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一句他人口舌之谬,太子便对血脉相连的皇弟下此狠手,着实是叫人心惊。太子的记仇之心,可见一斑。
谢均见秦檀面色不好,微挑眉头,道:“贺夫人,太子殿下不过是关心你罢了。”他声音甚是温柔,嗓里还有着风吟月洒似的笑意,“你且放心,太子殿下是不会与弱女子一般计较的。”
谢均越是这般说,秦檀越觉得心里毛毛的。
她笑了笑,还是告退离开了。
见秦檀飞快地走了,谢均摇了摇头:“不经吓。”
谢均身旁的豆眼小厮谢荣瞧瞧秦檀背影,再瞧瞧自家主子,纳闷道:“相爷,您诓她做什么?太子殿下一早便忘了这贺秦氏了,几多月不曾提起过呢!”
谢均拨弄着朝珠,悠悠道:“她害得我被殿下摆了脸色,我还不能吓她一吓?之前她闹着要嫁给贺桢的那段日子,殿下见着我时,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折腾得我睡都睡不好。”
谢荣更纳闷了:“这贺秦氏是长得美,可也不是什么倾国绝色。东宫什么美人没有,殿下何必记挂着这位?”
“你懂什么?”谢均眼尾微挑,嘴角勾得愈弯,“殿下这是不高兴有人拂逆他呢。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可敢拂逆他的美人,那一个手指便数的清。”说罢,他瞥一眼自己右手。
倏忽间,谢均又回忆起方才软玉温香的触感来。
肌肤雪腻,入手生香。
谢荣见自家相爷一直盯着右手,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相爷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的右手瞧?这右手上头是抹了蜜,还是碰过王母的蟠桃了?
——不对,王母的蟠桃是没碰过的,碰过的是方才那位贺秦氏的身子!
这个想法甫一从心底蹦出来,谢荣便倒吸一口冷气,立刻啪啪啪打起自己的脸蛋来,心底不停忏罪:瞎想什么玩意儿呢!相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哪会瞧得上那等钻营心计的妇人?!
谢荣一口气啪啪啪抽了自己三四个耳掴子,回过头来,谢均正以疑惑目光打量他。谢荣连忙顶着肿脸,给谢均赔罪,道:“相爷,咱们快去王妃娘娘那儿吧。”
谢均点头。
主仆俩到恩波簃时,秦檀已不在了。偌大的厅室里空落落的,燕王妃孤零零坐在南窗下,右手托腮,半眯凤眸,一副懒洋洋模样。外头的夕阳渐散,一线余晖落在王妃面上,映亮她殷红菱唇,艳得似宫墙里寂寞独开的芍药。
“姐姐。”谢均行至燕王妃谢盈身后,探头望向窗外余晖,“天要暗了,忙了一天了,可以歇歇了。”
王妃不回头,还瞧着窗外头的余晖。她眸光动了动,喃喃道:“阿均,我方才还想,若是有人能陪着我看这夕阳余晖便好了。刚这样想着呢,你便来了。”
谢均笑了笑,道:“赶巧了。”
王妃从桌上拣起扇子,侧头瞧一眼谢均——谢均笑唇微抿,神色很温和,墨眸沉沉如玉石。
她的弟弟才华容貌皆如此出色,可偏偏至今还未娶妻。每每想到此处,王妃便有些心焦。
“你不过比我小一岁,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了……”王妃忍不住启唇絮叨。
谢均知道她又要将几句老话翻来覆去得说,便将手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待王妃停话,他问道:“这回选试,姐姐心底可有什么青睐人选?太子爷特地着我来问姐姐一句。”
燕王妃的神色凝滞了一下。她逃避似地别过视线,用团扇掩了面孔,垂眸软声道:“阿均,你也是知道的。我将这事儿告诉了你,回头王爷又要怪罪我。”
“我只是问问你可有哪个人看得顺眼罢了,与王爷何干?”谢均道,“我又不是要打听王爷的心底事儿。”
“……你呀。”王妃拿谢均毫无办法。她晃了下团扇,神色微凝,“若说我属意的,不过是那么两三人。一是贺桢,二是郑史,三是何文书。原因无他,只是他三人不曾叫女眷来行贿罢了。至于才学实干,我倒是不清楚。说到底我一介女流,见不得外男。这些人名,还是我叫宝蟾去外头打听来的。”
“贺桢?”听到这个熟悉名字,谢均声音微顿,“他倒是个厉害人物。”
——从太子殿下手上抢人,能不厉害吗?
王妃似乎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轻悄悄地笑了起来。她不愿多提这些朝政之事,盯着弟弟又说起了婚嫁之事:“阿均,你年岁渐大,再不娶妻成家,叫姐姐怎么和娘亲的在天之灵交代?”顿了顿,王妃轻蹙秀眉,哀愁道,“莫非京中那个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谢均愣了下。
“宰辅大人天生断袖,喜好龙阳之色!”王妃满面担忧,“这,这……”
谢均:……
是嫡亲的姐姐,没错啊。
他哭笑不得,道:“姐姐多虑了,我不过是没什么心思沉迷风花雪月罢了。东宫那边事儿多,朝中也颇多冗杂苛烦之事,着实闲不下来。”
王妃愁道:“凭阿均的本事,什么样的大楚女人得不到?怎的就一直不能成家呢……”
这句话,谢均早听得耳朵起茧了,已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但这一回,他心底却冒出了个奇怪的想法。
——他谢均什么样的大楚女人得不到?
——有夫之妇得不到。
***
秦檀从燕王府回来后,面色便一直沉沉的。
若是自己当真惹上太子,日后麻烦便大了。
明明前世的太子早把自己抛之脑后了,怎么这辈子,太子殿下又记起自己来了呢?
马车到了贺府,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车,跨入府门。夜幕降临,府里打起了灯笼,一点一点儿的晕黄,在檐下悬了一整溜。
贺桢没去休息,反而在院里等她。见秦檀来了,忙起身问道:“王妃娘娘留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话话家常而已。”秦檀抬手理着发髻,神色慵懒,“从前有过交集罢了。”
她这句狐假虎威之语,张口就来。她与谢家从前的纷怨,到了她嘴里,竟变成普普通通一个“交集”,让贺桢也有些忌惮。
“你与王妃娘娘有私交?”贺桢问。
“不熟。”秦檀答。
“……”贺桢犹豫了一阵,道,“你不曾多做闲事吧?”
“闲事?”秦檀笑起来,“大人说的是什么闲事?”
“自然是那等送礼行贿之事。”贺桢冷了面色,道。
秦檀笑得眉眼都弯了。“我是闲的发慌了?我为什么要替你去说好话攀关系?”她一副埋汰嫌弃的模样。
贺桢闻言,舒了一口气,垂眸道:“便是天塌了,我都不会做那等事。”
“哪怕其他人都在送礼、都在想方设法地攀上燕王夫妇,你也不愿随大流?”秦檀问,“贺大人,你这么执拗,以后怕是要在官场上吃大亏。‘刚者易折’,听过没有?”
贺桢甩了袖,冷冷道:“那又如何?”
秦檀瞧他这副固执的样子,敛了笑容,道:“贺桢,我知道你是个有抱负的人。若你当真聪明,便该有个折中的法子,既能游走于官场之中,又不至于玷了自己的傲骨。如你当真能做到这点,那便足以做个人上人了。若我是你,便不会坐以待毙,而是趁着今日向燕王自荐。虽无财宝为礼,却有满腹才智。你说,燕王会不会上心?”
说罢,秦檀带着丫鬟朝飞雁居去了。
贺桢听了她的话,略有沉思——秦檀的意思,是让他通过自己的才能,获取燕王的赏识?
沉思了未多时,贺桢便听见方素怜温软的声音。“大人,外面风大,还是回屋里头歇歇去吧。”方素怜替他披了披风,不盈一握的腰肢在夜风里愈显柔弱。
贺桢点头。
方素怜叹了口气,道:“大人,您若是要在这官场上出头,还是要忍着些。前两日大人与我说,同僚皆送礼行贿、结党拉帮,大流如此,不可违背。为了大人的宏图愿景,做个庸俗人又如何呢?”
方素怜虽是贱妾,但贺桢心底是把她当做结发妻子瞧的,因此事事都与她商量。她平日温柔体贴,每句话都恰到好处地触碰到贺桢内心柔软之处。可这一回,方素怜的话却叫贺桢有些不悦。
——竟叫他也卑躬屈膝,向权贵献上银钱财宝去谋求上升之路?
这与穴虫又有何异!
这是第一回 ,贺桢觉得方素怜并不懂自己。
第9章 弟妹掐尖
燕王府。
燕王妃谢盈携着两个丫鬟, 到了书房前。她着意打扮过, 挑了身湖绿色石榴纹的对襟小袖衣, 腰间系了条翠青帨子, 耳坠也仔细选了绿松并密珀石的, 显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年轻了好几岁。
书房前守着个灰衣小厮, 见王妃的群裾儿快到眼前,他斟酌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 催开自己嘴皮子,道:“王妃娘娘,王爷在休息呢, 怕是不能见您。”
王妃闻言, 露出一副习惯神色,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 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 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 道, “本王叫王妃过来的, 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 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 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道:“也就那么三四人,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燕王妃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姑娘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的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仙薨,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姑娘,熬得起这寡衣素食、不得婚嫁的一整年么?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王妃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瞧瞧?”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瞧,你附耳过来。”待红莲靠了下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说是燕王府送来的……”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氏也在。
贺桢有个弟弟,叫做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贺旭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沾花惹草的。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贺二爷;老大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于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二爷,老夫人做主,让贺二爷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氏宝兰。她生的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家中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老爷子的最后一次招待哩!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恰好杨宝兰回来,将方素怜与丫鬟的对话皆收入耳中。虽只是这么几句话,杨宝兰却察觉出大大的不对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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