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然看他,突然道:“虞别夜,是我的错觉吗,我觉得你今晚特别不一样。”
“是吗?”虞别夜声音淡淡,细听却也还含着笑:“也许是我今夜特别高兴吧。”
凝禅“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她心想,若是虞别夜听到了自己今晚和虞画澜的对话,特别高兴恐怕就要变成特别愤怒,说不定会连夜拔光她的毛,镇去奕剑宗的魔魂塔下,直到神魂俱灭。
毕竟,他可是出了名锱铢必较的虞小师兄啊。
她这么想着,歪头靠在虞别夜的身上,竟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虞别夜的脚步在夜色中清晰可辨。
他没有用灵息遮掩自己的身影,也并不在意那些黑夜里暗中窥伺的目光。
他确实很高兴。
因为她没有反驳虞画澜的话。
她接近他是假,对他好或许也是假,不得不听他的话,提剑练剑也可以是假。
但她的心是真的。
就像他唯一的一点真,都是对她。
第46章
“这个世界, 不是真实的。我都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不是真实的,你为什么还这么执迷不悟!”
谢柏舟御灵而来,落在奕剑宗的山头, 再向山内走去。
他的耳侧,有十年如一日的老头子声音叽叽喳喳。
“你这么给宗门卖力也没有任何意义,你要做的, 只有一件事。”老头的声音絮絮叨叨:“杀了虞别夜。”
谢柏舟的目光微移,向着书舍的方向扫去一眼。
虞别夜就在那里。
五年过去了。
奕剑宗又开了一次宗门,昔日的虞小师兄如今也有人会称一声小师叔。
更重要的是,他已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
五年前,虞别夜的那一剑被祝婉照拦了下来,他以腕骨为代价,侥幸从他手下离开。
至此, 这件事就成了他无人言说的心魔之一。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许老头问他怎么了,他也只能说一句做了噩梦, 却无从提及噩梦的内容。
五年后,他自认天赋本也过人, 昼夜不停地练剑,接任务,降妖除魔,甚至已经连破几境,直入九转天。然而时至今日, 他回想到当初虞别夜将手按在剑上时满身的剑意, 却依然难掩震撼。
他做到了自己所想。
所有人在提到他的时候,不再只说他是谢家嫡子, 未来少主,而是也会尊称一句柏舟仙君。
但那又如何,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那个想要战胜的对象,已是天下第一剑。
而他甚至不是天下第二剑。
天下第二剑的名号,被赋予了虞别夜怀里的那只山猫妖凝禅。
每每想起此事,谢柏舟都觉得荒诞至极。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实。”谢柏舟收回目光,显然早已习惯许老头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平静问道:“真实的世界,又该是什么样。”
许老头悻悻道:“都说了我记忆也不全了!其他也就算了,我只记得外面的世界里也有虞别夜。虽然身份或许与现在完全不同,但既然确定了这里并非真实世界,那这里要么是须弥洞天,要么是某位前辈以通天之能撑起来的,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必然都只有一个,此处有灵宝。这一场不真实都是对你们的考验,你们注定厮杀。”
谢柏舟负剑走过小径。
秋风吹起他的发,风自剑湖来,所以他也自然而然侧脸看向剑湖。
恰逢凝禅蜻蜓点水般自湖面滑过,长袖翩跹,落下的时候,冲着湖心亭中的人粲然一笑。
她手里没有拿剑,湖心亭原本十年如一日的简单陈设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小的木傀,此刻正双手高举,托着木盘,上面放着茶盏,有点笨拙的可爱。
谢柏舟有所耳闻。
这位被戏谑称为天下第二剑的山猫妖,其实对剑的兴趣并不是很大,反而喜欢捣鼓一些手工玩意儿。
比如那只举着茶杯的小木傀。
又比如据说最近虞别夜的院落里,还多了些高大奇怪的玩意儿。
——但因为也没多少人敢靠近,只能远远看一眼,而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什么。
谢柏舟淡淡道:“注定厮杀吗?”
许老头的身影比之前还要更虚幻,几乎像是一抹残影:“是的,注定。这就像是养蛊,最后活下来的蛊虫,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湖心亭一身白衣的青年似有所觉般,在与面前的少女说话的间隙中,漫不经心抬眼,与谢柏舟遥遥对视一瞬。
“既然是养蛊,定然不会只有我和他。”谢柏舟颔首示意,并没有要刻意避开他的意思,然后才转过视线,继续前行:“我等别人先来杀他。”
他在等。
虞别夜也在等。
等那个十年之约来临之前,终于会有人来破局。
或许是凝禅,也或许是虞画澜,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人。
比如祝婉照。
楚宗主最终还是没有从死关里出来,而这位楚宗主的“遗孀”,在这五年里,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收拢了奕剑宗明面上的势力,让所有人都承认了她这位夫人的存在。
甚至因为她的存在,奕剑宗至今都还没有选出下一任宗主。
新一次召开的宗主推举大会,凝禅也去了。
祝婉照一身华服,妆容浓烈,气质已经与五年前大不相同。
她坐在上首,神色淡淡,红唇轻抿。
“不妥。尚未无极,如何坐得我奕剑宗的宗主之位。”
“姿容不佳,我反对。”
“楚宗主的儿子?倒是没听说我们奕剑宗一个修仙之地,竟然也要搞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这一套,怎么这个位置还是继承制吗?”
……
上下暗潮涌动,多少人对那个位置垂涎欲滴,布置了无数暗手,只等被提名时,在无数浩大的声势之下顺势上位。
结果那么多阴谋阳谋,都败在了祝婉照的红唇之下。
凝禅看得津津有味。
然后转眼就看到下一个候选人是虞画澜。
这位修无情道的虞长老并不冷面冷脸,反而时刻带着春风般和煦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见之而生好感。
凝禅心底一个激灵,连坐姿都变直了点儿。
该不会最后宗主的位置落在这个人手里了吧?
她心底难免有些担忧,看向祝婉照的目光就带了期盼之色。
却见祝婉照上下打量虞画澜一瞬,红唇微勾:“朱雀无极,仪表堂堂,滴水不漏。虞长老一切都好。”
虞画澜唇边不懂,眼中却到底带了志得意满。
他埋下的暗线眼中微喜,就要上前,多讴歌几句,趁热打铁,将此事做成定局。
祝婉照话锋一转:“可惜没有心啊。”
虞画澜不动声色:“楚夫人何出此言。”
“我观典籍,所谓太上无情,是博爱于天下,是心怀万物,太上多情,太上无情。”祝婉照道:“而虞长老呢?这五年来,屠尽天下多少妖族?又踏平了多少村落?”
她一瞬不瞬盯着虞画澜,扬腕拍手。
有侍从罗贯而入,将手中长长的清单小册发在了每个人手里,里面正是虞画澜这些年来所造下的桩桩件件的杀孽。
“正好今日宗门中大伙儿都在,我便也趁今日的机会……”祝婉照说到这里,语气已经倏而转厉:“来问一问虞长老的道心何在!替奕剑宗清理门户!”
“砰——”
她手中的茶盏随着她的话语一并落在地上,一片瓦碎之声刺破空气。
整座议事堂以落下的破碎茶盏为中心,倏而变成了一座困字大阵,将虞画澜束缚其中!
虞别夜在茶盏脱手的瞬间已经将凝禅塞到了自己身后,旋即他便感觉到,这大阵之力,竟不止落在了虞画澜身上,而是想要连他也一并悄然困住了。
入议事堂之前,为表对历届奕剑宗宗主的尊重,他解了剑。
不是不能召剑回来,只是如果他强出手,那么这座困字大阵,也会因为他而破。
出于某种原因,他暂时还不想破了这个阵。
而且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虞别夜的心头莫名有一种很奇特的预感。
就像是这么多年萦绕在心头的一些不解,或许终于要揭开最后的谜底。
祝婉照起身,华服摇曳过地面。
大阵将虞画澜困在整座议事堂正中,一动不得动。
祝婉照在虞画澜面前站定,慢慢开口:“你还不动手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虞长老早已无极,这困字阵,也不过能困住他一盏茶的时间而已。不杀他,你要如何做这奕剑宗的宗主?”
随着她的声音,一道身影自议事堂后慢慢走来。
是谢柏舟。
谢柏舟单手提剑,另一只手上还攥了一大把灵符,眼中周身都是杀意,如此一步步走出之时,他周身的杀意显然已决。
虽然早就知道,祝婉照能收拢半个奕剑宗的背后,少不了谢家的出力,但这才是所有人的猜测第一次被证实。
谢柏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既然有了今日的这一方困字阵,他与虞画澜便已是不死不休。
他毫无废话,站至虞画澜面前之时,剑便已经高举了起来。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面色却突然一白。
不止是他。
这一刻,整个时空的时间都好似被停滞了一瞬,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仿若慢动作。这一瞬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变成了只有五个人能动的虚幻纯白世界。
祝婉照、谢柏舟和虞画澜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祝婉照甚至已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命珠从来滚烫。
但却从未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像是要冲破皮肉般熊熊燃烧。
凝禅死死咬住下唇。
这是他们这些命珠的拥有者第一次同时出现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
与此同时,一道只有拥有命珠的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仿佛谶语般,同时在五个人耳中响了起来。
“你们想要的东西,不止一样。”
“五颗命珠集于一人之身的时候,‘门’会开启。”
“告诉‘门’你之所想,你之愿望。”
“命珠和‘门’,会实现世间一切祈愿。”
谶语低沉虚幻,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清这话语之中的意思。
凝禅闭了闭眼。
命珠代表的意义,她胸口时刻不停的灼热,所有的一切终于露出了温情背后注定厮杀的狰狞面孔。
灼热,只是一种告诉她命运注定的提醒。
命珠在胸膛之中。
要五颗命珠集中于一人,指的自然是说,要将其他四个人全都杀了,并开膛破肚,取出命珠。
她听到谢柏舟身边的那道许老头的声音大笑起来。
——“我说什么来着?我让你早点杀了他们,你却偏要犹豫。你们之间,本来就注定厮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谢柏舟,你的犹豫只会让你成为鱼肉。”
下一瞬,困字大阵中的虞画澜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不同于大家想的困兽之斗,他的声音甚至是轻松带笑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来这里,真的会毫无准备。又或者说,你们哪来的信心觉得这么大一座困字阵的准备,会完全不会被我知晓?”
他声音才落,原本散坐在堂下的无数人已经原地而起,掌中有灵光亮起,竟是顷刻间就要将议事堂中的众人围困住!
而另一波人却也迅速反应过来,将祝婉照和谢柏舟护在了身后,与虞画澜的人遥遥对峙。
两边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
凝禅定睛一看。
好家伙,怎么整个议事堂的人除了她和虞别夜都已经站了起来,反倒像是将她和虞别夜变成了一座孤岛。
她稍微凑向前一点,拉住虞别夜的袖子,正想要说句什么的时候,方才祝婉照发给大家的那一本有关虞画澜做了什么的小册子,却随着她的动作摊开跌落在地。
凝禅无意间扫过上面的字,眼神倏而凝固。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虞画澜的目光越过无数人,径直落在了凝禅身上。
虞画澜笑道:“这困字阵困的,是这里所有的无极境。所以,凝禅,你还不动手,是想死吗?”
第47章
议事堂外, 比堂内更剑拔弩张。
原本平和的势力分布被打破,在困字大阵升腾而起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已经撕破了面上的伪装, 剑刃铮然出鞘。
谢家早已纠集世家众人,虞画澜背后的奕剑宗与其他承诺好了利益分配的其他门派势力蓄势待发,更有祝婉照收拢的本宗人马, 观望奕剑宗事态的其他墙头草……
一时之间,整个奕剑宗都变得熙熙攘攘,混乱不堪。
千年大宗,一夕巨变,过去隐匿在平静湖水下的魑魅魍魉一并出世,兴风作浪,就连剑湖都变得飘摇不定, 书舍后镇压的那些作乱多端的大妖们纷纷躁动不安,便连那一处封印都变得摇摇欲坠。
山雀小妖阮龄急得快要哭出来,他猫腰在议事堂外,这是他平素里压根不能接近的地方, 今日也就是趁人多混乱,无人管得到他, 他才悄悄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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