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此处禁止留影石的存在。
她又拿出寻音卷试了试,寻音卷也停止了所有消息的更新,最后一条消息还是一刻钟之前,唐花落发来的“师姐晚安!”。
难怪这世间没有半分有关画廊幽梦的留影存在,一切都只存在于流言与传说之中,将这里共同烘托成了一个绝对梦境般的完美存在。
夜闯画廊幽梦,她自然不是一时兴起。
这是她的埋骨之地,频繁出入这里,她并非完全没有心理障碍。
但白日里来的那一遭,有太多疑问了。
她必须背着虞别夜走这一遭。
便如此时,想要知道画廊幽梦里到底有什么,她就必须推开面前的门。
凝禅没有犹豫太久。
她很果断地将手隔着方才摘花的傀甲手臂,放在了面前的画廊幽梦大门上。
有画棠大阵在,纵使这里真的是一处妖域与浮朝大陆的通道,也足够阻挡一段时间。
沧魁山杀妖也是杀。
大不了到时候,她再在这里杀三年的堕妖。
凝禅带了点儿自嘲地想着,手下用力。
白虎脉的灵息自她掌心而出,将满门的灵纹阵点亮。
然后,门吱呀一声,开启了一个可容一人进出的缝隙。
游龙殿。
觥筹交错中,所有长老都带了醉态,纵使余梦长老的突然陨落让整个寻道大会都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色彩,但只要不将这件事放在台面上说,大家就只当不太知道原委,充分表达了哀思和惋惜,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更何况,少和之渊少了一位六合天的长老,又和其他门派有什么关系呢?
该吃吃,该喝喝,少和之渊的琼浆美酒平时可不容易喝到。
也没人一边喝酒,一边用灵法保持清醒。若是如此,喝酒还有什么意思呢?
除了自持的止衡仙君和祀天所的那位滴酒不沾的裁决神使,其他所有门派的长老面前,至少都堆了三个酒坛。
坐在主座的虞画澜面上也带了微红,他面前的酒坛更多,眼看他好似也变得摇摇欲坠了起来,有随侍的弟子向前,将走路都变得有些不稳的虞画澜搀扶起来。
虞画澜露出了一个醉意半露的笑:“你们懂的。”
大家顿时哄笑:“废话这么多干什么,快去快回。”
等虞画澜走出主屋,再行两步到窗边的时候,他的眼中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他驻足,扶着窗棂,遥遥看了一眼画棠山的方向,唇边有了一个微小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结界动了。
也不知是虞别夜这个养不熟的狼崽子终于知道回去了,还是白日不明身份的那个女人又来了。
但是谁都不要紧。
毕竟来的无论是谁,都会丢半条命在那里,他只需好好喝完这场酒,再慢慢溜达过去便是。
虞画澜收回目光,正要继续往净房的方向而去,却听不远处传来了一片奇特的喧嚣。
穿着各色格子道服的弟子们正在低声叽叽喳喳,也时而有人高声不服地辩驳两声,又被其他人铺陈开来的纸张上的东西吸引,还有人抬手,灵息自指尖流淌出细密的线,竟像是在半空构建灵纹阵。
而这些弟子的包围圈中,正矗立着一具傀。
有些眼熟。
到底是白天才见过,虞画澜一眼就认出来,那傀白日里曾出现在过九转八卦台上。
傀还不错。
至于傀的主人……
一个站在离位却只是玄武脉的合虚女弟子罢了。
白虎离火是青绿色的。
凝禅推开门的瞬间,已经用离火将自己包裹住,掌心也多了一把打开的红伞。
有些空寂的长风从画廊幽梦内里吹出,长风本本应拂面,却因为那柄红伞的伞面而四散飘开,向着花海的方向袅袅而去。
与方才以灵视直视大门时不同,反而是门开了的此刻,竟然才是整座画棠山妖气最清淡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凝禅近似觉得,方才的什么妖气,什么妖窟……都不过是她的错觉。
但她的眼神很快一顿。
她手臂上的傀甲,开始从指尖的位置簌簌落下,竟是在几息之间,尽数化作了齑粉!
虞画澜的阵,果然从来都不是单独存在的。
傀甲接触花海后也平安无事,推开画廊幽梦的大门,也同样完好无损。
却被画廊幽梦里的风吹散。
倘若方才她没有覆这一层傀甲,恐怕现在如此碎裂的,便是她的一整条右臂。
凝禅的伞挡住了她的所有视线,离火熊熊,漫天的灵息不断卷入她的体内,她周身的境界开始节节攀升。
等白虎脉终于充盈到了七星天,凝禅做好了直面妖窟的准备,这才抬眼,将伞柄向上抬了抬。
风却再起。
这一次的风比此前漫卷而过的风要更缱绻,更轻柔,比起要将她笼罩,更像是要将她缠绕。
不等凝禅因警惕而有所动作,一只苍白漂亮的手倏而出现在了凝禅的伞柄上,将她抬伞的动作生生压住了一瞬!
凝禅心头警铃大作,周身的离火燃起,眼瞳之中已经有了白虎脉的瞳术蝉目的雏形凝聚。
却又骤而顿住。
她没有再动。
视线里那只手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而不突兀,食指侧边有一颗殷红的小痣,在这样过分苍白的肌肤上,便显出了几分妖异的瞩目,这样用力的时候,腕骨微凸,没入青衣窄袖之下。
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只手。
她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这只手的轮廓。
“师姐。”她耳侧响起的声音很轻,似是生怕惊动了她,也好似带了几分叹息:“先不要看。”
虞别夜站在她的身侧,他赶得很急,额发有几缕被汗浸湿漉,贴在额头和鬓角,不是那么非常合身的衣袂被漫卷的风吹起,带起他身上的温度和长发的发梢。
再一并沾染缠绕在凝禅身上。
他眼底有暗金色的幽光流转,按在红伞上的那只手漂亮如昔,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五指微动,向着虚空做了一个滚的手势。
若是凝禅此刻回头,便能看到,那些自花海中如幽魅般悄无声息向着她蔓延来的妖气在半空骤停,仿佛忌惮什么一般,悄然锁了回去。
凝禅没管什么妖气,也没说话。
她盯着虞别夜那只在绯红伞面的映衬下越发白皙漂亮的手看了片刻。
然后在心底暗骂了一句。
这么点小事都没办好。
段重明,你个不中用的东西。
第24章
趴伏在石桌上的段重明活动了一下身体, 发出了几声无意识的哼哼。
夜风吹过他的头发,桌上摆放的不太稳当的酒罐摇摇欲坠,风里有人声笑声, 吹拂过游龙殿的酒气,祀天所的肃穆,却穿不够画棠山的大阵。
将凝禅的发吹起的, 是虞别夜带来的,另外的风。
虞别夜这一声师姐叫得熟稔自然,他用手指压着伞的力度也并不大,只是恰好阻住她的动作。
不是强迫和要求。
更像是某种建议。
好似若是凝禅不采纳,他便即刻将手拿开,甘愿与她一并沉沦于她的梦中。
“为什么?”凝禅感受着身周震荡的妖气,眼眸愈深:“这里面有什么不能看的吗?”
也不等凝禅回头看他, 虞别夜便径直说了下去:“画廊幽梦,确实是一场梦。”
凝禅的手指顿了顿。
“这个梦在你心里是什么样,你看到的画廊幽梦,就是什么样。”虞别夜的声音轻得像是山中的一缕微风:“我见这风中有妖气, 想来是虞画澜故意以妖气为诱导,想要引师姐想象出妖域模样……无论是谁, 在感受到妖气以后,都极难不往这个方向去想。”
凝禅心底微微一惊。
惊到她都忘记纠正他对她的称呼。
她确实以为这里是妖窟。
尤其那些丝丝缕缕的妖气都不是她直接看到的,而是在离火与灵视之下,一重一重慢慢发觉的,所以才更让她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若是按照虞别夜的说话, 她怀疑并想象此处是妖窟, 那么在推开门后,眼前出现的, 便会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她想象中的模样……
毕竟是见过和经历过真正妖潮的人。她的想象可谓十分具体逼真,且有着向越来越不可测的方向滑落的趋势。
一旦实现,那她恐怕真的要在画棠山杀三年的妖。
要是那些妖能耐点儿,踏平少和之渊也不是难事。
嘶。
凝禅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当年她要是知道这地方这么省事,还不如想象一下大妖皇的模样,然后直接推开画廊幽梦的门,也省得她笼火烧山这么麻烦。
但是话说回来,这漫天的妖气……
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虞画澜以朱雀脉无极境之能,只手拟出来的?
她思绪万千,一时之间凝立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所以也就没有看到,站在她身后的虞别夜眼瞳中的暗金逐渐变成灿金,再一寸寸平寂下来。
而他在最初立于她身后时,满头长发分明竟是妖异的银色!
而那些漫天的妖气,也是在他出现以后,才一寸寸平息下来。
不,与其说是平息,倒不如说,是某种镇压。
又或者说,满场的所有妖气里,气息最厚最浓的,明明是他。
等到凝禅终于整理清楚思绪,再侧头的时候,虞别夜已经恢复了黑发黑瞳,只是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苍白一些。
凝禅只当他是伤势未愈,又来这里,眼眸复杂看他一眼,便转回了目光。
若虞别夜所言为真,那虞画澜如此简单的一招,便几乎已经可以将她的半条命留在这里!
且不论这般构筑大阵的手段多么匪夷所思。
这位少和之渊掌门的心思,当真可称一句深不可测。
凝禅心底的慎重和忌惮更深了几分。
“照你这么说,若是我将此处想象为仙境,推门所见,便真是仙境?”凝禅又问道:“又或者说,我想象这里面是可以足以将虞画澜杀死的陷阱,那他打开这扇门,是不是就可以命丧当场。”
虞别夜神色奇妙地看了她片刻:“你想要虞画澜死?”
长风吹过两人之间,妖气已经淡到几乎不见。
凝禅平静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画廊幽梦?”
虞别夜没说话。
凝禅却已经笑了起来。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来的吧?”
她说完,扬起下巴点了点面前的门:“所以,这门,还让我进去吗?”
她的笑容像是如此浓稠无月的黑夜中破开一切的明媚,就连带着的那点儿促狭都显得那么可爱。
虞别夜的心底是有点儿失望和对自己痴心妄想的讥笑的。
但被她这样一笑,他又觉得,那些阴暗的情绪似乎也不算什么。
“已经晚了。”虞别夜的声音里也不自觉地带了笑意:“你的第一印象对这里是怎样,只要你推开这扇门,看到的,便永远是这样。除非画棠大阵破,否则并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他松开了轻轻按住伞柄的手,上前半步,抬手按住画廊幽梦的门:“所以,不如让我来开这扇门。”
凝禅却沉默片刻,突然道:“等一下。”
虞别夜侧脸看她。
“这是什么阵?”凝禅的表情变得凝重:“我所有的认知里,并不存在这样的阵。即便是朱雀境无极,也做不到这一步。”
她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阵。
身为傀师,灵纹阵本就是她最擅长的领域。她前世也算是纵观了这世间几乎所有有关灵纹阵的书籍记载,走过无数大阵。
隐射内心,将内心的梦魇幻化成真实,甚至从中捏出一场心魔境,都是无极境能做到的事情。
因为说到底,那不过是情绪的一种无限放大。
可面前的这个阵,却仿若无中生有。
这世间真的有什么能无中生有吗?
她边说,边抬起头,近乎审视地看向虞别夜,红伞的色彩倒映进她的眼眸,让她的眼尾也飞了一抹近乎妖异的红。
“是啊,人力……确实不可为。”虞别夜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而是扬起了一抹古怪的笑,然后抬手,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门。
一声沉闷的响。
伞面挡住了凝禅的视线。
画廊幽梦就在她的伞后,她却迟迟没有移开伞。
“最后一个问题。”凝禅站在原地,开口道:“虞别夜,你说画廊幽梦里的样子,是推门之人对它的第一想象。那么现在的画廊幽梦,究竟是你的想象,还是它真实的样子?”
“是我的想象。”虞别夜的神色是难得的柔和,他看着门后:“我四岁被接到这里,第一次推开这扇门时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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