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如是很能抗干扰的人,但是她以前没在秀水县见过杂耍,自然也就不知道,杂耍会有人拿着一面铜锣使劲敲,声音震耳欲聋。
她构思到一半的思路被迫停下,毕竟她只是专注,不是耳朵聋了。
沈玉如茫然地左右环顾,然后发现哪怕是隔了两个摊位的娃娃脸,也被这声音吵得静不下心,她对面楼上的萧安,以及娃娃脸楼上的白柳湖书院学生,纷纷探出身来,萧安还用双手捂着耳朵,对她挤眉弄眼。
看到大家都这样,沈玉如心里就平衡了,不是单吵着她一个就行。
复又重新构思起来。
沈玉如身后的酒楼上站了一个专门监督她的评判先生,贺先生挤了挤,也挤到了她正上方的窗口,一听到这锣鼓声,贺先生就抽了口气:“你们是故意安排在这的吧,要是我徒弟出点意外,我跟你们没完。”
“位置都是万岳书院定的,再说也是抽签……”
“哼。”
那位画艺大师只好道:“贺大家放心,下面还有一位巡视的,必不会让令徒受伤。”
“只要是万岳书院安排的,我都没法放心。”
贺先生转身,在自己书院的人里找了找,对于亦惜耳语几句,又若无其事地回到窗前,“我喊了个人去保护她,只要没危险,就不会靠近,这不算作弊吧?”
“不算。”
说话间,沈玉如已经拿起笔,开始作画,贺先生懒得跟他多说,使劲地想小徒弟画得怎么样。
大师本来很想笑话她两句,但是想到沈玉如前两日的表现,他身体很诚实地,也趴在窗口去看了。
沈玉如画完街道背景,想看看这杂耍究竟如何,要是好看,她就画一画杂耍的情形。
这边刚表演完热身,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叫好声。
万岳亭比赛时,沈玉如也听过大家叫好,人比这还多,感觉却大不一样。
在万岳亭,不管台上人如何文采斐然,那叫好也是收着的,百姓也尽可能学着文雅的方式,但这里,大家是这样的随心所欲,眼神如此明亮,表情活泼生动。
沈玉如将百姓生动的神色记在心里,他们的动作在她眼中放慢了,成为一张张心里的画,供她选出最好的一张挪到画纸上。
这种感觉,与她蹲在池边赏荷时极为相似。
环境依然吵闹,她的世界却安静下来。声音也在她的世界里,成为一种可以画出来的图案。
杂耍在表演关公耍大刀,一男一女两个人对着招式。
沈玉如一转眼,竟然看到萧景昭也站在看杂耍的人群里。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眨眨眼,还真是他。
萧景昭生得实在太出众了,哪怕不是时候,她的目光也在他身上停留了好几息,才强迫自己挪开,挪到了旁边卖糖葫芦的小摊贩身上。
萧景昭看到她视线的挪移,却误会了,过去买了一串糖葫芦。
沈玉如好不容易转移了视野,他却又跑了进来。
她扶额低头,对着自己的画纸。
不能看,绝对不能看了!
这么下去,她还画什么人间百态,干脆画俊俏小郎君百态吧!
沈玉如深吸两口气,才敢重新抬眼。
她花了整整一个时辰观察,终于确定了自己要画什么,任凭外界如何都不再分心,只埋头画自己的。
昨天面目特别清晰的人只有罗紫柔一个,今天她却画了很多人,从正对面杂耍处,几个最大的人物,到稍远处略小,却依然清晰的人物,再到更远处,已经看不清脸,但服饰打扮各不相同的路人、摊贩……
人物众多,她画起来也很费时间。时间越紧迫,便越是全神贯注。
贺先生在楼上,从她开始埋头绘画开始,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以她徒儿的本事,当她沉潜下来,便是两耳不闻了。
又等了等,果然,对面又敲锣鼓,她也丝毫不乱地继续画。
贺先生一开始看中她这个特质,只是觉得能抵抗万岳书院的吵闹,不至于像去年的学生一样,没想到今年换了种更大的吵闹,换个学生来她这个位置上,恐怕都得崩溃,也只有她还能做到不动如山了。
她心里正得意着,忽然见到一个小孩子没注意看路,跑跑跳跳地往前,就快撞到她身上去了!
连她旁边的评判先生都不由惊呼了一声“小心”!
可是他们在楼上,楼下吵闹得很,不说能不能听到,就算听到也很难及时反应过来。
“糟了……”他忍不住悟了一把眼睛,心痛得不敢看。凭他作画几十年的经验,这幅画算是毁了。
太可惜了,那画光看构图,就知道起码价值千金。
“贺大家,这也是没办法,比赛难免有意外……”
贺先生一把扯下他的胳膊:“说什么呢,好着呢。”
“嗯?”他努力踮脚往下看,“诶?”
“年纪一把了,悠着点,摔下去就不雅了。”
贺先生才不会告诉他,他捂眼睛的一瞬间,萧景昭把那小孩子抱开了。场面有些惊险,因为那小孩子不但扑了上去,还伸手想去抓沈玉如手里的笔,她也不确定究竟有没有碰到。
看徒弟还能继续画的样子,应该是没有吧?
但愿没有,否则这张画,她也觉得可惜。
她们作画,讲究的是细致精微,与大开大合的水墨画略有区别。若是一笔歪了,很难补救。
这一画,又是画了一整天。
中途杂耍班子都散了,评判先生都忍不住在酒楼里用了膳,歇了片刻,贺先生都没离开过窗台,就一直看着她徒弟画。
评判先生休息完回来,调侃道:“你对这徒弟倒是上心,亲生闺女也不过如此了。”
叶无过正给贺先生端点汤羹来,闻言道:“那可不,有贺先生这么好的师父,我们都羡慕呢。”
她送完汤羹,回到旁边的窗口,她师父徐先生淡淡道:“我亏待你了不成?”
“没有,绝对没有!”
“嗯,以前我是决不许弟子随处吃糕点的……”
叶无过捂紧了她的糕点,怎么就被自己师父听到了呢,失策。
夜色将至,比赛该结束了。
几个评判先生纷纷去收画,发现大家都还没画完。其他几个人是交上来了,但画中还有明显未完成之处,沈玉如是一手执笔,动作不停,另一手护着,不让人碰她的笔和画。
评判先生都无奈了,和另外几个人碰头商议。
“说是上午太吵,影响了他们作画。”
“总得让他们画完呀,这残缺的画拿出去不够丢人的。”
“那就延长时间吧,大家都延长,很公平。”
为了让光线更充足,其余三个人都被聚集到一个酒楼,点上蜡烛继续。
可是沈玉如根本喊不动,差点怀疑她的耳朵是不是真被早上近距离的锣鼓震出问题了,贺先生提了两盏宫灯过来:“你我二人就在这里监考吧,都画到这一步了,不必担心作弊了吧。”
负责监督沈玉如的画师很无奈,但早上这个位置,确实吃亏很多,现在让他提灯,他也就勉为其难地提了。
顺便近距离看看昨天被他们私底下认定为画艺天才的姑娘,今天是怎么画的。
沈玉如身边有了两个提灯的人,还一看就是两个大人物,百姓都不再近前来看,沈玉如一直护着的左手慢慢放下了。
从天色刚黑街道尚且繁华,到摊贩都走完了,街道渐渐宁静,她一口气不歇地画,直到月上中天,才轻轻放下画笔,疲倦地往后一仰,靠在了酒楼的外墙上。
贺雪泠心道,幸好没安排他们去万仞山上画啊。
第76章 丹青4
评判先生很理解她的累, 年轻时谁还没意气风发一口气画上一天过呢。
小心拿起她的画,吹了吹,依然担心墨迹未干, 干脆这么双手捧着拿上楼去了。
贺先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啊,张嘴。”
沈玉如听话地张嘴,然后嘴里被塞了一块糕点。
“从小叶子那顺的。”贺先生笑得眼睛格外明亮,闪烁着宫灯澄黄的暖光, “画得真好,我马上都要教不了你了。”
沈玉如嚼着糕点, 差点被噎住,另一边又有人适时递上一根竹吸管, 她大口吸了好几口, 好不容易把糕点咽下去, 抬起头, 看到萧景昭夜色下轮廓分明的脸。
早上看到他, 还有许多话想说,这时却只说出一句:“竹筒装着,竟是热茶。”
“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你还想喝什么?”
“哦。”
萧景昭看她无精打采的, 便又说:“若是明日胃腹不痛, 再带你去买好吃的。”
贺先生再次感慨年轻真好,然后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们:“好了, 估计上面要打分了,我们赶紧上去吧。”
沈玉如恢复了几分精神,站起来, 蹦跶了一小下,和萧景昭一起松快地上楼。
贺雪泠笑着摇头, 没见过比她心态更好的学生。
旋即又想到,假若萧景昭要回京城,必是冲着皇位去的。想到当年太子选妃时,自己受到的指责刁难,心中不由平添几分担忧。
她压下这些杂乱思绪,抬步上楼。
楼上,一干人正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沈玉如,贺雪泠上去了,这视线就转移到了这位教出神仙学生的师父身上。
“贺大家真是沉得住气,招了一个这样的学生,竟然还藏着不让我们知道。”万岳书院的人到底忍不住了,酸溜溜地说。
到了这时,他们终于意识过来,自以为探听了各大书院的虚实,实则反被贺雪泠摆了一道。
难怪传言这贺先生智谋过人,又如此沉得住气,她当个画艺先生简直是屈才!
贺先生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应下了:“过奖。”
她这么坦然,几乎是摆明了告诉他们,不错,我徒弟最擅长的自然是我的看家本事,你们怎么竟能自己想那么多?
这么一想,他们心里更堵了。
此时酒楼上并排放了几张八仙桌,四幅画作依次小心摆放。
这四位学生显然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每幅画各有精巧之处,打眼一看,每一幅都足以被高价珍藏。
再仔细去看,评判高低。
这么一看,沈玉如和萧安的画便又突显出来。
贺雪泠先去看自己徒弟的,确认没有因为作画环境不好,在画面上留下无法挽回的笔迹,至少以她的眼光,丝毫看不出有任何败笔,每一笔都干净利落,又细腻优美。
她肯定地点头,小姑娘这一年在绘画上吃的苦,没有白吃。
再去看萧安的,萧安自幼学画,功底就在那,又遍寻名家求学,集各家之所长,比起去年考学之时,又有精进。
贺先生细细揣摩,这幅画别有巧思。
萧安作画的位置在二楼,整幅画带着俯视视角,正是二楼看下去能看到的场景,非常还原,让人毫不犹豫地相信,当时街上就是这样的景象。
可是他还画了同样在参加画艺比赛的人。
玉如的位置在他楼下的对面,他的角度自然能看到她,以往画艺比赛时的位置安排也不乏有这样的,但大家自然都知道,不会把和自己一起比赛的学生画进画里。
而萧安不但画了他对面的沈玉如,甚至画了她正在画的那幅画。
他在那幅画中画里,画了一瓣桃花。
好似桃花偏爱美人,整个蜀郡绝无可能有桃花的季节,却有一片花朵落到了她的画纸上,仿若从仙境飘来似的。
人面桃花交相映,不知人与花孰更美?
只这一笔,这画便格外不凡起来。
贺雪泠看着,心里暗呼一声,揉了揉额头。
她专攻画艺,一眼看出萧安在这一处花了最多笔墨的同时,也一眼发现了萧安的心思。
他竟对小徒弟有这样的想法!
可他跟萧景昭是才相认的兄弟……贺雪泠难得的头疼了。
她的举动落在别人眼里,却以为她是担心自己徒弟要输了。
万岳书院的人虽然被沈玉如的画震惊了一下,但自认萧安也画得绝对不差。只不过这两人都曾向贺先生求学,这事实多少有点扎心……
无论如何,现在萧安是他们万岳书院的学生,好整以暇道:“贺大家怎么看?”
“我怎么看有什么用,得看几位考官怎么评。”贺雪泠心情复杂,直接刺回去了。
万岳书院讨了个没趣,大家又转而看向评判先生。
这几位先生在画艺上颇有盛名,评过的画作不知凡几,此时却也有些犯难,到一旁小声议论。
最大的争议,便是这一场究竟谁该得第一。
争议不下,最后只好各自打分,再算出个平均分来。
叶无过等得心里着急,她自己在算学上得了头名,自然也希望好姐妹能拔得头筹,见那几个先生还准备慢吞吞地算分,干脆跑过去,瞄一眼就报出了各人最后分数。
“嘿,咱们书院四十分,万岳书院三十九分。”叶无过根本不带算的,原来今日有四人打分,其中三人都分别给了沈玉如与萧安十分,唯有一位,一个打了十分,一个打了九分。
沈玉如前几场都是第一,如此一来,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画艺第一。
叶无过只关心她一个,这结果一出来,完全忘了还有另外两个书院的成绩,直接跑回了沈玉如身边,一把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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