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情绪,她不想呆了:“那,徒弟先走了。”
“慢着。”
秦少和叩响桌面,下巴指指案上的册子:“下册,拿走。”
苏缈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双手取过剑谱:“谢师父。”
“你把它练熟,配合你的骨剑,努力一把应能拿下修元。若再有内功相辅,修元便是十拿九稳的——对了,你这经脉的问题,可得出个结果了?”
苏缈寻思着,若能得东厢房那位帮一把,妖力入气海指日可待,当下答道:“就快见分晓了。”
“那你滚吧。”
“……”
苏缈滚得干干脆脆,回房,关门,往床上一趴。
她夹几族在中间,真是不好受啊。好不容易在心里劝好自己,苏缈迈着沉重的步子往东厢房去,却发现……
他门栓了。
往常是不栓了。
罢了,正好她难以启齿。
东厢房里,钟曲长舒口气,尤觉得胸口闷痛。这一痛,迫得他眉心的悬针纹跟刀凿似的深。
钟曲脚下掉落了三根短钉,皆是从他胸口取出。但身上的伤远不止胸口这处,疼痛去了大半条命,令他一张俊脸了无血色。
按理来说,若得月之子疗伤,痊愈不过在俯仰之间。可这一次,月之子却没有亲手给他疗伤。
而是用了月影杖。
此乃妖皇法器,亦是权杖,代表月之子至高无上的权力。其灵力充盈时杖头为满月,杖头呈弯月时,则是灵力枯竭时。
此时杖头已从满月过度到了弯月,无以为继了。
能得月影杖为他疗伤,已是他极大的荣幸,寻常人等,便是瞧上一眼都不配的。
好在这雁山灵力出众,他的伤虽只被治疗了八成,自行痊愈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
“说说,如何暴露的?”上首这位收了月影杖,睇他一眼,又捻起黑子在棋盘落下。
“回尊上的话,灵狐王到底诡谲,纠集其他三族,将凝辉殿又彻查一遍,终究怀疑到奴头上。若非金翅鸟王暗中放水,奴只怕没法儿活着出来见您。”
“她放你的水。”上首冷冷轻哼,“究竟是想以你为饵,还是顾念与你的血脉之情?”
钟曲跪地不起,不敢马虎:“奴出来人界之后,确实发现身后有尾巴,不过请尊上放心,已经甩掉了。”
话毕,却又欲言又止。
“说。”
钟曲这才往下道:“只是这跟踪之人甩得过于容易,倒不像是金翅鸟王安排的手下。”
“故此你无法判断,她真正所图?”
“是。”
“你希望,是哪个原因?”
钟曲垂首,神色黯淡:“尊上是知道奴的。”
棋子搅动的细响,像是擂在心上的鼓点。
良久,棋盘再落下一子。
“你虽为金翅鸟王之孙,却也是金翅鸟族之耻。你来本尊的凝辉殿做近侍,图的不过是为摆脱欺凌。到如今,你又想凭着今日助本尊之功,来日屹立万妖之上。”
妖皇轻扫他一眼,稍有停顿,“若你懂得求稳,再与金翅鸟王联手,则可进可退。”
钟曲脸色微变,毫不含糊地重重磕了个响头:“不得同族善待虽是奴毕生遗憾,但若有一日金翅鸟王以亲情诱惑,妄图借奴对尊上不利,奴宁死不坠忠义!今日出逃妖界本已做了必死准备,这胸口三根短钉是奴亲自扎进体内的,一旦被捕,拍钉入心只在弹指之间,绝不会给他们逼问的机会。”
他的话断在此处,因胸口疼痛眉间紧紧锁着。
钟曲喘了口气,稍缓疼痛,才又往下道,“更何况,若是奴当真与金翅鸟王合谋,妖族此刻必已兵围雁山。”
又是良久的静默。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在月之子的脸上。
他轻勾了勾嘴角:“若不信你,又何必为你疗伤。起来吧。”
钟曲捂着心口直起身,忽又听上首传来一声轻叹,“你父子三个,都是一样的硬脾气。”
钟曲怔愣。
“死不低头。”
棋子被丢回棋盒。这局棋,忽然就不想下了。
妖皇倏尔想起,昨日那半妖坐在对面时的情景。她说,以后再来陪他下棋。
方才她已至门口,却又退走。
苏缈这晚没和体内的妖力较劲儿。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容易有了一点睡意,玬珠却摇着尾巴跑来找她。
“苏姐姐,沁儿来了!我让她在后山等我们。”
眉沁?
苏缈一个打挺就下了床,顺手拿了柜子上一包果脯,这就与玬珠一起翻墙去了后山。
“呜呜……珠儿!我好想你!”
“我的好沁儿,我也好想你!”
今夜的群山清清静静,小树林里藏着喜悦。
苏缈等这对好姐妹抱着蹦完了兴奋劲儿,才上前来。
“苏姐姐,呜……你都不知道,我差点出不来了。”
眉沁小脸通红,拍着胸口,想起之前的事还有些后怕。
“难为你了。”苏缈把果脯塞她手中,“可累了?”
眉沁委屈,打开纸包吃了一口酸甜,心灵瞬间得到安抚:“我胆儿都快吓破了呢。”
玬珠心疼地拉着小姐妹的手:“我们到那边坐下说。”
眉沁跑这一趟,一为与小姐妹见面,二为先前答应过的,帮苏缈打听她父亲之事。
在大石头上坐下,她就跟苏缈说了起来。
“你父亲确是金翅鸟王之子!只不过,金翅鸟族对你父亲讳莫如深,一开始很难打听到什么。可架不住我聪明,嘿,后来还是被我打听到了一些。”
眉沁咬着果脯骄傲地说。
“辛苦你了。”苏缈自是万分感谢。
眉沁:“我们都知道的,妖人结合本不被允许的。金翅鸟王当时之所以能容忍你父母在一起,也是想着人类寿短,等这段孽缘被时间掐断,你父亲自然就回去了。但后来你父亲执意带你回去,妖族必然不允,事情就卡在这里了。”
这些苏缈知道,眉眼微垂,略有黯然:“是,我父亲之所以会死,都是为了我。”
眉沁:“也不全是为你。”
“?”
“是这样的,苏姐姐你还不知道吧,当时你娘生下的是一对龙凤胎!”
苏缈怔愣:“龙凤胎?”
“对,你有一个哥哥!”
眉沁说道,“他比你运气好,完全继承了妖族血脉,有妖丹,能化形,羽毛还全都是金色的呢。”
丹凤眼微瞪,苏缈好不震惊。她往前倾身,追问:“然后呢?!”
眉沁吃着果脯,差点儿噎了:“然后啊,金翅鸟王当然不可能允许妖族血脉流落人界啊,更何况是王族血脉。你父亲抗争不过,只好把儿子送回妖界。”
苏缈好生愣了一愣。
一瞬间,过去许多不明白之处,她全懂了。母亲的愁苦,父亲的叹息……原来,竟是因为骨肉分离。
“但是吧,你这个哥哥终究是有个人类母亲,以至于他打小就被同族看不起。金翅鸟王想护他,可也无法时时护着。”
指尖抠在石头上,直到有些痛,苏缈才反应过来指甲反了。
一子一女,丢了哪个都心疼。想念妖界的儿子,却又舍不下人界的女儿,父亲执意带她回去,终惹来这后头的杀身之祸。
眉沁:“你哥哥可能受不了同族的欺压,后来就去了凝辉殿做月之子的近侍。毕竟是近侍嘛,别人怎么欺也不敢明着欺。然后……”
她激动地打了个嗝儿,兴奋道,“然后!你们猜怎么着,我今天之所以能出妖界,全靠我机智,跟在他屁股后头出来的!”
玬珠插了句话:“等等等等……我怎么听得有点儿糊涂。他出来了?”
眉沁可兴奋了,把手一拍:“哎呀,这么跟你们说吧——咱妖界乱成一锅粥啦!”
苏缈按下心头巨浪,追问:“怎么个乱法?”
“先前我不是说,四大妖族最近有点奇怪吗,后来事情越闹越大终于瞒不住了,居然是——”
玬珠拼命摇她:“哎呀别卖关子,居然是什么?”
“是月之子逃啦!”
玬珠:“啊!?”
苏缈一愣,脑子忽然被什么击中了似的。
月之子逃了?
眉沁接来说了什么,她都给听漏了。待回神,苏缈按住这小蝴蝶的肩膀,严声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眉沁没发现她表情的不对,说得眉飞色舞:“我说月之子逃脱啦!你哥哥作为近侍,早在两个月前就暗助月之子脱离了四大族的掌控。他暴露之后,大族对他围追堵截,嚯……那场面,要多凶险有多凶险!可是他好厉害的,居然还能瞅到时机逃到人界,我就是跟着钻了空子出来的!要不然我还出不来呢,眼下所有界门都被重兵把手着。”
玬珠追着问:“那月之子呢!”
眉沁摊手:“这哪儿知道,有说他躲在妖界的,也有说他已经逃到人界来了的。总之,四大族联手把控妖界的局面一去不复返。别看他们在一起搜捕月之子,其实私下紧盯利益,根本不是一条心。”
玬珠当场一个“我呸”:“四大族加起来是条龙,分开了是四条虫,根本不是月之子的对手!”
眉沁:“月之子有多强你见过?那都是传说啦。”
这俩丫头越说越激动,说到后头掐起了月之子的实力。可苏缈听来听去,就一个感觉——
妖界大乱,竟热闹了雁山。
第41章 直面妖皇
三人在后山说了好久的话。
寅时初, 苏缈离开后山,留玬珠和眉沁好好叙旧。
两个丫头吃着果脯,你喂我一个, 我喂你一个, 可开心了。
她沿着山路往回走。今晚的月亮很圆,斑驳月光落在半荒不荒的小道上,光线不明不暗。
山路不平,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心里想着事儿。
若她没有猜错, 东厢房那位, 便是妖界至尊了吧。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遇,半妖若想翻身, 就必须插手进去。眼下,她有两条路走——
要么和四大妖族来一场交易。
要么, 和月之子来一场交易。
不外乎都是与虎谋皮,极易把自己折进去,端看和哪一方交易,冒的风险小一些。
苏缈走得极慢。
今晚太多的事儿挤在她脑子里,先是师父笑脸相逼, 再是知道自己并非孑然于世, 居然还有一个孪生哥哥。
心里又是愁苦,又是高兴, 便又想哭又想笑。
可这些个人的悲喜, 却都无法凌驾在死生大事之上。苏缈没有那么多时间, 让喜怒哀乐摆布自己。
时间紧迫, 她必须尽快拿出个主意。
不知不觉走到墙边,苏缈翻墙回了西厢, 心不在焉地推门,手刚放在门上,却有一顿。
她回头看了眼东厢。
如果说,那真是月之子,而他的近侍是她的哥哥,那当初他用一只曲子吊住她,便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了。
关于她的身世,高高在上的月之子,必已知悉。
泰山重的压力都压过来了,相比之下,师父给的压力算什么玩意儿。
不就是在月之子面前疯狂找抽嘛,反正她早晚都得去找抽。
苏缈背靠着门,黑夜笼罩着她,她在万籁俱静中长长吸了口气,缓缓地呼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挪动脚步,走到对面,轻推了下门。
没拴。
进去,四处都看了一遍,却没他的影子。
苏缈立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思索了片刻,转身往崖边去了。
他果然在那里。
月华倾泻而下,乌发与衣袂在月色中微扬着,而他长身鹤立,静若止水,安然不动。
白日里在她身上耗了太多妖力,来此沐浴月光也是意料之中。
“师父那边,我已据实交代了。”苏缈信步过来,在他后方半步停下脚步。
这地方开阔,月光也在她身上撒下清凉的霜色,不过这月光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对方没什么反应,以沉默回应“知道了”。
苏缈补充道:“我跟师父说你是只妖,我师父对你心有忌惮,便让我过来试试你。”
“如何试?”
这次他回应了声,侧过头来。那眼中一抹异样闪过,大约,他也是有兴趣听一听的。
苏缈深吸口气,口吻显得随意:“说是,你我共处一室已被我同门看见,这名声只怕是不保。你若是有颗善心,不妨考虑考虑与我成亲。”
他的侧脸,多偏了几分过来。眼底有几分不解。
“何为成亲?”
这都不知道?
苏缈抿了抿唇,说:“就是一起生活,从此以后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脸上的表情,好久都没有变化,像是冻住了一般。
一起生活?
苏缈长眉微敛,徐徐说道:“可我琢磨着,我不过是一介半妖,这等成亲的荒唐话,在你面前说出来,只怕都是污了你的耳朵。是吧……尊贵的月之子。”
“月之子”三字,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刹那间,那本来迷茫的眸子里,突然结出一缕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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