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水车镇上的几桩案子在新安府衙门刚刚审结,范博宏因强暴民女被判流放三千里;范尹氏 未遂,判终身刺配他州;遭收买而意图杀人的牛二因牵扯出之前的另一桩杀人案,被判绞刑;范敬安知情而包庇,判杖三十,流放他州三年。
至于夏家的埋婴案,经沈捕头细细调查、连番审问,认定确系夏老丈所为,因凶手已病逝,故而无从判决。
夏嫣儿有帮凶之嫌却未有实据,但确有包庇之罪。可夏嫣儿是范氏两桩案子的受害者,其身可怜,其情可悯,故从轻发落,判监刑一年半。
于是夏嫣儿被新安府衙门正式收押,数日之后的一个深夜,女监有不速之客到访。
身穿监服的她被推醒后,认出了来人,先前那个面冷心热的富家少夫人,如今怎成了一袭黑衣、身手高超的死士?
她讶异出声:“是你?!你怎么 ”
来人不说废话,直接打断她问道:“你想离开这里么?”
“想。”
“你祖父教过你读书写字?”
“嗯。”
“我可以带你离开,去一个你可以凭自己笔墨工作养活自己的地方,倘若做得好,报酬颇丰。”
“我愿意!”
“代价是,你此生都要隐姓埋名,倘若一个不慎做了错事,会受到很重的惩罚。”
夏嫣儿略思索了下,便再次点头,“我在这世上,本就再无亲族了,隐姓埋名与否,又有何关系?我愿意试一试,我不信自己那么差劲,会轻易犯错。”
于是,她被那个女子带回了洛神屿上。
初次来到阴者司,夏嫣儿惊讶得无以复加,以她一个小镇姑娘,从不能想到,南晋朝的国土之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片奇异的土地,一个隐秘的组织。
她这才相信,原来在水车镇中搅得天翻地覆的根本不是什么巨贾,而是阴者司中人:阴司使、暗探,一等的、二等的、三等的
他们是专为取石殷性命去的,不过恰好顺手便帮她申诉了一些冤屈。
动机不重要,反正她认定冰流帮了她,还带她来了岛上,让她有机会自食其力,她就要心怀感激。
于是此时偶遇,夏嫣儿便立即呼唤道:“冰流姑娘!”
冰流听见有人喊,转过身见是夏嫣儿,便点了点头,向她问道:“近来可还适应么?”
夏嫣儿也只是点点头道:“还好,还可支撑。”
冰流见她一切齐整,唯有面容疲惫、眼下发青,便知她除却疲惫,一切无恙。
无论是文是武,进入阴者司效力的新人都会经过这一遭,没甚么好说的,冰流也无须安慰她。
夏嫣儿又道:“多谢你,带我来这里。”
自从入了阴者司,她还没有机会好好同她道谢。
冰流却不承这情,冷声道:“不必谢我,你在这里,如今尚不知是劫是缘,你自己珍重便是。”
夏嫣儿抿唇,知道她便是这样的性子,于是答应下来,目送她走远。
“等一下!”她再度唤住冰流,上前低声道:“我近来在红露斋做事,偶尔听到大人们议论,会提到你的名字,你 ”
冰流闻却示意她噤声,“别犯错。”
“抱歉,我明白。”夏嫣儿无奈,便不再说了,其实她也听不到什么,只是听了她的名字被提及,想叮嘱她一句,让她小心罢了。
冰流的目光有一瞬为她软了下来,又同她道别:“若有难处再来寻我,或者寻小圆,我还有事,先走了。”
自水车镇回来后,冰流又出去了两趟,十分顺利圆满,尽到了二等暗探百分之一百二十分的职责,甚至两次任务主使的阴司使跟着她做事,都觉得受教良多。
年终考评的结果前些天出来,不出意料地,冰流成功晋升一等暗探,回归阴司使行列指日可待。
可是执行任务上的事情如此顺利,冰流却依旧不能阻止噩梦侵袭。
这些天,她依旧时常梦见那日破败的宁府,被屠刀逼迫自尽的亲人,还有年少时的李衡刹那间幻化作那夜感应寺下的他,长眉深锁,目光融融地向她倾吐着:“阿澄,我要成婚了,却终究不是与你。”
梦中的宁府必然要在一片轰然中家破人亡,梦中的她也注定要面对那双最寂静凄然的的眼睛,梦里往往都是泪水与冷汗都涔涔地下,每每惊醒,她都要抖着手腕斟好几杯水,慌张地饮下,以慰心渴。
她还时常梦见更加光怪陆离的情景,时而是永安永宁手牵着手向她走来,一个枯树般的面颊上流着血泪,一个凤袍下摆淌着的鲜血染红了来时的路。
时而是石殷家地下祭坛壁画上的神女飞天化作了实形,在她面前跳起毁天灭地的舞蹈,一时间洪水漫天。
时而又是那夜炸了石府归来的李藏,那么癫狂又那么慌张,每一寸肌肤都在呐喊求助,她只能抚着他耳后的头发说,别怕。
又一次在破晓前惊醒,头痛欲裂,她甚至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天亮后,冰流本想去向戚婆婆寻些安神药,却不想忽然被叫去了秋意馆左司副处。
自从她被贬为暗探后,再也无须亲自去听左司副分派任务,只须跟随阴司使去做便是了,今日左司副竟然寻她,冰流总感觉不像是好事。
果然,一入秋意馆,她便察觉出左司副的不对劲。
身为比她高上数级的上司,左司副如今竟然躲闪着不敢直视她。
看来是有什么令他这老好人为难的事情要告知她?
见她来了,左司副挂上一个颇为不自然的笑容,道:“冰流,你来了,先坐下。”
语气如此客气,甚至还有些卑微。
冰流缓缓地坐在了下首,心里也是惴惴。
“距离你上次遭罚,也已经过去数月了。”左司副道。
“是。”
司副继续道:“其实啊,不管你是阴司使还是暗探,你的能力都是不会改变的,这一点,司首同我们都是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上一次因为事情特殊,罚了你连降四等,如今看来,确实是有些重了 ”
冰流挪了挪身子,面对着司副,直接道:“大人,到底又有什么棘手的任务,您就直接给我看吧。”
“好,我不说了,你先看。”左司副直接自桌上抽出一份暗档,显然是早有准备。
冰流起身接了过来,便打开去看,胡乱翻了几页,竟是要去暗杀一位朝中官员的女儿。
太仆寺丞,不过六品,阴者司要杀他女儿是为何?
未待细看,她便听见左司副又开口了。
“我清楚,这任务于阴者司,不好做;于你,就更是添了一层为难。可是自从曲韶不在了,司中能独当一面的人不多了,你应该知道 ”
她抬起头望向左司副,不解他所说的意思。
于是她又飞快地翻起那份暗档,才发现这其中的问题大了。
柳丝韧,是太仆寺丞柳临中之女,冰流渐渐回溯了记忆,丝韧这个名字,她曾在苏柏雷祖宅中藏匿的那份名单中见过。
十数年前,柳临中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举子,那时的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迎娶的女子另有一重隐藏身份,便是北瓯安插的探子。
待柳临中发现家中的飞鸽向北方传信,而且唯一的女儿也被发妻渐渐培养灌输为了一个北瓯间谍苗子时,一切已经太晚了。
他为了不家破人亡,只能一条腿踏入妻女所在的小船,在污水中艰难前行。
前年,柳夫人已经病故了。所以只有柳丝韧的名字都记录在苏柏雷的名册上,这是北瓯朝廷暂且没有启用的一枚棋子。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暗档中写得清清楚楚,原来年前皇帝已经为珹王世子指婚太仆寺丞柳临中之女柳氏,婚期就定在四月。
柳丝韧就是未来的珹王世子妃。
冰流头痛得愈发厉害,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发晕,然而她还是直直将这本暗档丢回了左司副桌上,冷冷道:“我不去。”
第37章 落风尘
李衡与冰流曾有婚约,宁府家败多半也是因珹王出事牵连的缘故。
他们的牵绊太深,无论是从何种角度考虑,阴者司也不该派冰流去杀柳丝韧。
她不想再面对李衡,更不想同他的婚事再扯上关系。
冰流丢下暗档,径直向门口走去。
“等等!站住!”
左司副喊她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拦住了她。
“你知道这次阴者司的目的是什么吗?若不在婚礼前杀死柳丝韧,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左司副又去桌旁,将暗档丢还给她,两份。
“你应当至少把暗档看完。”
这一次,冰流手中的暗档,竟有两份。
两份暗档中大部分内容都完全相同,都是枢密阁做的一些前期调查,关于李衡、柳丝韧,珹王府的落寞,柳临中的家事,还有两家这迫在眉睫的婚事。
这些,冰流都已经了解了。
只是第一份暗档上所写的任务执行时间,是四月廿二,他们新婚那夜,毒杀。
第二份暗档上写的任务执行时间,却是越快越好,务必在柳氏嫁入珹王府之前完成。
“第一个任务时间,是谁给的,你知道吗?”左司副见她看得入神,已经陷入思索,于是告诉她,“是陛下。”
左司副又道:“你那么聪明,又了解他的事,难道猜不出此中深意吗?”
她捏紧了手中的纸张,她当然已经明白了。
当年珹王杀妻案震动朝野,李衡不仅无辜,遭逢了人伦惨剧,还要为了平息议论而避居山中。
若他的新婚妻子也在新婚之夜暴毙,珹王杀妻的往事会再度席卷京城的大街小巷,李衡会同他父王一样,永远背上杀妻的罪名,今生再无前途。
左司副又问道:“你知道这次阴者司想要做什么吗?”
冰流冷笑一声,反问道:“阴者司此次竟然敢违抗皇命?为什么?”
左司副又接连问道:“你成为阴司使的那一天,司首没有教过你么?阴者司的存在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满足皇帝的阴谋与私欲?”
冰流不为所动,冷声道:“我看就是。”
左司副被她气得欲呕血,却还是在深呼吸之后耐着性子道:“大部分时候,我们听从皇帝的指示,但是同时,我们也有底线,有自己的意志。”
这话,左司副说得再诚恳,冰流亦是不会像刚入阴者司时那般全然相信了。
她自己倒是揣测着,要保李衡,或许多少有站队的意味。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去。阴者司中又不是没人了,派谁也不该派我。”冰流嚯然起身,又毫不留恋地将那两份暗档原样掷回了司副桌子上。
司副的胡须被下压的气流吹到飞起,愈发气愤,拍桌而起道:“你 ”
冰流又抢白道:“我现在可是暗探,司副这里总有给一等暗探做的任务吧?不怕那些任务积压没有人手去做吗?”
不等司副说什么,冰流须臾间来到书房中惯常摆放未分配暗档的地方,随手抽出一份,便拆了封,擅作主张地据为己有。
一个去教坊招纳新人的任务,轻松简单。
“这份就很适合暗探去做,交给我吧。”
“这任务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快还给我。”左司副摇头叹气,最得力的属下不听话起来,着实令人扼腕顿足。
“是么?那便更适合我去做了。”冰流又翻了几页,便已笃定了心意,“那便这样,我去救这女孩,大人记得帮我登记一下,我先走了。”
左司副见她已经决然要走,虽一直不忍说这话,如今也只得道:“宁冰流!珹王世子的安危,你不在乎了吗?”
冰流闻,又在门前停下了脚步,却不曾回头。
“当初是阴者司教我摒弃前尘,如今又要用感情来绑架我?阴者司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能杀死柳丝韧,你们想从我这里走捷径,不可能。”
一路步履匆匆回到了住处,冰流便开始研究这自己强行抢回来的任务。
因为担心左司副回过味来便会收回这个任务,她必须尽快研究出个结果,尽快赶着出发才好。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不去救李衡于水火。
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逃避着些什么。究竟是不想再与故人有纠葛,还是不想与故人再有了纠葛后,却终归离散。
冰流摇了摇头,摒弃了无谓的乱想,便开始看暗档,看看这次又是哪位倒霉的少女被没入教坊司。
邢梓双,年十六,父亲邢杨是驻守西北边境的骁骑将军。前年秋,西夏人在边境连番生事,南晋守卫主动出击,以至于南晋与西夏起了冲突。邢将军部虽未尝败北,事后却因不能约束部下的罪名而被贬了官,后来就在兵部军器监下,做一个小小都水监监事,监督西北水利工事的建造。
去岁冬至,邢监事终于被召回京,要向上级汇报工作,却不想邢杨较之前性格大变,整个人都疯癫怪异起来,口出狂,甚至在面见上官时说出了诋毁皇家的大逆不道之语。
刑部侍郎闻大惊,立刻上报,皇帝大怒,下令彻查后,邢杨仍旧在胡乱语,故而案子查得很快,邢杨被判斩首,邢家女眷也就被没入了教坊司。
看到这里,忽然小圆又来敲门。
原来先前小圆跟随连莺出去办事,捣毁了一个私贩军火的黑市,本来一切顺利,却不想了结时一个穷途末路的奸人扔出了 。
连莺推了小圆一把,小圆摔了一跤,倒是无事,连莺自己却被弹片炸伤。
如今连莺还在岛上养伤,小圆心怀感激,想要报答连莺,今日特意亲自捞了两条鱼,做了鱼脍、煲了汤,想要请连莺品尝。
可小圆又有为难之处,除却上次的任务,她同连莺并无交往,她担心贸然前往不太好。
于是她便来寻冰流引路了。
想不到冰流接过了砂锅,却直接端进了屋内。
“不必去了。”
“为什么?”
“我们这里不讲究什么知恩图报,连莺说过,她也不是专为了救你,不过是在完成任务罢了。”
“可是 ”小圆站在门外,依旧有些犹豫。
“你若是感激她,这些就给我吃吧。”
“唔 那好吧。”
冰流当然不会告诉小圆,前日她去探望连莺,结果撞见她就坦着负伤的那半边膀子,半倚在榻上看着两个年轻俊俏的低等暗探争抢着给她端茶倒水。
她可不是贪图小圆的鱼,是怕小圆的纯洁心灵再次受到伤害。
小圆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进来坐下,冰流摆筷,小圆一眼便瞧见了尚摆在桌上的暗档,“冰流大人,你怎么在看这个任务?”
冰流问道:“怎么?你也知道这件事?”
小圆道:“先前司副大人给我看过,问我能不能这次独当一面去救人,我仔细想了,还是推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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