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没有察觉到,身后一直有忽远忽近的跟随者。
李衡愿意跟就跟吧,在陆地上能跟,他不可能再跟到海上。
来到港口时,天上飘着细雨,她发觉自己实在不走运。有阴者司标志的渡船一艘都不在,她必须等。
凉棚中避雨,她听到身后有脚步窸窣。
竟是只有一人,他身边连那个影卫都没在。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雨势渐大,她始终没有回头,李衡也没有上前。
熟悉的渡船和摆渡人渐渐在雾气中驶来,冰流终于要走,才好意提醒:“别再跟着我了,接下来的路,你走不得。”
“不试试看,怎知走不得?”
“ 随便你。”
她登上了船,连那摆渡人都察觉出异样,小心地问道:“姑娘,好像有人在跟踪你。”
冰流冷声道:“没关系,让他知难而退吧。我们走。”
“是啊,咱们那地方,这么多年了,连个浮尸都冲不上岸,更何况是活人硬闯了。”
摆渡人说着,却见她神色愈发阴沉,便不再说了。
今日天气不好,海面上更是不平静。一艘小船入了海,就如同风中落叶般盘旋漂浮,到了那片暗礁密布的迷雾海域,连阴者司的摆渡人都要艰难操控。冰流坐在船舱中,终于忍不住向外望一眼,外面是一片雾气与凶猛波涛,她什么都瞧不到。
好罢,李衡是个聪明人,他应当不会将自己的性命都搭上,硬闯这片禁地。
她稍稍安心,想要闭上眼睛,盘算一下回司后又要如何向一众大小头子交待,可她终究是完全不能静下心来思考。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洛神屿。
她毫无准备,还是不要先自行往司首前面请罪了,于是她先低调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房间。
与李衡再次重逢的冲击在缓缓退潮,绵延成一波又一波的回味,如今涌上来的倒是任务失败的恼怒。
她到不曾自责,只是将火气双倍撒到司首与司副身上,都是他们的馊主意害自己失败!
可她又没本事去打司首的脸,抬手便将桌上的茶壶砸向墙面。
横竖损坏点阴者司的财物,她心里才好过些。
“呦,有人一回来就是好大的怒气呀!啧啧,这一地的碎瓷渣子。”
是连莺来了。
冰流没好气道:“你来看我笑话?”
“怎么?那个璃露不是被你顺利带回来了吗?”连莺并不知道她随后又迅速经历了一场失败。
冰流也不想说得太多,只是叹道:“我感觉自己快要进曲韶进过的那个水牢了。这一次,司首司副通通不会放过我。”
连莺安慰她道:“你想太多了吧,人家曲韶可是为爱牺牲,最后也逍遥法外了,你 你能有这好下场吗?”
“多谢你宽慰我,心里好受多了。”冰流肆意说着反话。
“不过你又走了这一半天,倒叫姐姐我无意撞见,来找你的人不少啊。”
看连莺那眼珠乱飞的样子,冰流就知道她没好话。
“你怎知道?”
连莺来回翻看着自己新染的蔻丹,慵懒道:“我的住处旁那个池塘近来 闹坑了,我命人花一夜时间帮我捉 ,想着正好你不在,就来借住你这暗探的破屋子一夜咯。”
“谁找我?”
“一个璃露,口口声声说有要事找你;还有一个,是李藏。”连莺凑近了她,语气油腻,“我记得之前你还寻过他呢,你二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冰流无措地抿了抿唇,她险些都忘了,自己还有那样一个姘头。
她回想起之前共渡的每个夜晚,都很 令人餍足。最后那一晚却不同,倘若最后不是司首在外面吹喇叭,她也不知之后会如何。
平日唾手可得的,她不甚在意,倘若施加一点阻碍,便觉得甚是吸引。
“喂!你哑巴了?”连莺在她眼前打响指。
冰流回过神来,问道:“他找我做什么?”
“他说你毁了他的房子,让你赔。”
她确实是害他的藏身之处暴露。她该去见他,却不是想赔偿他的损失,而是怀着自私的心眼,这次又积攒了许多的苦水要向他倾诉,也许李藏就是有办法让她开心。
心痒痒的,她立时决定,“我会赔的,我现在就去找他。”
忽而外面一阵喧闹,岛上各处或工作或休息的同僚们仿佛一时间都为着一件事奔走起来。
冰流和连莺走了出去,随手抓住个脚步匆匆的问:“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海滩那边,浪推上来一个人!如今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不好。冰流神色一沉,不由分说便向海岸边跑去。
第48章 昔时光
李衡醒来,首先感受到的是呼吸间咸咸的海水味道。
他身上的衣袍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干燥的麻布粗衫。
雨过天晴,猛烈的日光透过窗纱照到他眼里,他想抬手挡一挡,便觉得手臂疼得发颤。
这些伤痕提醒了他,自己如今在哪。
门外一左一右一直站着两个人,想来是阴者司看守他的人。可除此之外,他分明还感受到了另一道目光,正透过窗户上新开出的那条间隙,打量、窥视。
他如今应当是阴者司的阶下囚了吧?还有谁不能正大光明的参观,还要这样?
李衡忍痛起身,一回头,那目光已经消失了。
房门口似乎也传来了人声。
“大人,左司副亲自吩咐,您与此人有干系,您不能进去。”
“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么?”
“不、不太能 ”
“我已经认下外人闯入的罪责,你管我做什么?”
守门者终于被突破,冰流推门而入,与坐起身来的李衡打了照面。
“醒了?醒了也要躺着。”她端着一些冒热气的药汁,来到了他的身边,神色很是凶狠。
褪去了华袍的李衡仿佛也褪去了信心,含糊道:“我 ”
冰流道:“你这就是在找死,知道吗?莫说那礁石能将你和船一起撞个粉碎,你知不知道你被冲上岸后,若不是我能赶到,他们打算直接将你丢回海里喂鱼?”
李衡恹恹地听她说完,擅自又想起从前。
“我不是为了找死。我只是从没想到,原来阴者司竟是设置在海上孤岛,否则我会准备好最坚固的船的。”他抛却了所有意气,如同丧家之犬,做着无用的解释。
冰流叹气道:“你就这么想来阴者司?”
李衡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不是这么想来这,是这么想让你离开这里。”
冰流忧愁地望着他,很久,才幽声道:“能不能别再管我的事了?你每次出现,只会让我担上更多的麻烦。”
其实她想说的是,如今的我只会让你受伤。
“他们怪罪到你头上?没关系,我去见你的上司,我有办法说服他,相信我。”他将手掌覆在她的手上,微微抿唇,坚定相望。
时间仿佛一瞬被拉回那年,金色落叶在皇家猎场的半空中打旋。
她终究是对他心软的。
“可以告诉我吗?”
冰流也察觉到,自从他掌控柳府,他是有规划的,一切都在有序进行,为了一个最终目的,这个目的,绝不会仅仅是让她离开阴者司那么简单。
“可以告诉我,你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吗?”
李衡那晚本就迫不及待与她说的,此时她终于肯问,他焉有不说之理。
“我想重查七年前发生的事,我母妃的死,还有连带你家的败落,都不寻常。这些年来,你也从未放下过当年,对吗?”
她闻,双目微微睁大,随后整个人都释然开来,原来这世上终究不只有她一人还在受回忆所困。她有了似乎是寻到了某种同盟的感受,却也只是轻声道:“时移世易,已经太难查了。”
李衡道:“而且自从父王被软禁,我在双阙山守陵,皇叔便再不让我入宫见皇 母,也不许我探视父王。皇叔要指婚与我时,起初我很慌,可后来我却明白,这是一个难得的契机。
“重新启动影卫,收服柳家,相当于我已经做了些准备。丝韧她如今已属影卫,柳氏世子妃的角色,需要一位身手顶尖,熟悉七年前往事,我信任,也信任我的女子来扮演,我自然希望那个人是你。”
冰流垂眸,不曾应许也不曾回绝,只是道:“你异想天开,阴者司是不会同意的。”
“你放心,阴者司不允,我不强迫你去做。”李衡见她不语,知她心中定是纠结万分,他又道,“我知道,过去很久,我没资格再要你留在我的身边。我只要你帮我看见一个真相,之后如何,是之后的事情。”
每个午夜时分的梦魇都仿佛是在咆哮着向她索要真相。她当然想要真相了,不仅心中是这样想的,这些年来她也一次次地口头上这样说着。
可是除了在感应寺取得那本日志,她又为之努力过什么?
还是怕的吧?她会怕,以她之能力,穷尽一生,终究不能靠近真相,或者那个真相,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如今李衡给了她一个携手的机会,她若再放弃。此生也就可以这般浑浑噩噩继续下去了。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起身道:“司首如今不在司中,待他回来定会立刻找你相谈,你要按时服药,快些恢复。我不能再留,先走了。”
“冰流。”他第一次如常地呼唤这个名字,“我被冲上岸时,出主意说直接把我丢回去的,是不是你那个总蒙着一只眼睛的同僚?他方才还来过吧?”
冰流身形一僵,“我不知道。”
“之前我让小庄追踪你时,小庄曾经跟踪他到北瓯,看到他与北瓯极尊贵的人物在京城相见,谈笑间很是熟络。”
李衡微笑道:“我无意管辖你现在的交际,但他应该是一个值得远离的人物。”
冰流听完他的话,不发一,离了这间房,出去快步拐过墙角,便将方才偷听了一阵现下想溜的李藏抓个正着。
李藏也是这几日闲的。
自从冰流被司首唤走后,红香院不得住了,他只能将屋中所有要紧事物即刻销毁,回了阴者司。
这三四日,他很清闲,只是奉命在佛音古塔上试炼了两个新人,结果一个与他打斗时太过紧张,自己滚下楼梯断了腿,一个连洛神山都没爬上去就被毒蛇追着滚下了山。
都是些平庸之辈,不足为道。
可他却在塔顶上触景生情,生出了别样的情绪来。
他有些担心,那个麻烦缠身的宁冰流,犹豫着要不要像从前一样去骚扰她,此时又心生怯意 那个女人在准备那么棘手的任务,劳心费神的,他去了,若不合她的意,心里会厌恶自己多一分的吧?
真他妈的烦,他干嘛要在意这些?
待他想通后,才发现,宁冰流已经离开岛上,去执行任务了。
这样心中不上不下的又过了两日,睡不着,干脆围着一等暗探的居处转圈,看到她房间的灯亮了,他赶忙凑过去看看,结果还被连莺那女的一通排喧。
直到昨日,他在白头崖上望洋兴叹时,瞧见下面一片混乱。
阴者司有外人闯入,众说纷纭间,有人建议直接丢回海里,有人建议先榨成汁再扔比较保险,他只是乐于在高处看热闹,却不想等司副下令将那半死不活的水鬼抬进了阴者司,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海边奔来。
原来宁冰流已经回来了。他从未见她如此焦急的寻人,听说她又亲自去找左司副谈判,不知道说了什么,司副就急急忙忙地下令先救人,再说后话。
若不是星云阁神医戚婆婆现今不在岛上,她也是定要去求戚婆婆去救人的。
这时他才知道,原来那个水鬼就是李衡。
到了今天,他也不是有意窥视偷听,只是天气正好,他想出来遛弯,信步就走到了看守李衡的地方。
他想看看这倒霉世子长什么模样,伤得重不重,还能不能救活。却不想撞见了宁冰流为了看望他,给他送药,冲撞看守,还包揽罪责的场面。
她进去了,疾厉色的对着李衡发怒,可连他都听得出来,话语中包含的可都是拳拳关心呐!
啧,听不下去了,他终于打算走远,却终是被出了屋的宁冰流抓了个正着。
“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藏躲不过,硬着头皮赶忙拉她到旁边的竹林中,掩人耳目。
他背着她深吸了两口气,便自如调换到了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对她阴阳怪气道:“我的巢穴都被司首捣毁了,我不在这里能去哪里?”
提起这事,他小心观察她的反应,她好似没一点内疚,只是眉头紧皱,继续逼问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在这间房周围做什么?”
好哇,这个负心的女人,明明那晚还柔情万种想给他献舞,如今与老情人重逢就翻脸不认人!岛上就这么一件大事,一个新人物,他不能来参观一下吗?就算是他有意偷听又如何?阴者司内本就没有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李藏在暗自不语生气到头顶冒烟,冰流却无力地滑坐到道旁那块矮石上,声音飘忽不定,“你来看我笑话吧?随便你,反正这次凶多吉少,司首说不定会把我和他打包扔去海里喂鱼。”
李藏一瞬又呆了,挠头半天,“我、我怎会想看你笑话呢?”
她果然还是有烦恼想要倾诉的!李藏顿时又觉得自己不像个无用的人,又挤到她身旁坐着,热心肠发作:“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家伙怎会狗皮膏药似的黏上你了还?用不用我帮你做掉他?兄弟别的不成,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
不想她接下来的话却又令他的心情跌落谷底:“我现在脑子很乱,你就不要再给我添乱了。总之你别再靠近这里,我先回去了。”
“怎么?那个东西亲自闯入阴者司禁地你就对他关怀备至,我不过问两句就是添乱了?”
她起身要走,听到李藏在低声叨叨。她心中有事,不曾听出语气中的哀怨,反而被勾起了怒火。
“那么你想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你现在告诉我,我就告诉你前晚发生了什么。”
“我 ”李藏语塞,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冰流又道:“我总以为我们有对等的信任,现在才觉得我错了,从来都是我把过去的秘密都说给你听,你永远都是谎和糊弄。”
她深吸一口气,她也不知道为何,平常都不会在意的事情,今日却忍不住火山爆发一般地吐露出来。是李衡的话影响了自己么?
无所谓了,一切已经够遭了,都不知道哪天司首就要她以命赎罪,还在乎同李藏糟糕的关系做什么?
她快步离开竹林,再不曾回头,徒留一人直至夕阳西下才孑然离去。
第49章 谈判
洛神屿上当下最热门事件便是:有外人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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