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过境,林叶沙沙,疼痛却没有传来。
她抬起头。
眼前竟有光芒浮动。那是一层结界,将他们与温源分割开来。
这结界金光璀璨,往外散发着纯净又强大的妖力。
温源刚才那猛烈的一击,便是被这结界挡在了外面。
苏缈屏住的呼吸久久没有松开,她回头看向钟曲,满眼诧异。
对方脸色极其的苍白。他轻勾起嘴角,冲她虚弱一笑。
“这是?”
“结界,我设下的。”他说道,声音比刚才还要虚浮。
钟曲是只大妖,又勤于修炼,比玬珠厉害得多,苏缈一向知道。
可他已然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
更何况,金翅鸟族的优势从来都是速度,而非防御。
苏缈困惑地看着这个结界,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上去。它竟是有温度的,贴在她手心暖暖的。
温源正在外头猛力地劈砍着结界。
结界在颤动,但只是轻微的,像清风吹过湖面,未必会有一丝波纹。
温源被反震得步伐紊乱。
这个结界实在是太强了,苏缈觉得奇怪。
“别看了,是我的本源力量幻化的结界。”
本源力量?苏缈指尖一顿,紧接着脑子里嗡的一声。
“你疯了!”
虽然她不过是只半妖,但也知道,妖的本源力量意味着什么——
妖心碎了会死。
妖丹没了会死。
本源力量枯竭了,也同样会死!
钟曲本就已经重伤,再释放出本源力量,无异于自寻死路!
难怪这结界带着温度,将她冰冷的指尖包裹上一层暖意。
苏缈只觉心尖猛地抽痛。怎么可以这样……
钟曲冲她笑了一笑,却是淡然:“我本就妖心碎裂,早已是死定了的。”
这一句灌进耳朵,苏缈倏尔身心俱冷,如坠冰窖。
“死”?
这个字太重,她不想听。
头顶有什么压下来,轻轻的。
是钟曲的手。
他揉了一揉她的脑袋:“我撑不了多久。你与其在这里难过,不如想想,怎样才能从威天盾下逃生。”
结界外,温源的身影显得模糊,他正烦躁地走动着。
从结界透过来的紫光,倒是亮得那么清晰,如一只巨大的眼,窥视着结界之中。
温源看不见里头怎么了。他的步子很急,也很乱。不论是剑砍还是盾砸,这结界居然纹丝不动。
他怒骂不出,上涌的心火无处发泄,虽不论怎么也砸不动,他依然不知疲倦地猛砸着。
整座山林,回荡着沉重的击打声,片刻未有停歇。
苏缈,这个忘恩负义混账,薄情寡义的女人!
当初若没有他,她早死在纷乱的外头了。
长佑寨十年,她羽翼长满了,呆腻了,便敢挑衅他的权威了!
荒唐!
他费尽心思才让她活着出寨,为她落了不知多少泪,梦里寻了她不知多少回。
一年后才知,她竟早已另投他人怀抱。
他的一腔情义,在她的移情别恋下,显得那样滑稽与可笑。
毁了他的寨子,碎了他的舌头,践踏他的尊严!
他被寨民抛弃的时候,在泥泞中艰难滚爬的时候,在鸣蛇王面前摇尾乞怜的时候……
她正与别人浓情蜜意。
尊严?
不杀了她哪来的尊严!
为了杀苏缈,他豁出性命背叛鸣蛇王,杀了鸣蛇王派来拦截的大将,才终于追赶上她。
他已无退路,若这一次没能杀掉她,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
温源两眼猩红,咬紧牙关狂砸着结界,利剑在一次又一次的劈砍下,竟然卷了刃。
好强的护盾,就连威天盾也撼动不了它。
天边红云消散,暮色渐起。
金色的结界散发出的光,将夜晚的山林照得宛如白昼。
金光如落日余晖,美得醉人。
温源无心欣赏,宛如一个被操纵的傀儡,不知疲惫地攻击着它。
直砍到子夜时分,结界的金光开始黯淡。终于,上面出现了一道裂痕。
马上了,就要被他砍开了!
一旦有了裂缝,便等于有了结果。
她在这结界中躲得了一时,又能躲一辈子么!
裂缝一点点扩大,伴随着碎响,上下蜿蜒。在某一次的挥砍下,裂缝爆开,结界终于碎裂成星光无数。
点点星光中,苏缈盘坐在中心。她双眼微合,睫毛在眼下倒映出浓密的影子。
陨落尘埃的星星包裹着她,将她脸上的细微的绒毛照得如镀了一层光。
她如此的安静,不惊不惧的神色,又比先前更加的可恨!
结界破了,她不知道么!
温源猛喘了一口气,抖了抖早已震到没有知觉的手。
举剑,朝她砍下去。
剑势凛冽,引狂风顿起,破开点点星光朝她头顶直砍下去……
剑风触及的刹那,紧闭的丹凤眼陡然睁开——
苏缈倏然后仰,剑风擦着鼻尖而过。
紧接足跟点地,往前一推,身体反向后移,堪堪躲过这一剑。
温源尚不及反应,苏缈已就地捞起尧光,送来当头一剑。
他匆忙提起威天盾,惊险挡下这悍然一击。
一切的发生,只在眨眼之间。
剑盾相击,撞击声震耳欲聋,连心脏都震荡得颤抖了一下。四周风沙漫天扬起,将结界破碎的星光彻底掩盖。
她砍来的力道似有千斤之重。
温源脸色大变,哪里能敌她的力道,瞬间被推着连退数步。
怎么回事?
她不是力竭了么,为何突然变得这么强!
温源以剑为杖,才勉强稳住脚步。
没关系,他有盾可挡,这个女人可没有。
温源随即把牙一咬,一手持盾,一手持剑直刺向苏缈。
她没有躲闪。
温源的剑也很快,俯仰之间已至跟前。
“哗啦——”一声轻响,苏缈竟突然凌空而起。
剑尖从她的鞋底刺过,扑了个空。
她顺势向下一踩,温源顿觉剑身如遭山压,他的手腕便是一塌,立即握剑不住。
剑掉在了地上。
温源大感危险,惊惶仰头,赫然见上空有金光撞入眼帘。
那是?
在她的背后,竟展开了一双金色的羽翼。
这羽翼分明只散发着薄薄的光,却在夜晚那样的夺目。月光轻柔地包裹着这层金色,使它的光芒竟似圣光一般直击人心。
看到羽翼的那一眼,温源就愣了神。
苏缈眼眸低垂,自上而下谛视着他。
她没有说什么,尧光也没有再等待,转瞬直击而下。
劲风刮面,温源愣愣地望着她,直到剑风就要逼近鼻尖,才想起威天盾。
这一剑虽然强劲,却依然砍在了威天盾上。
盾身坚固,即便她手中握着的是尧光,也依然不能将他击溃。
两相逼近,不过一尺。
这是少有的,她离开长佑寨之后,他们势均力敌地面对彼此的时刻。
温源仰着头,猩红着眼,嘴角勾出一丝冷笑。
长出翅膀了又如何,只要他有威天盾,结果早已注定。
死的,只会是她!
苏缈一向看得懂温源,他的每一个眼神。
呵。
她压着剑柄,用力地往下压:“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让你活到现在!
去死吧。
一分一秒都不要再多活了!
第122章 魂飞魄散
苏缈向来不以恶毒的言语, 去咒骂伤害她的人。
可这一次,她竟这样盼他去死。
她的眼里,声音里, 每一个呼吸里, 都充满着恨意。
温源从未见如此的她,对望着她杀意凛冽的眼睛,心头忽有一颤。
他牙槽紧咬,连忙稳住心绪,正要蓄力一击, 却见那巨大的金色羽翼上飘落一片金羽。
它散发着微光, 轻飘飘地拂过他的眼前,那样的柔美, 却又美得令人发颤。
它的羽片利如刀锋。
此时此刻,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握着这片羽毛, 一点点贴近他的脖子。
温源冷汗顿生,忙往侧位偏躲。
可苏缈的剑,却似一坐大山压在他身上,压得他的脚好似融进了泥土,一丝一寸都挪动不得。
温源慌了神, 想伸手挥开那金羽, 可若他敢腾出一只手,这威天盾就会被她压到面门, 直接爆了他的脑袋。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 恐怖得宛如一只真正的大妖。
那金羽追着他, 触到他的脖子, 一点点一寸寸……
羽毛飘出视线,他明明已看不到它, 却又好似亲眼看着它是怎样划开他的脖子。
温源张着嘴巴,呼喊不出,只从喉咙里挤出难听的怪叫。
这次,苏缈没有看懂他的眼神。那究竟是惧怕还是悔恨,或者说是求饶……又或者,什么都有。
金羽轻轻地划开皮肉、筋骨……最后一声惊恐的嘶吼过后,万籁俱静。
一颗头颅落地,如沉重的木头砸在地上,滚满了泥灰。
结束了。她终于手刃温源。
可此时此刻,苏缈感觉不到痛快。
双翼收拢,她三步并做两步赶去钟曲身边。
距离一点点缩短,就快要靠近时,飞快的脚步却突然顿住。
她的呼吸停滞下来,满满的怯意忽然涌上心头,于是连步子也不敢再往前。
明明已经速战速决,明明一刻也没有耽误,可是……
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他安静的样子好似睡着了。
苏缈五指猛缩,紧紧地握着尧光,好像这样抓着就能留住什么。
可流水东逝,从不为谁的挽留而停。
钟曲不知几时合上的眼,或许结界破裂的那一瞬,他的本源便已耗尽。
夜终于沉寂下去。
千里孤山,万里无声,苏缈双腿一软,跪坐在他身边。
千言万语,没有来得及说一句。
她颤抖着伸出手,为钟曲擦去脸上的尘土与血污。
他的脸庞,比今晚的夜还要凉。
当他将自己的翅膀断下来,不容拒绝地续在她的身上……当他把残余的妖力渡给她,告诉她——他们俩至少得活一个——就已经把告别的话说尽。
如果非说有什么交代,只有虚弱不堪的一句——“欠我一只鸡,记得烧给我”。
倒像是玩笑。
“鸡肉烧不了,我糊只鸡烧给你,你自己炖成不?”苏缈颤抖着,对他说。
泪不知几时流了满面,她已泣不成声,钟曲却依然安静如夜。
他的脸逐渐变得透明,寸寸皮肤散成点点荧光。
温柔的夜风悄然刮起,荧光纷飞着追赶着,似蒲公草的种子飘向远方。
“哥——”苏缈追起身,往前赶。寂寞的山林,回荡着她用力的呼喊。
漫天的荧光听不见,它们纷纷地飘往四方,没有为她作片刻停留。
苏缈慢慢停下脚步,伸出手,却未能握住一片荧光。
——他还是有怨,有不甘,有委屈没有说出来的吧。
有什么东西自她的脸颊滴入泥地,一滴、两滴……渐渐数不清了。
温柔的风不住地吹,风干不了她的脸。
——你还没有叫过我一声“妹妹”啊。
当最后一片荧光,消失在暗黑的夜里,苏缈胸口顿然一痛。一股腥甜翻涌上来,鲜血从口中喷出,散落了好大一滩。
苏缈两眼一黑,几乎就要倒下。她捂住胸口,痛得冷汗淋漓。
钟曲做到了这一步,将一切可以给的都给了她,她又怎能辜负。
方才能打温源,是因强行突破至第七层心法。
第六层的根基尚未打好,真气运转不畅,瘀堵在胸口久久不散。
一口淤血喷出来,才稍稍好些。
也不知是大恸之故,还是真气堵着的缘故,她此时的头脑昏昏沉沉。
步子沉沉的像灌了铅,苏缈一步一顿,飘飘摇摇地走回原地。
地上有什么东西,在月光照射下发着微弱的光。
她躬身捡起。
是那半枚铜印,刻着一个“修”字。
指腹轻轻摩挲着凹凸的字,她轻轻地念出声,“信”、“修”。趟过一条奔腾着鲜血的河,这个名字才终于拼凑完整。
父亲……
“哥哥他也,魂飞魄散了啊。”
一滴滴鲜血渗入泥里,下颌一条血线趟过,苏缈却恍然未觉,只是紧紧拽着那两半铜印。
这个世间残忍又冷血,她情愿,换自己永辞于世,再不经这样的苦难。
……
还没入夏,就连下了两场瓢泼大雨。
今儿午后终于雨停,可到了黄昏,这雨却又哗啦啦续上了。
从宁州往全州的路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水坑。
“妈的,这趟出门太倒霉了!”四五个粗汉从雨幕中跑来,骂骂咧咧地躲进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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