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流火之中,凝禅和虞别夜踩过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的少和之渊宗门。
再次回到这里,凝禅免不了有些唏嘘。
兜兜转转,她竟然还是要一把火烧了这里。
可能在火中化为一片倾圮,就是少和之渊难免的命运吧。
她这样想着,无极境的灵息已经彻底铺洒开来,就要将掌心的笼火附在那三具战斗傀的兵刃上。
远山却倏而有轰鸣与震动传来。
那是她来时的方向,而那些轰鸣的方向,好似也正是她面前的少和之渊。
凝禅微微一愣。
她感觉到怀里的招妖幡也在这一瞬开始变得炙热,力竭沉睡的幡灵终于醒来。而跟在虞别夜身边的那只已经长大了不少的小虎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神采奕奕,将一名持剑的弟子扑倒,踩在他的身上,朝天长嘶一声。
虞别夜对妖族气息的感知更加敏锐,他将凝禅悄然护在身后:“是妖潮。”
这不对劲。
妖潮怎么会距离少和之渊这么近。
或者说,怎么会直到少和之渊这么近,才被发现?
凝禅还没想清楚这是为什么,那些奔涌而来的妖族大军已经开始出现在视线里。
下一瞬,他们的面前有一道瑰丽的传送法阵亮了起来。
浓郁到化不开的妖息之中,一头漂亮银发的男人形容散漫地走了出来。
他有着一张过分惊艳的脸,几乎模糊了性别,华服繁复,眼瞳是极浅淡的金棕色,让他看起来冷淡倨傲却又睥睨。
他抬起手,比了一个手势,那些即将逼近的妖潮便骤而停下。
四野从极喧嚣变得极安静,只在这一瞬之间。
小虎妖一声欢欣的嘶鸣,高高跃起,已经跑去了那人身侧,亲昵地蹭了蹭。
凝禅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神色慢慢变得有些古怪。
那人正在手法随便地摸小虎妖的脑袋,似是夸奖:“多谢你的眼睛。”
然后,他抬眼,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虞别夜脸上。
四目相对。
凝禅也顺着他的视线,一并侧头看向了身边依然满身警惕杀意的虞别夜。
然后古怪的神色有了一刹那的裂缝。
……这两人,长得是不是有点,像?
不,不是有点,她觉得,这绝不是有点能够形容的事情。
她还在措辞,想要问问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一回事儿。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但也找不到什么别的理由,只好似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在阻止她开口……
便听段重明的声音带了点儿震惊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哟,虞别夜,这人怎么长得和你还怪像的,别不是你打架还叫了个爹来吧?”
凝禅:“……”
段大师兄,论嘴,还得是你。
第98章
段重明是自己摸索过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 漏风的小屋里空无一人。段大师兄一个激灵,连刚醒的那点儿困顿都没了,十分警惕地用灵识探查了一遍周遭。
然后才发现, 行,是真的没人。
虞别夜睡前待过的那儿凉得透彻,半点儿余温都没有, 显然这家伙已经不知道离开多久了。
而这破小屋也确实算得上是少和之渊外门最隐蔽的角落,他的灵识都探出去这么远了,还是一点儿人息都没有。
天光朦胧,段重明没有因此放下戒心,还思考了一番要在这里等虞别夜回来,还是自己先行动。
鉴于虞别夜什么都没给他留下,段重明第一反应是他还会回来。
就这么干等了足足两炷香, 等得日光打落过来投在地上的影子都转了一个角度之后,段重明才意识到一件事。
他可能是想多了。
虞别夜这种大概从来没有团队活动过的家伙,怎么会记得留暗号给他。
段重明压下心头那点儿火气,推门而出。
然后在推门的同时看到了掉落地面的传讯符, 上面正是虞别夜临走前说他要去接凝禅的留言。
段重明:“……”
哦。
显得在房间里干等的他更愚蠢了!
总之,段重明心情微妙复杂地这样一路紧赶慢赶过来, 才走到半路就听到了宗门这边惊天动地的喧嚣和嘈杂,如此动静,饶是他距离这边还很远,也足以看清那几道巨大的战斗傀的身影。
少和之渊一片混乱。
正方便了他在人群中更快速地穿行过来,去与凝禅等人汇合。
结果才到, 他还没看清楚局势如何, 满身战意才提起来,就看到了这么一张确实和虞别夜的脸有点过分相似的面容。
怎么说呢, 他的那句话也并非是嘴快过脑子。
因为就算是脑子过了一遍,银发男人的那张脸,也还是和虞别夜实在太像了。
气氛一时之间有点凝滞。
虞别夜的心情很微妙。
他自然已经知晓了自己身为应龙的由来,非要说的话,他是天道之子,而天道恢恢,他总不可能对着这世间的规则叫一声“爹”。
无论是妖还是人,总得有一个由来。
他表面上的由来,确实是龙女一族为他的母亲画棠挑选了面前这位龙侍别惊鹊,而他的外貌,也的确继承来源于此。
甚至他的名字,也是如此。
这么说来,又或者说,按照龙女一族历代诞生出的应龙们的传统来说,他确实……理应将面前的这个人叫“爹”。
……但实在是说不出口。
尤其是他在幼年时喊过柳易眠“爹”,然后又亲手屠了柳氏一族,对他来说,“爹”这个字眼,比起某种带了对父亲的美好幻想与憧憬,更像是一个想起来就作呕且充满了血腥的残忍回忆。
打破这一瞬寂静的,是别惊鹊的笑声。
他大笑起来,饶有兴趣地看向段重明:“是吗?我也觉得像。”
他边说,又抬头看了一眼三具依次排开的巨大战斗傀,完全不掩饰眼中的欣赏:“傀不错。”
然后,他向前走来,在靠近虞别夜的时候,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十分自然地与他擦身而过。
“杀人这种事情,我比较擅长。”别惊鹊就这样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他姿容依然散漫,但在他踩在少和之渊宗门废墟上的那一刻起,他周身此前收敛起来的杀意与属于妖皇的气势,便已经开始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来:“找人的事情,你们来做。”
段重明凑过来,没忍住,小声问了句:“这人谁啊?”
银发男子完全不掩饰自己听见了,他没有转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别惊鹊。”
随着他的声音,方才陷入了绝对寂静的妖群开始重新沸腾,地面震动轰鸣的声音越来越近,少和之渊守宗门的弟子们才刚刚集结成阵,就已经被第一波冲上来的妖兽们彻底冲散开来!
少和之渊的护宗大阵于苍穹之上亮起,无数灵纹阵线密密麻麻的浮现,尖叫声与示警声一并响彻,大阵张开,自然便要将所有的妖兽都隔绝在大阵之外!
——如果少和之渊的宗门还在的话。
宗门坍塌,阵线断了几条,但如此规格的大阵,本就有自我修复的能力,眼看就要重新编织,再将宗门位置的阵壁补齐。
却到底有了一刹那的顿挫。
别惊鹊的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妖皇大旗,他反手将旗杆插在地上,纯黑的旗面随着妖气带起的狂风翻卷,猎猎作响,于是那重新编织的护宗大阵便不能再寸进半步!
方才那名拿着弟子名单的执事甚至还在为面前的一幕怔忡,那些极速接近的妖兽们已经到了近前,为首的一只高高跃起,眼看利爪与杀意已经到了他的面门!
一道大力从他身后传来,将他一把堪堪拉开,狼狈跌落在地,却也到底避开了这一击。
执事这才如梦初醒,他侧脸看去,却见竟是他方才厉声训斥的那名弟子。
那弟子脸色苍白,显然吓得不轻,拿剑的手都有点抖,却在所有其他人都已经四散逃跑了的时候,到底折身将他救了下来。
执事心情复杂至极,他咬牙起身,一把将那弟子扯到了身后:“跟我跑。”
那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啊?”
“啊什么啊,你啊个屁!”执事暴怒道:“还站着干什么,真想和宗门共存亡?蠢货!跑!”
无数双眼睛在少和之渊中睁开。
那些眼睛有的是闭关已久的护宗老怪物,有些是此前入定且没有将宗门口传来的动静当一回事儿的长老。
自然也有一双,是虞画澜。
他不在自己的寝殿。
前一夜,被他丢在偏殿的涅音在这么久以后,第一次敲响了他的门,冲他露出了一个与昔日的画棠实在过分相似的笑容。
不仅是那个笑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画棠平日里的样子。
她带了酒。
酒的味道很好,也很熟悉。他一时之间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喝过这样的味道,却觉得连酒里都是画棠的气息,好似这酒只在画棠那里喝过。
这一夜充满了荒唐,他做了许多自己之前都没有做过的事情,好似他真的曾经与画棠浓情蜜意,之间全无那些算计目的,她还是会如最初那样,用充满爱意与憧憬的眼眸看他,对他说最缠绵的情话,对他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他当然还有理智。
理智却也只觉得涅音这么做,想来应是在这么多日的被苛待后,终于想通了,愿意安心做一个替身,永远活在他喜欢的面具之下。
这很好。
虞画澜觉得很满意。
直到此刻天明。
涅音满身都是他留下的痕迹,原本娇嫩白皙的肌肤已经没有多少完好,淤青与红痕遍布,她疼得一夜都睡不着,在看到虞画澜睁开的眼时,却依然下意识露出了一个自己对着镜子练了千百遍的笑容。
虞画澜看她的眼神却没了前一夜的柔情蜜意。
他的眼神从平淡,开始变得冷漠,甚至冷酷,再到后来,变成了涅音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可怖的残忍。
他起身。
她有些颤抖地随他一并起身,她的衣服前一夜早已被撕扯成无数碎片,所以她只能如此不着片缕地服侍他,强忍着巨大的羞耻感为他穿衣,束发,整理衣冠。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像是充满了□□的毒蛇,也像是残忍的审判。
与他相处的每一刻都变得极其漫长,漫长到虞画澜倏而探手扼住了涅音的脖颈时,她竟然反而松了口气。
是想象中……或者说,等待已久的结果。
他的手指开始收紧,眼神冷漠至极,看她就像是在看一个玩意儿。
身为掌门,少和之渊的护宗大阵与他的灵识相连,他即便不去,也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本应在感知到的第一瞬间就出现的。
但他却竟然在醒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虞画澜问道。
涅音不知道。
酒是祝婉照给的,她甚至不知道这酒有什么作用,只是依照她说的去做。
但她此刻看到虞画澜的样子,眼中却抑制不住地开始浮现笑意。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脱离了虞画澜的控制,让他震怒不能自已。
这样的认知让她的心头翻涌起了巨大的愉悦,愉悦到盖过了她如今处境的耻辱和越来越窒息和疼痛的脖颈。
她不说话,虞画澜也未必真的想要一个答案,因为涅音眼中疯狂的笑意已经足够回答。
他的手开始收紧。
涅音毫不怀疑,自己应该就要死在这一刻。
她的脸涨得紫红,已经呼吸不上来,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神却依然疯狂甚至轻蔑。
“掌门——!”急促的敲门声猛地打破这一刻紧绷的气氛:“攻破宗门那人自称是妖、妖皇别惊鹊!还请掌门主持大局!”
虞画澜猛地松开手,下一瞬,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涅音重重跌落在地,剧烈的咳嗽声中,她一边爬在地上,用布料遮掩住身体,一边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她是音修,这一生也没发出过这么难听的笑声过,但她却觉得自己此刻的笑实在太过悦耳,太过动听,太过畅快。
可很快,这些笑意就变成了翻涌而出的恶心,让她跌跌撞撞起身,开始止不住地呕吐。
前一夜发生的那些事情在她脑中回放,她吐得肝胆寸断,却还是觉得恶心。
在她的身后,祝婉照的面容自黑暗中浮凸出来,她站在那
喃風
里,静静看了她片刻:“你可觉得不值?”
涅音仙子刚刚吐完,她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回过头来的时候,眼中却雪亮,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只要他能死,只要我能为他的死推波助澜哪怕一点浪花,我都觉得值得。”涅音仙子的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恨意:“至于我付出了什么……都是我罪有应得。”
她深吸一口气,沙哑问道:“虞画澜什么时候死?”
祝婉照露出一个冰冷的笑:“今天。”
她看了她片刻,倏而伸出一只手,停在了涅音仙子的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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