵,望着秦檀的后脑勺,闷声道,“怎么瞧着,你不大高兴?三妹妹!三妹妹…”
他一连喊了好几声“三妹妹”,秦檀却是头也不回,直接进屋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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