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苏沉烟胸口已有深黑血液渗出,滴滴答答顺着他最喜欢的紫色长衫而下,浸染到了脚边土壤之中。
即便黑焰的包围圈已然一退再退,就好像被染料侵染的白纸,慢慢自边缘处染黑整片雪白。
苏沉烟垂下眼帘。
此刻,离他最近的腐烂者与他不过两三米距离,半边脸像是被硫酸烧过,他甚至能看见其中腐烂的肌理。
黑焰燃烧却无法再阻隔那片怪物潮水向前翻涌的脚步,死神的镰刀太锋锐,已经迫近他的头颅。
苏长老是一个很怕疼的人。
那一刻,他在想,假如到时候下阴曹地府见到了师尊,定要跟师尊好好发一通脾气。
若不是惜伤君非得捡他回来,自己何苦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被万怪啃噬,一点都不漂亮。
眼见着腐烂者们争先恐后上前,黑焰彻底失去了震慑效用,柳成霜身边响起阵阵啜泣之声。她身旁的这些内门弟子彻底放弃了逃跑,像一群无助的小兽一般簇拥着,眼看着那遮天蔽地的浓雾滚滚向前。
那些执意留下的长老后退几步,脸色从铁青变成了惨白。
浓雾中鬼脸层叠,发出凄厉的嚎叫声,听起来像是马上就能大开杀戒的兴奋。
数百人同时仰头看向天空,轰隆隆的嚎叫声雷鸣般滚过天际。
集市上未撤退之人的下场,似乎已经注定。
死局已定.......
吗?
柳成霜瞳孔里倒映着漆黑夜空中那紫黑色的浓雾,一瞬间似乎再度回到儿时的噩梦中。
也有火焰,也有怪物,也有啜泣的尖叫的身边人。
混乱,无序,她听见妖兽发狂吼叫的声音,听见它利爪挥动震塌房屋的巨响。
那夜里火光太耀眼了,耀眼得她后来回忆起来,眼前只剩下纷飞晃动的火焰光影。唯一与此刻相同的,是那被死亡捏住喉咙的窒息感,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做不到。
这一次,她身边没有剑尊,也没有镇魔尊者,只有与她一样需要被保护的弱者。
紫黑色骷髅头张大嘴巴尖利怪笑,与宗门大比时那混乱的紫黑巫蛊屏障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日璀璨绚丽的刀光好似破开重重灰暗重叠回忆的阻隔,重新出现在柳成霜的脑海里。
飞扑而上的腐烂者挥舞利爪朝着苏沉烟冲去,就好像十多年前妖兽挥舞利爪,朝着小小的柳成霜冲去。
那一刻,柳成霜仿佛看见,过去与现实奇迹般地重叠在一起。
她从死亡与毁灭的威胁里,看见了孱弱的自己。
那一刻,万籁俱寂。
等柳成霜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自作主张冲出了人群,宛如一支轻捷迅疾的白羽箭般冲向了苏沉烟所在的最前线,那把曾被她百般爱护的长剑赫然间追随主人的意志而出,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就好像曾经无数次的训练那样。
从这一刻开始,柳成霜不再是那个柔弱美丽的、脾性温柔出身卑贱的姑娘。
她是蓬莱宗的内门剑修弟子,是宗门大比上唯一的夺冠者。
她是身负剑骨的天才。
最前头的腐烂者即将扑咬而过黑焰防线的那一刻,这位天才剑修骤然间振剑而起,剑光所到之处,黑血淋漓飞溅。
柳成霜一剑剁掉了怪物的头颅。
这一剑干净利落,就好像斩断的不止是头颅,还有逐渐启封的剧情幕布。
怪物的头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终于砰然落地。
柳成霜身后,她曾日夜朝夕相处过的同门弟子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就好像这颗头颅方才打破了笼罩在众人头顶的恐惧之墙,让他们想起,自己是修仙之人。
自己是蓬莱宗的修士。
就算死,也应该在战场上战死,而非站在这里白白给怪物送菜。
既然柳成霜敢往上冲,他们凭什么不敢?
既然柳成霜能斩杀怪物,他们又凭什么不能?
下一秒,这群年轻的少年修士们不约而同地祭出了各自的法器灵器,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无数个身披蓬莱宗青衫的身影悍不畏死,冲向了随之而来的怪物狂潮,场内萎靡颓废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有了柳成霜的带头,初生牛犊的呼喝声震旷野,仿佛反击的号角在群山之间吹响。
一青一黑两道色彩,在原本的集市位置上,猛烈对撞。
而柳成霜的剑,在今晚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染了血。
怪物的血。
她穿着一袭白衣,动作流畅优美好似曾训练过无数遍那样,脚步飞踏间剑刃已然掠过怪物喉咙,招招不落空。
柳成霜当然不会知道,这一刻她自己的身姿,那么像当年从妖兽爪下救下她的风临深。
*
“宗主!!巫蛊族忽然来犯,满月节集市受袭!”
“是啊宗主!满月节集市聚集了宗门内大半的人,此次我宗危在旦夕啊!”
“叶宗主!审慎长老一己之力阻隔了怪物与巫蛊魂潮的进攻,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不行啊宗主!我们尝试联络剑境、长明城甚至魔城支援,可他们的消息全断了!发出去的讯息也没有回复!我们推断,其他宗门可能也同时受袭了!!”
“宗主,我们已经在派人去请尊者了,下面我们该怎么......”
原本肃穆的宗主殿,此刻乱成了一锅粥。
听着麾下们的汇报,叶醇就静静地站在窗边,凝望着满月节集市那边规模空前庞大的魂潮。
当年,是惜伤君力排众议,立他为宗主继承人。
叶醇对此也很不解。
他在夜半前赴惜伤君的住处亲自寻一个答案,说师兄缜密师姐强悍师弟又身负皇族血脉,为什么是他。为什么非得是他。
惜伤君叫他坐在自己身边,然后笑着亲手给他泡了杯好茶。
叶醇生平最喜欢的,莫过于好茶了。
“自然是你,”他拍拍弟子的头,半开玩笑似地说,“选宗主看的何曾是实力了?有一样东西,你师兄师姐都不行,只有你行。”
“只有你能留在宗门,乃至为此而死。”
——“为此而死啊。”
叶醇立在窗口自嘲地笑笑,随即挥手让身后那些忙乱手脚的属下全都撤了下去。
偌大个宗主殿寂静肃穆,长明的灵灯带着孤苦幽寂的光,百年来始终如一。叶醇登位那天如此,而今依旧是如此。
他是宗主。他要比别人看得都远,他要比别人守的都久。
从师兄搬出蓬莱宗,师姐坦白剧情的那一刻起,叶醇就知道,这场灾祸总有一天会降临在蓬莱宗。
所以,他也提前做了准备。
叶醇闭上眼睛。
他周身陡然间燃起绚丽湛蓝的光芒,那光芒好似来自灵魂深处,散发着不可侵犯的威严气息,与宗门内无数个早已被他布置好的庞大阵法遥相呼应,仿佛在传递着什么绝对命令。
陷入漆黑的蓬莱宗各处,忽然亮起无数耀眼的湛蓝光束。
它们直直穿向头顶汹涌的紫黑雾气,与雾气上那诡秘的天空。
群山之中,湛蓝光束凝结环绕,一座巨大的光幕结界自宗主殿之上扩展蔓延开来,好似无形守护者所张开的拥抱,突破层层叠叠的建筑与山峰,迅速将整个宗门都包裹了进去。
一个月前,宗门大比上,他与芈渡的交谈重新浮现在耳边,清晰可闻。
“宗门内共三十三间密室,皆设有各色法阵,以备不时之需。”
当时的芈渡赞美他心细周全,还是说师弟真是今非昔比。
所以叶醇也没有告诉她。
这能笼罩整个蓬莱宗的,由无数法阵组成的保护结界,纵是整个世间也难见。
想要催动这个保命的秘密底牌,只有一个办法。
他自愿燃烧自己的识海。
第44章 大阵
蓬莱宗的战争避无可避。
柳成霜曾以为自己是个懦弱到极点的人, 懦弱到连自己的身世都会恐惧。
可真正提剑斩杀魔物的那一刻,她却发现,她远比她想象得还要适合杀戮,还要适合战场。
平日里素净的白衣被喷溅的黑血染得黑透, 她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响, 那是剑刃旋转劈砍时带起来的风。同门弟子们与她并肩作战, 悍不畏死地冲向每一只胆敢跨越黑焰的怪物。
怪物飞扑的数量越来越多,可前来助战的弟子们也越来越多。
那些刚刚撤退的弟子,有些竟回头跑回来加入了战局。
无论内门外门, 无论修为几何。
巫蛊的怒潮在头顶叫嚣, 青衣的影子再次填满了刚刚逃跑的路,只是这回的方向与之前相反。蓬莱宗的青山翠水被黑夜啃食殆尽, 可放眼望去却能看见黑夜里源源涌来的弟子身影。
擅长医药的冲上前线救下受伤弟子, 擅长阵法的在原地铺设保命的符咒。
更多擅长剑术擅长刀法的弟子冲散了怪物袭人的潮水, 铸就蓬莱宗无数道前行的利刃。
满月节集市夜幕里的繁荣被满战场的灵力光芒与怪物黑血充斥。
苏沉烟已经被弟子七手八脚从前面撤了下来, 他力气已然彻底耗尽,甚至连抬手擦一擦唇边黑血的力气都没有。
昏沉之间他被抬到相对安全的位置, 还听见一个青年的声音响起:“长老伤得太重, 你们先去救别人,我来疗愈苏长老。”
他微微睁开一点眼睛, 模糊不清间勉强看见了温槐的脸。
苏沉烟轻飘飘地“啊”了一声,开口时唇中涌出鲜血, 可他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痛觉, 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在打趣:“师姐跟我说过你, 楚凄然的好弟子, 对吧?”
温槐微微抿唇,手下为他包扎疗伤的动作却又快又利落。
“真可惜, 没能让你看到我们蓬莱宗大好的节日,”苏沉烟像是已经意识不清了,只是看着穹顶那漆黑一片的夜空,笑道,“满月节的花灯,就该跟恋人一起放的。”
“不必了,苏长老。”
药圣的亲传弟子手上动作不停,唯听见了这一句话,才开口回应。
温槐笑了笑:“虽然没有跟心悦之人一起放花灯,但我见到了心悦之人更灿烂的模样。”
“尊者说得对,鸟雀就不该被折了翅膀,放进笼子里做精致的宠物。”
“她是鸟,就应该展翅飞入风霜。”
*
怪物无穷无尽,弟子们却会渐渐疲惫。
撤下来的弟子越来越多,黑血积在地面上几乎聚成水洼,怪物的哀嚎与咆哮声不绝于耳炸裂在战场上空,说到底与它们对战的只是些孩子。年轻的、经验甚少的孩子。
柳成霜额头渐渐渗出汗水,她咬了咬逐渐惨白的唇,用余光看见一名师弟尖叫一声,被怪物当场扑倒在地。
少女毫不犹豫,飞身执剑上前,剑刃猛然间刺入那怪物的喉咙。
也就是这时,她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柳成霜骤然抬头,整个身躯都被怪物所投下的阴影包围笼罩。她看见一只远比其他怪物更庞大的腐烂者向她跃起,尖锐的利齿上粘连了混着血迹的唾液,撕裂了半边脸颊。
她的剑深深刺在下方怪物脖子里,一时很难拔出来。
柳成霜脆弱的脖颈暴露在怪物的利齿之下,她翻身想躲,身下那即将面临死亡的怪物突然回光返照,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袖,迫使她停留在原地。
电光火石之间,她看见斜刺里有一道黑影朝她冲来,在那不到半秒的时间里,挡在了她面前。
就好像挡住了她与死亡最近的那一道距离。
是南宫牧。
他扬着苍白的脸,漆黑眸子里倒映出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神态却没有一丝恐惧之色。
反而,那张小脸上竟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诡异的事情就在此刻发生了。
那即将啃噬南宫牧身体的怪物陡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躯在空中陡然扭曲变形,好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连骨节都爆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它去势未消,就好似被空中一堵透明的墙挡住,以极其不科学的方式坠落了下来。
正好落到了南宫牧脚边。
两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只高度腐烂的怪物,在地面上徒劳挣扎抽搐了几下,眼睛还不可置信地看着南宫牧。
在挣扎之中,它呼出一口浊雾,彻底断气了。
这只怪物......
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一般,到死也没有攻击到南宫牧。
柳成霜最先回过神来,蓄力抽出手中剑,又给身后没死透的怪物来了致命一击。
南宫牧盯着脚边死透了的怪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就被柳师姐一把抓住了肩膀。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柳成霜焦急地为他指撤退的方向,蹙着眉头,语气也凶了些:“快走,你才几岁?在这里没人有时间照顾你,你该去安全的地方!”
南宫牧后退几步拒绝了她的指示,他侧着头,先是环顾了一圈周遭战场,随即低声说:“你们撑不了多久。”
柳成霜闻言抿紧了唇,随之也环顾四周。
成百上千的怪物从毒雾催生之中冲出来,杀了一波又一波也不见减少,负伤的师兄弟们越来越多,视野之中的年轻修士逐渐被汹涌的怪物淹没,似乎全灭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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