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谁,乍然得知亲人的死讯被隐瞒了三年都不会好受。盛婳能理解崔淮能瞒多久是多久的心理:既是为了维.稳北疆,也怕崔树旌消沉太久。但真论起对错来,的确是崔淮做得不地道。
虽然是这么想,但盛婳还是安慰道:“崔将军不必过于忧虑,我会找时间和他谈谈的。”
有了她这句保证,崔淮总算松了口气,抱拳道:
“那便麻烦公主多加开解了,时候不早,崔某告辞。”
盛婳点点头:“放心吧,崔将军一路小心。”
……
目送崔淮出府后,盛婳才转过头,发现一身黑衣的祁歇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身形好像比之前又窜高了些,整个人如琼林玉树般修长而挺拔,又眉眼疏冷,神色淡漠,容易叫人联想到冬日里覆着薄雪的寒松。
盛婳皱了皱眉,自那天从村庄里出来之后她便一直觉得祁歇有些不对劲——变得更加令她捉摸不透了。
如果说往常还能从他一些细微的表情波动和肢体语言中不时窥见他起伏的心绪,现在的他更像是重新戴上了一副面具,所有波澜都被严实掩盖在冷若冰霜的外表之下。
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待在她转身就能看见的地方,只是那双眼睛望过来时,却再也没有了从前漾在其间的星子。
这不挺好的吗?盛婳问自己。经过山洞里那件糗事,她也下定决心要跟他保持距离,如今也不用她主动疏远,他自己便收敛了亲近之意。
可是不对。他收敛得有些太过了。
盛婳虽然不想局限一棵小树该长出什么样的枝丫,也没有要求他一定要长袖善舞,叫人如沐春风,但她却唯独不想看见祁歇渐渐变成上辈子那副了无生趣、对任何事物都是冷眼旁观的模样,她这辈子也在尽量引导祁歇多多表达内心深处的想法,别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让人去猜。
如今看来,这个进度条好像倒退了。而盛婳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让她有一股没来由的烦躁。
她烦了,索性跑过去挑错,揪着他的袖口嫌弃道:
“都是要当皇帝的人了,怎么还穿这种侍卫服?像什么样子,去给我换了。”
祁歇垂眸看了她一眼,没有辩驳,听话地回去房间里换。
盛婳见状却更加来气,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一连否定了好几身色调沉闷的,祁歇才换上一套令盛婳勉强满意的远天蓝长衫,一时间仿佛他身上那股令人望之俨然的气质都减淡了不少,多了几分温雅。
盛婳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点。
眼见外头赤乌西沉,盛婳才惊觉自己忘掉了什么事:
“那村子里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盛婳那日去时,已经派人将那里围堵了起来,按照上辈子在那待过的记忆将所有参与那等腌臜之事的村民全都押送回京,收监候令,其余无辜之人如庄献容等人无处可去,则被她暂时收留在公主府里。
但到底要如何处置那群村民,盛婳虽然有过经验,但毕竟这辈子要当皇帝的是祁歇不是她,她的手也不好越过他去。
“阿婳认为呢?”祁歇望过来,“我听你的。”
盛婳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又接着开口道:
“你是皇帝,你才应该做出决策,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事事都听我的。我把你找回来,不是想让你当一具麻木的傀儡。这件事,你自己安排。”
祁歇不说话,只是良久地望着盛婳,才低下头应一句:“嗯。”
盛婳见他这副模样,有些摸不准自己是不是说话重了些,她正要清清嗓子说点什么,却听到祁歇淡淡开口道:
“把传播鬼神之说的祭司处死,其余村民处以阉刑,再流放苦寒之地,如何?”
闻言,盛婳暗自吃了一惊。
祁歇提出的想法与上辈子的她不谋而合,更准确地来说,是与上辈子她被困在村子里与祁歇闲聊、吐槽那些禽兽时用以泄愤的话语大差不差。
不过,虽然是巧合了些,但祁歇既见证了待在那个村子里女子可怜的常态,会产生这样类似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而且他提出了想法,她自该鼓励,逐渐培养他“独当一面”的魄力才是。
于是盛婳暂时按捺住那颗多疑的种子,浅浅一笑:“你觉得可以就行。”
“好。”
盛婳也没什么好交代的了,便摆了摆手,赶他去忙自己的事:
“登基大典虽有礼官安排,但一些必要流程你也还是需要亲自去过目一遍,往后没事不要往公主府里跑了,我想见你自然会进宫找你。”
言下之意,他想见她就不可以?
祁歇眼眸一暗,心情忽地跌至谷底。
他敏锐地察觉到盛婳对他有了避嫌之意。
为什么?明明他都已经在尽力不向她挪近哪怕一步了,她却连他陪在她身边的机会都要剥夺?
垂在身侧的手开始不动声色地揪紧了为她特意换上的长衫。
盛婳也感觉到身边的气压骤然低了一度,知道是什么原因的她却没有同往日一样对他嘘寒问暖,而是直接撇下他出了房门,不回头就不会心软。
“殿下,庄公子说他想见你一面。”
一道温和的女音在不远处响起,是王管家在向盛婳禀报。
祁歇背对着门口,耳尖却动了一动。
“好,我过去。”盛婳回答道。
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从清晰到虚无,一同消失的还有房中祁歇的身影。
第54章 转赠
“参见殿下……”
庄献容在余光瞥见门口出现那道蹁跹倩影时就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可惜一双废腿容不得他立刻下床,就被盛婳拦了下来:
“免礼免礼。庄医师以后不必在我面前行此虚礼。”
庄献容苍白清癯的面容上微微赧然,诚恳地向盛婳道谢:
“多谢殿下慨然相救,大恩大德, 庄某铭记于心, 可惜身无长物, 无以为报。届时等在下身体痊愈,出门行医看诊,再偿还这些时日来我们三人在贵府内的开销。”
说这话时, 他内心既忐忑又窘迫。他知晓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和徒弟以及浣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请的大夫开的药、日常吃喝住行花的钱肯定不是一笔小的数目, 却不知这笔账何时才能攒够还清,且他们也没有别的去处, 还得在公主府里多叨扰些时日。
盛婳随手搬过他床边的一张矮凳坐下, 笑吟吟道:
“庄医师不必跟我客气, 你救了我的弟弟, 我自当涌泉相报。况且那些钱也没有多少,庄医师若真要偿还, 传出去外人该说我公主府小气了。”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 庄献容也不好反驳,只是看着她暖意融融的眉眼, 他一瞬间跟被针扎似的移开了目光,心跳得不甚规律:
“敢问殿下……那位婆婆和我那徒弟……”
盛婳恍然:“我的人没和你说吗?我给他们安置的客房就在不远处, 你出门拐个弯就到了。如今他们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庄医师随时可以过去看望他们。”
见庄献容还要道谢, 盛婳脸上显露出无奈的神色, 索性摊开道:
“庄医师若真觉得麻烦我,不如留在公主府里当我的医师?你放心, 我不拘着你,平日里闲暇时间,你也可以出门为百姓看诊。你的徒弟和那位婆婆也可以在这里长久地住下来,平日里帮我照顾些花花草草就行。”
“这怎么……”接收到盛婳一瞬间扫来的目光,庄献容只好改口道:“谢殿下。”
盛婳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手:“宿一,进来。”
门外,宿一一脸无语地看着握住轮椅扶手不放的祁歇,苦口婆心道:
“兄弟,你这不是犯轴吗?公主说了让我把这东西带过来,你也不能让我难办吧?”
祁歇一双冷沉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按在轮椅上的手青筋凸起,一字一顿道:
“不可能,这是她专门给我做的。”
宿一汗颜:“你这腿不是早就好了吗?难不成你为了占着它,还能把自己腿再给打断一遍啊?”
他不耐道:“松开松开。”
祁歇却没有听进去,像抓着自己最珍惜的物件似的仍是不放,黑白分明的瞳眸泛着令人背脊无端发凉的寒意。
哪怕相处五年,对上他心情不好一言不发的时候,宿一也还是有些犯怵。
赶巧在这时听到了房中盛婳的呼喊,他顿时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对祁歇道:
“听到了吧听到了吧?我说了都是公主的意思,你偏不信。赶紧松开,我好交差呐。”
趁着祁歇愣怔的这一刻,宿一赶紧把轮椅夺过来,提过门槛,推进房里。
门口的侍女目睹了全程,一时间只觉得空气中那股静谧而死寂的气息越发变本加厉,默默低下了头,不敢看几步之外伫立的那道魂不守舍的身影。
半晌,祁歇僵直的手指才仿佛活过来似的动了一动。
他垂下眼睫,看着自己这双空落落的手,一瞬间竟没有勇气再在这里待下去,听着房间里那些关怀备至、似曾相识的话语顺畅无阻地传入耳中。
侍女再抬起头时,少年孤零零的身影已然走远,渐渐消失在远处一片枯树林里。
“干什么呢,在门口耽搁那么久?”见宿一进来,盛婳随口问道。
宿一很有义气地没把祁歇的幼稚行径如实交代,只说:“没什么。”
庄献容看着宿一推着的那架工艺精湛设计精巧的轮椅,眼神微亮:
“这是……”
轮椅被祁歇保护得很好,一丝磨痕都没有,乍一看像刚刚赶做出来的一样。
“这是给你用的。”盛婳道:“你现在走路不方便,有这个工具日常出行也不会太累。”
庄献容声音沙哑:“承蒙公主这么多关照,我问心有愧……”
盛婳哭笑不得,及时打断了他:“好啦,你就受着吧。”
她会对庄献容这么好,不仅因为他是她心中为数不多的真君子之一,最重要的是上辈子她和祁歇流落到那个村子里、被蒙在鼓里时,是庄献容偷偷告诉了他们村子里的秘密。
这一恩,盛婳始终记着。若不是系统让她按部就班、不要干扰世界线内既定的命运,不到合适时机不能轻举妄动,她早在五年前重生之际第一件事就是查封那个村庄,救他脱离苦海。所以,盛婳心中对他亦有些许亏欠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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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晚膳,盛婳来到后院。
春舟在身后提着灯笼,光晕打在盛婳周遭,她的目光也在草地上四处逡巡。
夜凉如水,树影婆娑。晚风轻抚树梢,带动零星的几片树叶也开始晃动起来。月光星影洒落在府内的楼阁殿顶,衬出一丝寥落之意。
几声“嘬嘬嘬”,盛婳成功召唤出了一只小黑狗。
这几年,将军虽然是由祁歇养着,盛婳也见过他顿顿不落的投喂,但将军也不知怎的,就是怎么养都养不成一只威风凛凛体型巨大的黑狗,时间匆匆而过,它也只比初见时肥了一圈,总之只往横向发展,不往竖向发展。
不变的是,它见到盛婳还是会欢快地摇起尾巴,灯笼的光照过去,它吐着舌头,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的。
盛婳心一软,弯腰想将它抱起来。
抱……抱不动。
小家伙好像凝缩版的秤砣,皮毛油光滑亮,肉全是实打实的不掺水分,也不知往日里祁歇是怎么做到面色稀松平常地将它抱在怀里的。
盛婳沉住气,试了半晌终于还是放弃。
将军无辜地看着她。
不远处,屋顶瓦片轻动。
“我来。”
不知何时出现的崔树旌从盛婳身后走来,轻轻松松就将将军抱了起来。
见状,楼宇上披着月光的身影微滞,原本即将飞身而下的脚步也不动了。
春舟颇有眼色,见到崔树旌来已经放下灯笼,识趣地退下,为两人空出独处的空间。
崔树旌抱着狗,跟着盛婳在廊下的台阶上坐下。
将军显然还记得这个前主人,分辨出他的味道后,顿时尾巴摇得更欢了。
“养得还挺壮实。”崔树旌掂量了一下将军的体重,嘀咕道。
“正想抱着它去找你,你倒好,不请自来。把公主府当你家后院了是吧?”
盛婳尽量自如地和往常一样打趣道。
“你的人又没拦我。”
换往常,听到这句话,崔树旌就该死皮赖脸地凑过来了,这次他却默默看着将军亲热地舔舐着他的手心,只说出这么一句,显然有些兴致缺缺。
盛婳于是换了个话题:“怎么,这次来是要把将军带回去自己养?”
崔树旌空出来的一只手刮了刮鼻子:“才没有,再说了,它本来就是我的。”
后院静谧,两人交谈的声音散入风中,不大不小,刚好能叫屋檐上的身影听见。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祁歇已经在铺满琉璃瓦的屋顶上枯坐了许久,听到这里,突然间低下了头,死死攥紧了拳,几乎要将手心掐出血来。
他晦涩的视线牢牢锁住底下那对男女,仿佛要将盛婳身边的崔树旌盯出个洞来。
原来……原来……
原来将军并不是当年她特意抱来给他解闷的、而是崔树旌托付给她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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