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禅捏了个匿踪诀。
即便到了此刻,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走这么一遭。
明明下定了决心,出了灵犀秘境,就桥归桥,路归路,各走一方,两不相干呢?
她又为什么非要来看看?
凝禅心绪难辨,一路停了三五次脚步,最终非常拙劣地说服了自己。
她不是傻子。
在灵犀秘境里,虞别夜分明是特意去找土蝼的,关于土蝼究竟为何会在这里出现,他或许多少知道一些真相。
她要去问问他。
对,就是这样。【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不夹杂任何个人情感地,公事公办地,问问他。
凝禅如是潜行在少和之渊不怎么熟悉的路上。
此前不是没来过这里。
除却此前代表宗门来此的几次之外,最后一次,便是她一人一傀,杀穿了半个少和之渊,一把笼火点了画棠山的时候。
都杀红眼了,谁还管路怎么走啊。
而且这个外门,看起来很近,怎么她都绕了好几圈了,一眼望过去,非但没有接近,好似还远了点儿?
凝禅陷入沉思。
夜很静。
有极远的鼎沸从各个门派下榻的山头传过来,凝禅深刻怀疑,其中最热烈的部分,恐怕有段重明一份功劳。
这样的鼎沸,足够遮掩素来冷寂的少和之渊的夜里,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声音。
比如,轻微到几乎听不到的剑鸣。
和剑穿过血肉,再抽回来的事情。
凝禅本来对这种声音也不熟的。
但她到底也算才重生不久,手感甚至还火热,自然不会辨别不出来这是什么声音。
凝禅的身形微微一僵。
她知道各个门派之中,各有阴私之事,有时事情未必是她所想,也或许是她听错了……总之,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欲掺和进这种事中来。
凝禅也不打算去什么外门了,毫不迟疑,掉头转身就打算原路返回。
血滴答落地的声音极轻。
微微踉跄的脚步和滴血的声音一样轻。
随之出现的,还有极细微的,布料与地面摩挲的拖行声。
凝禅走得更快了点,她转入方才走过的小巷,然后猛地停步。
灵石灯不知何时灭了两盏,只剩下昏黄的最后一点灯光,将巷头与尾的两个人的影子都拖得极长。
狭路相逢。
凝禅停住了脚步。
另一头的身影单薄却笔直,沉黑的道服几乎让他整个人都隐入了黑暗之中,却又因为那张过于苍白俊美的脸都显得极近妖异。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任何人。
尤其会在这里,以这种姿态,遇见……她。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无言。
凝禅沉默地看着虞别夜拖着一具难辨的尸体,如幽灵一般站在巷子的另一边,他的周身都是血,只是血污隐入黑色布料,并不明显,但他的下颚到眉眼之间都溅了血珠,再顺着脸颊滑落几滴。
极远的方向,隐约传来了段重明的几声大笑。
这里一片寂静之中,血珠坠地。
轻响。
“凝大师姐。”他声音有些哑,又带着一点古怪的笑意,指了指另一条路,先行开口:“你没来过这里,也什么都没看见。”
倒是上道。
也正和凝禅的意。
凝禅抬步,正要走,却倏而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侧头看了地上的尸首片刻。
然后在虞别夜有些惊愕的眼神里,捏了个诀,将两人一尸的身影都彻底遮蔽了起来。
“死透了吗?”凝禅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饶是面目模糊,也可以从那尸身上的华服看出,此人在少和之渊的地位绝对不低。
虞别夜没说话,他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凝禅,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凝禅俯身,隔着那尸身的衣料,翻开了对方的腰牌,清晰地在上面看到了少和长老的标识——与今日来相迎的那位余梦长老腰间的一模一样。
凝禅沉默片刻。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上一世的虞别夜,乖顺,温和。
面前的虞别夜,阴鸷,乖戾,沉默,满身血污和杀气,才两仪天,就能出手杀了少和之渊的长老。
除了一张脸长得一模一样,哪有半点相似之处。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
他看向她的眼神,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虞别夜。”她盯着满脸血污,看向她的眼瞳却越来越亮的少年,冷笑了一声:“这你都敢杀,胆子挺大啊。”
第13章
月黑,风高,抛尸夜。
死者白天还言笑晏晏,与止衡仙君谈笑风生,收了一副名为采药童子的狂草。
晚上,这人已经被虞别夜面无表情地拖曳在地上,一滩烂泥,面容难辨。
多少有点刺激。
凝禅盯着地上的尸体,莫名还有了点儿“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的念头。
她真的认识过他吗?
“凝大师姐想必是误会了。”一片寂静中,虞别夜的声音冷清响起:“余梦长老可是六合天,我区区一个两仪天的外门弟子,怎么能有本事杀了他。”
他特地在“外门”两个字上,加重了点儿音。
众所周知,外门弟子,专干脏活累活。
这话是隐隐在说,他就是一个负责抛尸跑腿的,这人的死与他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凝禅知道他到底有多大本事,说不定就真的信了他这鬼话。
又或者说,如果虞别夜的背后没有那么大那么深的术法灼伤,衣料嵌在血肉里,连成一片模糊的话。
虞别夜这鬼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凝禅没有什么要和他争论的必要。
她什么也没说,只微微挑眉,直起身,静静看了虞别夜半晌,然后给他让开了拖尸前行的路。
方才停步,她只是为了看一眼死者到底是谁,是怎么死的。
因为才将要离开的时候,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前世的另一件事。
上一世,她没来寻道大会,而是远赴北宿陀罗道去为虞别夜寻药。北宿陀罗道凄风苦雨,黄沙荒漠,不太方便将大病初愈的虞别夜带在身边,因而她前后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并不在他身边。
等她从北宿陀罗道返回乱雪峰的时候,段重明也一无所获骂骂咧咧地从少和之渊回来了。
记忆不太清晰,但凝禅记得,段重明与其他人提及寻道大会的时候,说过什么“长老死了”一类的话语。
当时她还挺惊讶,打趣了一句,说:“少和之渊的长老什么境界啊?这么容易死,还当长老?”
段重明冷笑连连,当场骂街:“可不就是,死就死了,关我们屁事,还非得把帽子扣在我们合虚头上。有本事拿证据出来啊,他妈的。”
此后合虚山宗与少和之渊的关系急转直下,降至冰点,要不是祀天所先一步与少和之渊开战了,恐怕少和之渊掉头就要将合虚山宗踏平。
没想到转眼,她就已经站在在隐约是这一切起点的案发现场。
是的,直到现在,她才过分后知后觉地想到……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前世的虞别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回一遭少和之渊了。
这一切最初的始作俑者,竟然就是她心中弱不禁风难以提剑的好师弟。
凝禅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一幕,不过是上一世的重演。
那时的虞别夜,应当也在这样的一个夜里,沉默却直截了当地杀了人,抛了尸,洗去满身血污,再若无其事回到合虚山,乖顺地躺在房间里等她回来。
也难怪她自北宿陀罗道回来以后,觉得虞别夜的身体怎么养了半个多月,还比此前更差了许多。
一些细枝末节串联在一起,前世未解的答案,终于浮凸出了一隅。
好,他当真是好的很。
余梦长老身上的伤并不复杂。
朱雀脉术法,残杀,飞坠,沧海。三道爆裂的术法正中这位已经六合天的长老的躯壳,术法余波甚至让他的面部肌肤都烂了大半,可见用出这几道术法的人灵息有多强劲。
最后一剑穿喉,搅碎。
剑是无踪可循的破剑,剑式是平直递出毫无招式只为取命的一剑,整个少和之渊又因为寻道大会而开启了禁止时光回溯的阵法,以免其他门派在此连多一句话都不敢说,太过拘束。
因而这一场凶杀,真的就这样成了无从下手调查的凶案。
可谓心思缜密,时机绝佳,绝非一时兴起,想来已经筹谋多时。
凝禅看着虞别夜拖着余梦长老的尸体,与她擦身而过。
谁能想到,会是一个两仪天的少年,仅以半身重伤的代价,就将已经在少和之渊被供奉了四百年的余梦长老杀死在了这个冰冷的夜呢?
要以如此手段去杀六合天的长老,细细算来,此次到场来参加寻道大会的师长里,还真是只有七星天的止衡长老和祀天所的那位裁决神使能做到。
更重要的是,止衡长老,是朱雀脉。
那位裁决神使,是青龙脉。
这帽子是哪里来的,显而易见。
虞别夜的脚步有些虚弱,身形更是摇晃,血污的气息扑鼻而来。
他满身的血色里,有一大半,是自己的血。
她甚至能猜到,他这一行,是往哪里去。
没有什么地方比画棠山下的厚雪更好埋尸的了。
无人敢去画棠山边,他敢。
是啊,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凝禅心绪难明,闭了闭眼。
“等等。”凝禅倏而开口。
虞别夜顿了脚步,有些不解地侧过头。
凝禅抬手。
“定魂。”她轻声开口,然后隔空一指点在了余梦长老的肩头。
幽绿色法光闪烁,笼罩在余梦长老的尸首上,片刻,有清浅的最后游魂被法光捕捉,旋即毫不留情地捏碎。
“这才是死透了。”凝禅冷声道,然后重新迈步,就要从方才虞别夜指的那条路离开。
虞别夜看着她的背影,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问了一句:“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以为凝禅不会回答的,想来或许是合虚山的什么隐秘任务,据他所知,这少和之渊也不是铁板一块,安插进来几个合虚山的探子,也再正常不过。
反之自然也一样。
没想到凝禅脚步一顿,没有回身,似笑非笑道:“来找你啊。”
然后身形变淡,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离开得更是决绝,仿佛方才为他停步的一瞬,只是初秋长夜里的一场幻梦。
找他?找他做什么?
是了,大约是想问灵犀秘境为何会出现土蝼吧。
想清楚这一节,虞别夜收回视线,重新垂眸。
他能感觉到,她又生气了。
是生气他的所作所为,最后毫无疑问会落在合虚山宗的头上吗?
她身为合虚山的弟子,生气也是应该的。这种情况下,她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揭发他,已经给足了他面子。
——他诚然有击杀六合天长老的实力,但他也毫不怀疑,自己并不是这位能一击击碎灵犀秘境的师姐的对手。
他的目光旋即长久地落在手里的尸首上。
青龙·定魂。
六合天以上境界,魂魄自可离体,而魂魄不灭,就有机会寻找到合适的躯壳再行复活。唯有青龙脉的术法定魂,可以将这一可能性彻底扼杀。
如他所见,这位合虚山的凝望舒师姐,分明是玄武脉的傀师,又怎么可能会青龙脉的术法?
想来是身怀什么灵宝,可以借一道其他脉的脉力。
真是谨慎。
虞别夜唇边浮起了一道有些冷嘲的笑,转瞬间已经明白了凝禅方才停步的意思。
那笑复又消失。
这一次,他明明受了比上次严重这么多的伤,她却没有给她点一道醒灵。
人啊,果然受过一星半点的温暖,就会想要更多。
虞别夜漫不经心地在心底嘲讽了自己两句,拖着余梦长老的尸体,踽踽独行在漫漫长夜里。
行至祀天所居所方向的时候,虞别夜的唇边倏而有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既然有了定魂,他就不必再将这尸首拖至画棠山,以画棠山的大阵困住他的离魂。
不如就抛尸在这里,随了她的愿吧。
这样,她会不会就不那么生气了?
第二日便是寻道大会,按照议程,所有人一大早就要到少和之渊的长水广场集合,这种大会开场之前,总要有人出来讲两句的。
大家对这种讲话活动都没什么兴趣,但少和之渊一大早就遣人送来了对战签,上面会实时显示现在打到了第几场,胜败情况,实时更新的寻道榜,持签人的场次,以及距离这一场的预估时间。
有了这东西,各宗门再也不必轮流值守地等在擂台边了,如果有想要看的比赛,预估好时间提前去就是了,大大减少了擂台观赛区的混乱和拥挤程度。
这东西倒是新奇,据说是为了这次寻道大会,少和之渊砸了重金给太琴天象赶工出来的。
段重明替凝禅领了她的那枚对战签,靠在她门口砰砰敲门,一边摆弄手里的签文:“凝禅,快出来,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凝禅“啪”地拉开了门。
一时之间,众人都被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凝禅吓了一跳。
段重明连对战签都不玩了,盯着她看了许久:“我以为你昨晚睡得挺早?喊你吃夜宵你都没来。”
凝禅叹了口气:“失眠了。”
段重明不解:“失眠不会打坐入定?”
凝禅没好气道:“没定进去,后半夜也算是睡着了,就是做了点儿噩梦,睡得不太好。”
段重明顿时来了兴致:“哟,什么噩梦?”
凝禅面不改色道:“梦见我在画棠山杀人抛尸了。”
段重明:“……”
在旁边偷听的唐花落差点一个箭步上去捂住她的嘴。
哎哟我的大师姐,这可是少和之渊的地盘!
这话可不兴说啊!
半晌,段重明幽幽竖起一根大拇指:“牛,还是你牛。”
凝禅打了个哈欠,没有解释的意思,伸手从段重明手里拿了自己的那只对战签过来,低头摆弄两下:“有点意思。少和之渊这次可是下血本了。”
“这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吗?”白敛在旁边探了个头出来,手已经在破落算盘上飞快地拨拉了起来,不消片刻就算出了一个骇人的天文数字出来:“据说太琴天象的人光是维护寻音卷的运转就已经不眠不休快要猝死了,但你们看,这个数字砸下去,还不是飞快地做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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