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秦致舒微低袖口,露出一截手臂。但见他的小臂上,纵横交错着几道伤口,嫩肉外翻、鲜血涌溢,瞧着甚是可怖。青桑吓了一跳,同情心立刻冒了出来,道:“小姐,舒少爷似乎受伤了!您真的不去瞧瞧?”
听青桑这么一说,秦檀心底微有不安。
秦致舒该不会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受了伤吧?
先前她在祠堂罚抄经文,大房的那对嫡出双胞胎致宁、致远便以小石头掷她;秦致舒为了帮她,便得罪了这两个甚得大房夫人陶氏溺爱的兄弟。依照陶氏那小家子气的性子,是极有可能不动声色地给秦致舒上家法的。
“……罢了,去看看吧。”秦檀有了分于心不忍,向秦致舒走了过去。
秦致舒听见脚步声,便抬起了头。瞧见是秦檀走过来,他连忙止住了哭泣,匆匆拭去了眼泪,恢复一派阳光英武;只不过,他那红红的眼眶,终究是出卖了他方才的哭泣。
“舒大哥,你这是被大夫人教训过了?”秦檀问。
“也算不得教训。”秦致舒摇摇头,笑道,“让三妹妹见笑了。”
“青桑,去找些药来,给舒少爷送去。”秦檀瞥一眼秦致舒手上不知是鞭伤还是刀伤的口子,只觉得心底有了一丝恻隐。
这陶氏真是心狠手辣,竟对秦致舒下这样的狠手。果真不是亲生的,便无所顾忌了。
“三妹妹,我不是故意惊扰你的。”秦致舒站起来,神色有些讪讪,不惹人厌,反而显得质朴。
“只是……三妹妹你与二夫人生的像,每当在清涟院看到你,我便会想到二夫人,我这才常常来走走,想着能否碰见你。方才,我想到了二夫人对我年幼时的垂拂,这才悲从中来,情不自禁。”秦致舒道。
“我与二夫人生的像?”秦檀的思绪在宋氏的脸面上打了一会转,脑中忽而茅塞顿开,“你说,我娘?”
秦致舒点头,眼神黯淡下去:“你娘脾性温柔,对人悯恤有加。我自出生起便没了亲生娘亲,母亲大夫人乃是秦家宗妇,事务忙碌,顾不得我。多亏了你娘对我悉心教导,才让我习了字、读了书。”
秦檀露出惊讶神情。
也许是少时记忆已远,又或者她多待于闺房之中,她竟浑然不记得娘亲朱氏曾照拂过秦致舒。不过,依照娘亲的脾性,不动声色地帮助他人,倒也是她的作风。
若此事是真的,那就难怪秦致舒为何总是巴巴地往她跟前凑,还知道她幼时喜欢吃九莲斋的糕点了——一切都是因为娘亲朱氏的原因。
秦致舒提起朱氏,神色又是一阵怅然。他望向秦檀的脸,神色淡惘,道:“三妹妹与二夫人,真是生的像极了。只可惜,三妹妹从前都不大待见我。”
秦檀掰着自己的指尖,低头答:“舒大哥多虑了,并非是不待见。只是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我均已年过而立,舒大哥已在谈婚论嫁,我更是嫁过一回人,不再方便同院而语。”
秦致舒见状,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他才叹一口气,道:“三妹妹,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是前些时日我从父亲书房处听来的。但我怕你听了这事儿,便会闷闷不乐,难生欢愉。以是,我虽知道了许久,却一直未告诉你。”
秦檀有些疑惑:“什么事?舒大哥但说无妨。”
秦致舒依旧是那副为难的面色。他咬咬牙,道:“罢了,还是不告诉你了。这些事,三妹妹还是莫知道的好。一来你区区闺阁女子,知道了也是无能为力;二来你听了难免徒增烦恼,我不想见到三妹妹笑颜难开。”
他这样说,秦檀反而愈发好奇:“舒大哥,你就告诉我吧。……你若不告诉我,我可是会当真与你形同陌路。”
听到“形同陌路”这个词,秦致舒的表情僵了下。他思忖会儿,艰难道:“那好吧。三妹妹,你听了,便当做没听过。”
旋即,他左右张望一下,见四下无人,便凑到她耳边,低声神神秘秘道:“父亲说,……二夫人她……死的冤枉。”
秦檀的瞳孔微微缩紧,心中大震。
——是,是母亲朱氏的事!
难怪秦致舒要这般遮遮掩掩!
秦致舒依旧低声絮语:“八年前,永乐宫的那场大火,原本是与她毫无关系的……”
“秦致舒!你竟敢溜出柴房,跑到二房的地界来了!难怪张五四处都找不到你!”
秦檀正听得冷汗涔涔,耳旁忽然插了一道尖锐且趾高气扬的女声。秦檀不由抬头一看,原来是大房的夫人陶氏,领着成群丫鬟嬷嬷来了这里,正鼻孔朝天地看着兄妹两。
看到陶氏找来了,秦致舒一下子噤了声。他垂了袖口,老老实实道:“母亲。”
陶氏生的圆润丰裕,腰上横肉垂垂。她画的浓浓的眉高高竖起,瞧着秦致舒的眼神锐光四射:“秦致舒,你不好好领罚,竟还敢逃出来,那更该重重地罚!你还不快回去劈柴?”
秦檀看不下去了,插嘴道:“大夫人,且慢!”
陶氏瞧见秦檀,眼神便掠过一丝不屑:“秦檀,你在二房横行霸道也就算了,休想欺负到我大房来。从前你拿捏我的榆姐儿,我不与你一般计较。今日,你要是碍着我惩治秦致舒这个野种,那我就跟你没完!”
被陶氏这般逼问,秦檀却不慌不忙:“敢问大夫人,舒少爷何错之有?”
陶氏冷冷一笑道:“这事儿说起来,也有你檀丫头一份功劳。前些时日,我的两个孩儿在祠堂朝你丢石头子儿,这桩事,你总该记得吧?”
秦檀点头,道:“自然是记得。被人无缘无故丢了石子,怎么会忘呢?”
“是呀,谁会无缘无故地去砸你呢?你固然惹人厌,可与我那两个孩儿有何干系?”陶氏说的神色狰狞,“我的宁儿、远儿,天真无邪,君风翩翩,又岂会做出这等事?他们都交代了,就是这秦致舒,唆使他二人去丢石头,事后又来做好人,捡个现成便宜!”
这话说的,秦檀的两个丫鬟都要笑了。
——秦致舒唆使二人朝她丢石子,再自己站出来英雄救美?
凭借秦致舒那一根筋的脑袋,恐怕是想不出这么高超的主意的。更何况,他与秦檀没什么利益干系,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两个丫鬟都是一副不信的神色,可秦檀的表情却微微变了。
方才还出言阻止陶氏捉人的秦檀,此刻已收回了手,淡淡道:“大房的事,檀儿一介小辈,也无资格置喙。既然大夫人要惩治舒少爷,那便请吧。”
说罢,秦檀就让开了身子。
陶氏得意地笑起来:“檀丫头,算你识相。”
待秦致舒被陶氏带走后,青桑急起来,低声道:“小姐,舒少爷若是这样被带走了,恐怕会被鞭打至死呀!”
秦檀却不为所动,道:“致宁、致远还小,童言无忌,但……未必是假。”她说罢,略略挑眉,她转向红莲与青桑,道,“你们两个,以后也记住,切莫太快信了旁人。……而且,大夫人不是说了么?是喊他回去砍柴,并非是做别的事。没什么可担心的。”
青桑不甘不愿地应了是,红莲也温顺地低头。
可两个丫鬟的心里,俱是这样想的:主子还是太小心谨慎了,看谁都觉得别有所图。那舒少爷,实在是个单纯质朴之人,不值得主子如此防范。
***
景泰宫。
“皇上。”
晋福低着圆滚滚的身子,揣着手碎步而行,在珠帘外头停下了。隔着隐隐绰绰的水精帘子,他用余光瞧一眼后头那抹明黄身影,道:“燕王妃方才去了太后宫里,说是要商议相爷婚事,请太后娘娘做媒。”
水精帘后的身影微微一顿。
下一瞬,李源宏搁下手中茶盏,负手起身,直直撩起珠帘,问晋福道:“此事当真?”
“当真,做不得假!”晋福的圆脸带着谄笑,小豆眼里俱是逢迎,“听菊姑姑那头的下婢说,燕王妃似乎是瞧上了皇后娘娘的妹妹。皇上,您也是知道那位殷二小姐的,要想娶她,可不容易呀!”说罢,晋福嘿嘿笑道,“难怪燕王妃要请太后娘娘来说媒呢。”
那殷二小姐性子泼辣,虽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迟迟不肯嫁人,说是京中无人能够匹配她。前几个上门提亲的豪门公子,都被她亲手用鞭子给打退了。
谢均要想娶她,还得看看殷摇光自个儿同不同意。
“殷摇光?”李源宏俊美阴鸷的脸上,铺开了一丝沉沉笑意,“殷家世代名门,出尽三司皇妃;那二小姐又性子率真、貌美过人,与均哥着实是门当户对,天生璧人。这桩亲事,相的好。”
晋福搓搓手,也跟着阿谀道:“皇上圣明!奴才也这样觉得!”
“回头得重赏燕王妃。”李源宏慢慢地颔了首,漆墨似的眉眼一敛,低声道,“如今,那秦檀总归该死心了。既均哥已要娶妻,朕又允了她荣华富贵,她应当肯入宫了罢?”
“那是自然!”晋福道,“皇上您可是龙章凤姿之身,大楚国祚之体,世间有哪个女子不会爱慕您呢!”
李源宏唇角勾起,道:“朕要再宣她入宫觐见一次。这一回,朕要她亲口答应——答应入宫伴驾。只要她肯侍奉君前,朕便封她为妃位!……若是她再听话乖巧些,凭她那张脸,便是贵妃也使得。”
“嗻!”紧福瞧着乐颠颠的。
他虽乐颠颠的,心底却有些感叹:哎哟,可怜皇后娘娘!对皇上痴心一片,却换不来皇上太多垂怜。这宫里头呀,马上就能再听一片新人笑了。
“等等,”李源宏又喊住晋福,道,“均哥从来聪慧过人,他若知道朕召秦檀入宫觐见,必然会想什么法子阻拦。晋福,你不得伸张此事,务必要隐晦一些。去秦家时,不可提秦檀名讳,免得被旁人探听。”
他早与秦家提过,要秦檀入宫侍奉;就算不提秦檀大名,想来秦家也会清楚,他要的是哪一个秦家小姐。
“皇上想的周到!奴才领命,这就到秦家去传您口谕。”晋福又领了命,嘿嘿一笑,这才匆匆告退。
一个半时辰后,晋福已在秦保的书房里了。
晋福眯着小眼:“哎呀,皇上想要宣你们秦家的小姐觐见。”
秦保谄媚笑:“敢为皇上要见的……是我家的哪一位小姐?”
晋福“哎哟”一声,甩甩拂尘,道:“秦大人,您何必揣着明白和奴才装糊涂呢!这皇上要的是哪一位,你心底不明镜儿似的清楚么?都提点了那么多回了,您还不清楚哇!”
秦保悚然,一抹额上冷汗,立刻道:“是是是!自然是清楚的!”
——皇上要的是哪一位?自然是要秦桃了!
虽晋福公公和打太极似的,左右不肯说秦桃的大名。可用脚趾想也能想到,皇上要的,定然是秦桃!皇上可是问了秦桃的闺名年龄,青眼有加呢!
至于秦檀么,她先前才拒了皇上,此刻怕是皇上一点都不想见到她。
待送走了晋福公公,秦保满意地站在门口。望着外头的明媚春光,秦保大舒了一口气,心情甚好。
自从新帝登基后,他们秦家人便是一蹶不振,渐不得宠。如今,庶女秦桃要入宫为妃,嫡女秦檀又得了谢家青睐;凭着这些姻亲关系,他就不信秦家不可翻身!
唔,桃儿很快就要入宫了,他是否也该邀请谢均多走动走动?
如此想着,秦保招来仆人,道:“你去拟个帖子,递到谢府,就说老爷我看春光大好,想邀请相爷来一道赏个花,不知他可否赏光啊?”
***
过了几日。
这一日,秦檀被青桑喊起时,日头已经迟了。
春日天暖,她本就易懒睡;再加之宋氏嫌弃她看着惹人心烦,便免了她的请安,她也不用去宋氏的院子里和那些姐姐妹妹们两看生厌,她便天天都睡得很迟。
她在床上懒懒坐起来,用手理了理头发。浅杏色的床幔外,是丫鬟举着着面盆、衣物的身影。青桑将小铜面盆端的更高些,道:“小姐,您醒了?老爷请您去花园里坐坐呢。”
“父亲?”秦檀打了个呵欠,“真是难得呀。我可是连早膳都不曾用过呢。”
“是呀,老爷身边的丫头说了,这事急的很,请您务必赶着些。”青桑也是一脸惑意。
秦檀揉了揉眼,道:“‘赶着些’?这起床一事,哪是急的了的。”说罢,她便如常起身,简单地梳妆打扮了一下,优哉游哉地出了门。
路过装着鹦鹉的小金笼子时,秦檀道:“哎呀,今儿个还没喂这小东西吃饭呢。”
青桑忧虑道:“小姐,再不快些,老爷兴许就要生气了。还是交给奴婢们来喂吧!”
“有什么可急的?”秦檀瞥一眼青桑,取下了那只小金笼子,“红莲,去,抓一把鸟食来,今儿个我就带这只小东西去见父亲。”
说罢,她便继续优哉游哉地朝外走去。
红莲与青桑毕竟只是丫鬟,无法违抗,只得老老实实地按照她说的做。
秦檀慢悠悠地走着、逛着,终于到了秦家花园里的观风亭。但见那亭子里坐了一年轻男子,正与秦保对弈;这男子的背影是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瞧着极是俊挺如仙。
秦檀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
待她近了观风亭,她便瞧见了那男子的侧颜——轮廓精秀,宛若仙人。眉眼唇舌,俱是神描。这般无双之姿,在这偌大京城里,只得一人拥有。
——谢均!
只见谢均手押一枚黑子,修长手腕落下,面上笑容温存,道:“伯父,是均赢了这一局。”
“是我输了,是我输了!”秦保乐呵呵的,瞧不出输了棋的脾气,反而很乐意的模样。
“谢均?!你怎么来了?!”秦檀站在亭外,一副吃惊模样。
谢均闻言侧头,亦是微诧:“秦三姑娘?”
就在此时,秦檀手里提着的小金笼子抖动起来,鹦鹉竟扑闪着翅膀开始蹦跳。旋即,那里头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喊叫声。
“谢均混蛋!谢均混蛋!混蛋!吉祥如意混蛋!”
绿翅鹦鹉一边在笼子里反复横跳,一边欢快地学着舌。
谢均:……
秦檀:……
***
景泰宫。
“秦檀来了?”
李源宏说着,负手大步跨近宫门,眼眸中有微微欣喜。
晋福公公守在宫门口,哭丧着脸,道:“皇上,您,您还是别进去了。那秦家老儿,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犯下这等欺君大罪,皇上,奴才真是替您委屈呀!呜呜呜……”说着,他还抹了两下眼泪。
看晋福哭的起劲,李源宏疑惑道:“你哭什么?这里头的,不是秦家三姑娘?”
“呜呜呜……回、回皇上的话,里头是……嗝……”
李源宏没耐心等晋福说完,便笔直踹开了宫门。门扇一开,里头便露出一抹女子倩影来。
“皇~~上!”
香肩半露、身姿袅娜的秦桃露出无比惊喜神色,面带羞霞,眼含泪水,道:“没想到您还记得桃儿!桃儿还以为,您还在怪罪桃儿打扮成丫鬟的那件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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