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份相当有针对性的体检报告,多适用于成人产业中亲身上阵与他人有黏膜接触的专业人士,各项指标显示灰原蓝的身体状况良好,一整排检测结果阴性,完全没有难以对人启齿的隐疾。
装订成册的报告下方是一张表格,列出非常详尽的体位、癖好、玩法、道具,想得到的都有,从未想过的也有,『世界上竟有这玩意儿』的更有,各项后方有格子能打勾,针对该项目分为可接受、不清楚、不可接受三种。
表格一式两份,一份灰原蓝已填写完,另一份空白,意图十分明显。
咒术师时期的任务报告训练出来以文本搭建任务现场场景的能力;社畜时期自冗长的公文报告略过废话提取关键字集成重点,七海建人在意识到表格的作用前,不可避免地看进许多他并不想吸收的信息,脑海同时浮现相应的画面。
最下面是一张附近商务旅店的房卡。
青年揉揉眉心愈翻愈深刻的褶痕,在重逢的当晚他就收到询问,代表对方生活中没有他以外的人选。
而灰原蓝准备如此充分,连房都事先订好,摆明今天一定会带人进那间房,不留劝说余地的态度。
「灰原小姐,恕我直问,如果我拒绝的话,你是不是会去找男公关?」
灰原蓝盯了他足有一分钟,语调缓慢地回道:「七海先生不必因为哥哥的关系勉强自己。」
「请回答我的问题。」
又过了一分钟,她才点头,「会。」
有了准备但实际听到肯定的答案仍稍感冲击,七海建人莫名生出老父亲看叛逆女儿的心情。
生活一直很自律,和人没有太过私密交集的社畜力持镇定,努力分析情况。
理智上来说,灰原蓝顶多算他因公殉职的同学的妹妹,和他本人不熟,也是个成年人,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没必要为她操心之后的事情,直接按他本意拒绝是最佳选择。
情感上而言,灰原雄就这么一个感情很好的妹妹,就算那次突然升级的产土神任务他明白当时不能做得更好了,罪恶感却不是讲理就会消失的情绪,很难眼睁睁看也算是认识的灰原蓝一个年轻女孩子去和陌生男人进行交易。
说不定她先前就使用过特殊服务呢?
到现在都没出事纯粹好运,再继续难保每次都能遇上好人。
难道别人下场不妥,他亲自来就可以?
这是无谓的英雄主义,而且从哪个角度看都很有问题。
在他纠结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要收走桌面的纸张和卡。
「……」七海建人望着自己制止灰原蓝的手,狠狠吐了口气,「我同意。」
年轻女性眯眯眼下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游荡,似在视图他话语的可靠度。
确认哥哥的老同学并非随口说说,她从包包拿出一支笔,抽出空白的那张表格,两者一起推向他。
金发青年僵硬地推回去,「不用。」
又是一阵凝视,灰原蓝收回桌面上的东西。
除了房卡。
「七海先生现在方便的话,我们走吧。」
他们的第一次彷佛在进行实验,每个步骤都严格照流程走的准确感。
最后七海建人释放完,两人还连在一起,青年表情不显内心尴尬,实际上不是很确定下一步该做什么。
是要干脆俐落地退出,各自清干净再礼貌地道别;或是温存一下,毕竟他们刚进行过躯壳深度交流,精神是不是也该稍微认识?
灰原蓝帮他解决困境,「七海先生如果不介意,能不能抱着我五分钟。」
答应当过世好友宝贝妹妹的床伴后底线往下掉了一大截,加上进入贤者状态,七海建人想不出单纯的拥抱请求有什么好拒绝。
有一就有二,第二次他佛了,丝毫没有上一次的苦恼,也可能是加班加了三天后没心力多想,只能说他突然有点理解为何有人用这种方式纾压。
流程差不多,实验感少了点,最后的拥抱时间灰原蓝请他用力点。
力道一次次加重,当灰原蓝终于不再对力度有意见,已是他放开时会留下大片红痕的程度。
前任咒术师的头脑很好,不然也不能在对普通课业放牛吃草的高专毕业后靠自学考上短大,再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会社工作。
从灰原蓝的要求、那身透过大量运动塑造的富有肌肉线条的好身材、事后常来几条黑巧克力,他想起曾经看过的健康杂志内容。
用力的拥抱和肌肤接触会让被抱方分泌催产素,有纾解压力、减缓焦虑的效果;床上运动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可提振精神、产生快乐的情绪;体能运动刺激分泌脑内啡,又称内啡肽,营造幸福感的人体天然止痛剂;可可豆有助大脑合成血清素和多巴胺,前者也和快乐、幸福感相关,缺少会暴躁易怒。
七海建人感受着怀中女人透过背再传到他胸膛的心跳。
杂志提到,有对四种激素上瘾的人,但综观灰原蓝表现,她更像在……自救?
「假如有抑郁症前兆,我建议谘询专业的心理医师。」
女人在他臂弯中转身,他注视着那对狭长的双眼,默数六十秒――这段期间对灰原蓝的另一个了解,她在应答别人的话前会思考最少一分钟。
灰原蓝语气无甚起伏地回应他诚恳的建议:「没有被诅咒的人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第4章 4
灰原蓝一直认为和普通人相比,咒术师是被诅咒的族群。
诚然,看不见咒灵的普通人若是被咒灵攻击,完全不会明白发生什么事,更毫无反抗能力,可是这和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被车撞根本没有差别,都属于受害者不可抗力的倒楣。
但看得见咒灵的咒术师,不代表能置身事外。
视野时不时得被外型比抽象画还扭曲的脏东西污染,外在却不能表露出目睹普罗大众眼中不存在的生物,一不小心对上视线必定被追杀。
去高专的咒术师或许习以为常,毕竟他们还得和咒灵作战,即使没习惯也能直接将目标消灭。
照理说从小就看得到咒灵,二十几年下来也该能做到视而不见,然而灰原蓝总是适应不了。
哪怕晓得目光别交汇就不会触发攻击,光是眼角余光瞥到都让她胸闷气短,反射性地心惊胆战,年纪症状愈大愈严重,大城市人多咒灵也多,出门一趟累积的心理压力与日俱增。
灰原蓝知道她的心理状态需要专业协助,不过这该怎么向医生叙述?
虽说就算没咒灵,她也有社交方面的障碍,但那好歹是有办法陈述的,而且在体认到能不问缘由包容她的哥哥不在了之后,靠自身强迫面对也有长足进步。
试过远离人多咒灵多的都会,大学一毕业便找了个杳无人烟的深山角落居住,却撑不到一个礼拜,现代科技的缺乏是其次,她才察觉自己竟然忍受不了毫无人声的环境,硬扛六晚纯天然虫鸣鸟叫风声萧萧,最终恐慌发作手脚冰凉、全身盗汗、干呕不止,只得再搬回都市。
七海建人第一次到灰原蓝家时,建议过她换个治安更好、单纯安静的居所。
「你一个女生住这区不大安全。」
她拿一次性纸拖鞋给住处第一名访客的手一顿,直到他在餐桌旁坐下后才回应:「我需要热闹。」
1LDK的面积不大,站在门口即可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的客厅兼具餐厅功能,房间也仅仅是在客餐厅旁勉强隔出来的一个小空间,摆了房间主人躺上去都过于刚好的单人床。
灰原蓝端了杯速溶咖啡放桌上,极其自然地坐上七海建人的大腿;后者也没多意外,左手端起咖啡,右手以适当的力道抱住几小时前才袒裎相见过的女性。
倒不是热恋中情侣一秒都舍不得分开的黏糊属性,他们也并非情侣,硬要套一个分类的话,目前应该是属于……『伴』,前面可以加各式地点或活动那种,包括但不限于『床』、『食』、『旅』。
身体交流稳定持续,免不了有更深一步的来往,从最初双人运动完出酒店大门各分东西,进阶为事后一起吃个宵夜补充流失的体力,再升等为空闲时偶尔会见个过程没有负距离接触的面。
事实上,前几次他们纾压的场所已经换到七海建人家了,今天也不例外。
他们约得早,滚完床单才下午,索性去看两人谈起过的画展,展区在西新宿,离她家不远。
灰原蓝花了半小时组织语言,大致解释一番她选择这里的前因后果。
尝试调整过各种方法,通常有一好没两好,总结所有优缺点放上天平两端思量,租住白日衣冠楚楚、夜晚群魔乱舞、全天候吵吵嚷嚷的歌舞伎町,特地挑了隔音不好的公寓。
缺点当然有,也不少。
会住附近的不是在歌舞伎町工作的人,就是负担不起更昂贵租金的穷人,当人连温饱都艰困时,道德底限亦会随生活水平下降。
做为知名红灯区,满街公关店和酒吧,醉倒路边的躯体已是常态,更不用说每到早晨都让清洁人员骂骂咧咧着收拾的污秽脏乱。
经典的一番街再外一圈,大小酒店林立,为公关们提供进一步服务的地点,灰原蓝穿过时曾经被借酒装疯的低水平人士误认为特殊行业从业人员,不得不以物理手段为他们强制醒酒。
「我明白了。」
七海建人喝完咖啡,再给予五分钟左右的舒压拥抱,起身告辞。
×
七海建人回到家,坐在款式简约低调的沙发上,弄松被发胶固定的金发,仰头靠着椅背,瞪着天花板的目光微微失焦。
要了解灰原蓝其实不难,只是得选对交互方式。
比起当面的言语交谈,她更偏好非即时性的文本对话,光从聊天纪录来看,丝毫不会感觉到这是个三次元惜字如金的人。
床铺下的交集始于一次意外,灰原蓝的包里少了她惯常携带的事后巧克力,洗完澡正在着装的青年犹豫几秒,停下挽袖的动作,坐下来抱住打破既定步骤而显得略为不安的女性,等她平复一些后提出用餐邀约。
吃饭过程很是沉默,男方抛了几个话题,只得来女方简短又容易句点的回应,倒是没料到过了几个小时竟然会收到篇幅不短的文本讯息,甚至包含能让话题延续的问句。
有来有往才能称之为对话,展开对话后接下来的就没什么难度了。
七海建人藉此慢慢得知更多灰原蓝难以从现实相处中发掘的面向,惊讶于他们在兴趣上的契合……性趣也很合这点倒不用特别提。
他确实习惯了装作看不见咒灵的普通人日常,不过灰原蓝知道咒灵的存在,他毋须考虑太多,和她一起行动心理上的轻松程度远胜生活中会出现的所有人。
灰原蓝不知不觉地在他心里移除『旧友需要帮助的妹妹』标签,以『灰原蓝』本人逐渐占有一席之地。
他确定这种情感转变是双向的,因为面对自己时,灰原蓝的话有变多的趋势――一句话的回答和两句话的回答差别颇为显著,想不注意到都难。
只是他不打算任由好感发展为更深刻的男女之情。
离开高专、离开咒术的世界超过五年,他仍然对前路有迷茫感,每天机械性地做着对世界没有贡献、对客户也不一定有贡献的工作,他愿意尽一些微薄之力使灰原蓝过得好一点,同时让自己开心一点,却没有信心能给予她更细致的关怀与照护。
七海建人认为灰原蓝对于维持现状的想法是一样的,若硬要说证明,大概是他们来往一年多,彼此的称呼依然七海先生与灰原小姐,并使用敬语对话吧。
压下询问灰原蓝要不要一起住的突发念头,青年按开手机,对灰原蓝新发来的隔日午餐问询回覆同意。
第5章 5
「这条路左转就到了。」
找到被风吹歪的路牌,向灰原蓝说明的七海建人拐弯脚步迟滞,没再向前走。
灰原蓝走在他右边,见状又踏出一步,越过屏蔽视野的躯体,才明白他为何停步。
一个黑色的半圆彷佛倒扣的碗,盖在前方不远处,而他们此行的目标餐厅正被笼罩于其中。
她一眼认出灰原雄形容过的那个咒术师出任务必备结界,偏头看看男伴无波澜的表情,直觉他内心并不如外在冷静。
他们的谈话一般仅限于当下情景,一有触及回忆过去或展望未来的苗头即刻掐断,直接换个话题,非常点到为止。
不过就咒术高专那个学生们入学后以未成年咒术师身分出任务、毕业无缝转职为社畜咒术师继续奔波在祓除咒灵最前线的咒术师生产线,七海建人如今却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已经能证实无须明言的真相了。
告别式那天心不在焉,高专由穿校服的混血咒术师代表前来吊唁她是记得的,因为在一群更多是遗憾一名尚有大好时光的少年再没未来可言的亲友间,他表露出的憔悴神伤能无违和融入灰原一家之中,灰原雄逝去对他造成的打击可见一斑。
既然此路不通,目的地看起来短时间内无法营业,或许可以找附近其他的餐厅代替。
灰原蓝回顾他们聊过的预定造访餐厅清单,查到一间在可步行范围,一道想法倏地闪过,去碰七海建人的手顿在空中。
先离开这里的意图,是不是太想当然?
如同溃堤往往来自水坝坝体上一个细小的裂缝,一开了自我质疑的先头,后续负面思绪不受控制地汹涌爆发。
因为灰原雄的死亡,她不愿意跟咒术界有更多瓜葛,就能笃定七海建人也是这样想的吗?
也许七海建人放弃咒术师这一行另有理由,不完全是因为灰原雄,哪怕是,也不该迳自认定他同样划清界线。
如果他打算上前和旧识交谈,这一拉会是个阻碍,金发青年的善良让他不会在同伴表达离场意愿时任她独行。
回到最初的考量,就算七海建人最终一样做出离开的结论,她等到他有决定就好,何必冒出擅作主张的念头?
现实中的思考并无条理,一句浮现后来不及成句下一瞬又有新的反诘,许许多多片段单词破碎驳杂,犹如包裹于气泡中的阴森断手,噗噜噜地扑出沸腾脑海,在气泡破裂的同时张爪猛扯,试图将她拖拉进暗无天日的海底。
心跳愈发响亮,每一轮瓣膜收缩舒张,怦通声都会顺着血流输送绕遍全身,强制占领鼓膜,驱逐其余一切外在、内在声音。
心脏彷佛胀大一圈,挤压肺部空间,令她呼吸困难,明明如此霸道,实际上没使她增加丁点活力,好似在最高点的游乐器材开始下坠那瞬间,五脏六腑飘离原位毫无底气,双手发凉微微颤抖着,勉强撑住自身的双脚只想立刻逃离所有人类。
骤然撞见祓除现场,诸多回忆一时涌上心头感慨万千,七海建人花了几分钟平复复杂的心情,收回视线转头,为灰原蓝定格的姿势一愣。
「灰原小姐?」
灰原蓝并无反应。
金发青年定睛观察,虽然对方细长看不清瞳孔的眼型使人少了一项判断表情的依据,底妆都掩饰不住失去血色的苍白、僵硬的颊肌、线条较平常明显的下腭、颈侧一鼓一鼓跳动的动脉、手背浮突的青筋……种种征兆齐声呐喊着她的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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