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缠着绷带的黑衣人就那么站在成百上千的赤红法阵之前,望着被封存的怪物。
那是红光之后唯一的黑影,庞大到遮天蔽日,却又被迫龟缩于此,就好像把一头狮子关进了狗笼里。
就算这么多法阵限制着它的力量,就算这么多法阵拘束着它的存在。
它也依旧是庞大的,可怖的,甚至连一个呼吸都能震得密室的地面微微颤抖。
满室阴冷威严的红光中,那虎头的狰狞怪物站起了身,嘴中突出的獠牙被咧了出来,皮毛上布满经年的伤痕疤迹,脸上一道深深伤痕毁了那怪物的右眼。
——“慢死了,南宫梼。”
穷奇用仅存的那只左眼盯着绷带人,喉咙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震得密室墙壁都在簌簌往下掉灰尘。
“在坟墓里埋了这么百千年,真把你脑子埋傻了吗?”
第50章 罚跪
正如芈渡所说的那样, 她今天的确回来得很晚。
孤寂静默的一念峰向来会因主人的归来而倍感热闹,谢授衣远远就听见了芈渡气急败坏的跺脚声。果不其然,他师妹一回来就蓄力开始大倒苦水,表示再也不想应付那些长老什么的了。
“不想付出代价, 又想坐收攻破长明城的红利,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芈渡抱臂在屋里走来走去,眉眼间略带不忿,“玄蝎那个乐子人也完全没有要帮我忙的意思, 就知道在旁边笑嘻嘻看热闹!”
“还有风临深, 那家伙不仅迟到了,脸色还特别不好看, 简直没一个靠谱的!”
谢授衣垂眼眸笑, 时不时开口顺应几声, 再就没怎么说话。
芈渡知晓他心事, 笑嘻嘻地把脸凑过去,顺毛似的夸赞道:“师兄, 你长得真好看。”
纵是她师兄再满腹心事, 听闻这句还是不禁笑了笑,伸手拍了她脑壳一下:“油嘴滑舌。”
“师兄不想让我去攻长明城, 我知道的。”
芈渡坐到谢授衣身旁,揪自己身边的草玩:“我还以为, 师兄这次又得长篇大论地想说服我。”
“长明城不能破, 楚凄然也的确还有用, ”谢授衣淡淡地笑了一下, “再说,我终究是拦不住你的。”
就像当年, 他拦不住惜伤君赴死那般。
他把芈渡手中揪下来的草接过,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后天,越早越好,”她摇摇头,“大家都害怕长明城妖王破封,都催着早点走——我先前与那巫蛊族对招几局,敌人确实不是善茬。”
谢授衣低头编着草环,似对此并不担心,连问及的语气都好像很随意:“你心意已决?”
“......是,我意已决。”
两人接下来便没再说话,谢授衣编织草环的动作似乎也放慢了许多。
直到天边炸雷似的一声呼唤,撕破了两人周遭颇为微妙的宁静——
白影盘旋,是小白龙边在天上乱窜,边大声嚎叫:“尊者!尊者!!”
“药宗那个小朋友,对,就是温槐,他非得要上一念峰找你!谁劝也不好使!”
芈渡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幽怨地拄着脸看天上那道飞旋的白影子,眉眼低下来:“我就知道他得来......这一对师徒,就没有一个能让我省心的。”
她理理衣衫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回过头,看向自己的师兄。
“大师兄,我记得你十多年前,在门口那棵桂花树下埋过一坛桂花酒?”
芈渡笑了起来,黑瞳璀璨而毫无阴霾,声音清亮得一如往昔:“等我把楚凄然救下来,大胜归来,你就把那坛酒开了吧。”
“咱们好好喝一晚上,不醉不归,如何?”
山间的夜风太薄凉,衬着芈渡的眼神热烈温柔。
是天道千百年来都不曾触及过的温软。
谢授衣低头笑了笑,指尖捏着草叶的力道却微微一紧:“好,就这么说定了。”
等你大胜归来,我便陪你开那一坛子酒,好好喝一晚上。
只有你我二人。
*
小白龙所言不虚,温槐的确在山下等着芈渡。
他依旧披那身栗红长衫,神态似有纠结,似又惴惴不安,一副满腹心事的模样。
到底还是年轻人,学不会遮掩情绪,那点心思芈渡远远一看就知道了。
她笑了笑,并未急于听温槐说话,反而先把他接到了一念峰的侧院那里。
一念峰侧院风景依旧独佳,平时亦没什么人来,很适合两人谈话。
温槐局促不安地坐在庭院椅子上,看着芈渡呼出一口气,坐下后身体往后一靠,似乎是放松的情态。
温槐:“尊者......”
“今日实在太繁忙,倒忘了感谢你,”芈渡先开了口,就好像没看出温槐那忐忑神情似的,“听说你帮了蓬莱宗很多忙,素日便听人讲槐公子深明大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温槐惶然间起身连连摆手,口中一叠声道:“尊者谬赞,尊者谬赞。”
要不说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呢。
这孩子脸都被吓红了。
芈渡先反思了一下自己在修仙界的名声是不是真的太凶了,随后才慢悠悠地说:“我知道槐公子今日是来干什么的。”
“你想让我出阵时带着你,对吗?”
一语说中温槐的心思,他张了张嘴,随即就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般低下头,咬牙道:“是。”
紧接着,他又好像生怕自己太冒犯,赶紧接口道:“尊者,我发誓绝对不会妨碍到您!我只是想,只是想回去看看......”
“回去看看什么?”
芈渡这一句话平平淡淡,却给温槐噎得喘不过气来。
药宗的仙人带他离开凡尘世俗,他自小便在长明城长大。长明城夜里那无数盏灯,高塔之上每逢佳节便会燃放的烟花,温槐看过,温槐当然都看过。
可扪心自问,他真的接受得了昔日长明城,如今被战火荼毒的模样吗?
接受得了吗?
见温槐呐呐似的不说话了,芈渡笑一笑,抚走面前石桌上几片落叶:“楚凄然将你送到我这里来,为的就是叫我保你平安。如今长明城虎狼横行危机四伏,你若出了些什么差错,我没法跟你师尊交代。”
“更何况,那巫蛊族人本事不小,届时若是开战,我可能顾不上你。”
“可......”
温槐踌躇半刻,脸色凄惶,终于在芈渡面前吐露出了自己近一日来辗转反侧的心声:“尊者,长明城,毕竟是我成长的地方。”
“长明城陷落,药宗长老们尚且能与您随行帮忙,我身为药圣的亲传弟子,总不能安居于此不管不顾,”他神色哀戚,郑重其事地离开座位,冲芈渡行了一个大礼,“尊者,求您带我一起去。”
这一大礼行得突然,芈渡听见盘在脖间的小白龙窃窃低语:“哎哟,你看看人家,多么心善的好孩子啊。”
芈渡:“......”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做了冷色,语气陡然间凛冽:“起来。”
察觉到尊者语气的变化,温槐咬了咬牙,第一次违抗了尊者的命令。
不过二十的年轻人依旧跪伏在地上,不肯抬头。
他低垂着脑袋,等待芈渡的宣判,却久久没听见镇魔尊者的声音响起。
周遭安静极了,耳畔只有呼呼的山风响,静得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然作响,起伏不定。
半晌,他才听见芈渡的声音缓缓响起,似带了些愠怒之意。
“既然你愿意在此跪着,那便跪上几个时辰吧。”
温槐心里咯噔一声,却见镇魔尊者起身便走,黑色袖子扬起一阵风,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
小白龙跟着也走,临走前还有些不忍地望了一眼温槐。
欣长的青年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石板上,眼神恳切而悲泣,唇瓣彻底失了血色。
就好像,就好像温槐的心,也跟着落到了谷底。
槐公子低着头,心中剧烈地抽搐疼痛着,只感觉罪恶与羞耻感充斥脑海,压根没脸再抬头恳求镇魔尊者。
所以,他自然也没看见,芈渡伸手极细微地将白龙揽到掌心中,嘴唇微微一动,似在嘱咐什么事情。
*
这一天,有两个消息自蓬莱宗传出。
第一个消息,蓬莱宗集结三宗全力,明日围攻沦陷的长明城。
第二个消息,药宗亲传弟子恳请镇魔尊者带他参战,被罚跪了三个时辰。
第一个消息一经传出立即惊动了整个修仙界,数不清的修士昨夜遭受了巫蛊族的虐杀与血洗,呼喊着支持三宗势力替天行道,从巫蛊族手中抢回长明城。当然,也不乏有人泼凉水,说而今修仙界局势动荡,贸然出兵不是好决策。
一时间消息飞遍四野,谣言惶惶而出。下面的长老提醒芈渡,按照这样的速度,长明城那边很快就会得到信息。
可芈渡并不在乎。
确切来说,她甚至是故意把消息放出去的。
既然巫蛊族盛情邀请芈渡前赴长明城,镇魔尊者又怎么有不赴宴之理呢?
相比第一条消息的轰动四野,第二条就显得有些平淡无奇,甚至称得上有些大惊小怪。
温槐被镇魔尊者罚跪一事也只是在蓬莱宗引起了小小的轰动,那些药宗的长老们忙于筹备明日的突袭围攻,似乎并无空闲安抚槐公子。
温槐在一念峰一直跪到日暮西沉,远远地才走来一个身影。
是柳成霜。
少女腰侧执着剑,神情似乎与以前不一样了些,可温槐也说不上她哪里不一样了。
就好像,现在的柳成霜才是真正的柳成霜,而非从前刻在温槐心中的那个脸谱化的、温润柔美的姑娘。
柳成霜俯下身来,轻轻抽出一条披肩,给温槐披上了。
“温师兄,马上就要入夜了,夜深露重,跟我回去吧,”她叹了口气,婉言劝说道,“尊者性子刚烈,认定的事情从不会反悔......宗门的大家都在等你呢。”
温槐垂了眼睛。
自己被罚跪一事,想必已经传遍了整个蓬莱宗。若非如此,柳成霜也不会听闻讯息,特意跑到一念峰前来接她。
想到这里,他低垂着头,伸手借了柳成霜的力,缓缓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甫一起来,便觉天旋地转,膝盖密密麻麻地刺痛着,好像在被火蚁啃噬,不得安宁。温槐往前踉跄几步,只感觉两条腿好像彻底没了知觉。
柳成霜赶紧往前一步扶住他,眼神里亦是有些惋惜的神情:“温师兄......”
“尊者,到底还是没能同意啊......不过也无妨,”温槐眼睛望着地面,口中似若有所思般喃喃道,“也无妨,长明城,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一定是要回去。
第51章 苏惜伤
百年前。
谢授衣走入宗主殿内时, 身量尚且是少年形貌,唯有那一双眸子沉静似水,老成如长辈。
一袭月白长衫笼罩于他身,映着他眼瞳里那点白金光华越发夺目。
他缓步走入长明灵灯大亮的宗主殿, 殿上那端坐着的人尚且阅着古籍, 听见了响动才慢慢抬头。
“师尊。”谢授衣眼中无波无澜, 依着弟子身份行礼。
见谢授衣一副彬彬有礼的亲传大弟子架势,惜伤君反而放下手上的书,笑了起来。
这位修仙界的传奇, 并不想众人想象得那般端方正直。
惜伤君容貌是很俊美的。
那是风流倜傥的、肆无忌惮的俊美, 笑起来的样子就好像陌上风流的少年,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盛满了纯然的笑意, 完全不像那历尽百载春秋亲手封印妖王的修仙界传奇。
唯有眉间一点朱砂, 和那宗主玄鹤纹的长袍, 才能彰显他的尊贵身份。
他们说, 惜伤君年轻的时候曾在桂花树下吹笛,引来整个蓬莱宗的女弟子围观。
剑境昔日的境主偶尔来拜访时还会打趣, 若是把惜伤君拖到凡间, 肯定也能掷果盈车。
“授衣,此时就你我二人在此, 何必拘于礼数呢?”
惜伤君笑眯眯地望着他,笑道:“瞧瞧你, 长得倒是越来越俊俏了, 怪不得你师弟妹们平时总爱粘着你。”
“我来不是为了谈心, 你该知晓的。”谢授衣的语气很薄凉, 而且毫不客气。
这与他平日里做出的尊师重道之相截然不同。
至少,这绝不该是一个弟子对师尊说话的语气。
谢授衣从来就不是惜伤君的弟子, 蓬莱宗大师兄的身份只是为了掩饰。
他是天道轮回在修仙界的载体,是不死不灭的存在。论资历,惜伤君甚至称得上是他的小辈,而且是小好几十辈的那种。
只是近百年来始终以惜伤君首徒自居,让天道也渐渐适应了这种身份,并不打算更改。
果不其然,听见谢授衣的话,惜伤君微微垂眼,面上却还是笑着。
“阿渡近些年真是把你的性子磨软了,”他感叹似地摇摇头,“以你那无情无义的性子,放在从前,肯定不会与我纠缠上这么几句的。”
听见阿渡这两个字,谢授衣抿了抿唇。
他此次前来,还是趁晚宴把芈渡灌醉,待他师妹好端端睡着,才独自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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