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婳被他护在身后,满眼惊疑不定。
她把宿五提拔至宿四的位置时,万万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没有给两人喘息的机会,宿五的刀便霎时转移了方向,急急向祁歇刺来——目的终于不加掩饰,方才的动作不过是看出他在意盛婳的虚晃一枪。
“后退!”千钧一发之际,盛婳只听到祁歇如是低吼道。
触及他手中血色滴答,盛婳惊骇,依言往后退了几步。
祁歇没了顾及,与宿五缠打起来。
哪怕知道祁歇武功超然,不会有事,盛婳的指甲也还是深深掐进了掌心,求助的目光向周遭望去。
只见随着祁歇的命令一出,公主府的四周顿时闪现数位箭搭弦上的弓箭手,皆是蓄势待发,准备在关键时刻予以宿五致命一击,更多的暗卫从墙头涌现,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盛婳却不知怎的,心头仍悬着一块大石,一阵莫名而来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神,她的目光没有放在不远处的祁歇身上,而是一一巡视过那些弓箭手。
此时此刻,若祁歇的暗卫里有一人像宿五这样毫无征兆地叛变,那这个人就会成为最危险的变数!
果然,盛婳对危机的感应不是没有由头,她终于凝住焦点,视线定格在东边那个箭尖锁定祁歇的身影,锋利寒光在黑夜中亮得刺眼,恶意显而易见。
就是他!
大约此时只有她察觉到了这一点。盛婳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先几个箭步冲上去,在祁歇凝神将刀尖送入宿五胸膛的同时死死护住了祁歇。
“咻——”
暗夜之中,破空之声由远及近急遽而来!
对于刚刚感知到身上扑来一具柔软身子的祁歇,这道声音更是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呃……”
“阿婳——!”祁歇目眦欲裂,倏然间难言的恐慌将他彻底吞没。
箭尖刺入右肩,盛婳反射性溢出一声闷哼。
她脑中反应过来的第一想法竟是自嘲:上辈子替盛瓒挡剑,这辈子替祁歇挡箭,也算是殊途同归……
幸好,在剧烈疼痛于神经里乱窜的下一瞬,盛婳脑海中的系统总算发挥了作用,极有默契地为她开启了痛觉屏蔽。
因此,盛婳倒还有余力安慰祁歇道:“我……我没事。”
她却不知道自己脸上一瞬间血色褪尽、唇色泛紫的虚弱神情在祁歇看来有多可怕,他几乎是颤抖着手将她死死拥住,抱着她不知跑向何处,声音嘶哑之极:
“不要……不要……”
盛婳虽然不痛,但却仍有一阵急邪的眩晕感蔓延至她的大脑,她的意识止不住的昏沉,眼皮也无端沉重,下一瞬便彻底晕死过去。
第82章 死期
“宿主?宿主?……”
系统叫魂的电子音从一片黑甜的脑海中响起, 像只烦人的苍蝇在耳边不住地徘徊。盛婳皱了皱眉,混沌不清的意识总算稍微醒过了神:
“……吵什么吵?”
身体虽然感知不到疼痛,但头重脚轻的昏沉感还是令盛婳回复系统的心念里带上一分不耐。
不过下一秒,这阵烦躁感很快就被系统的贺喜声驱赶得烟消云散:
“恭喜宿主成功完成主线任务!”
什么困意瞬间作鸟兽散。盛婳精神大震, 脑中仿佛蹦哒出了一个欢快的小人, 开始兴奋地手舞足蹈: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宿主。”系统耐心解释道:
“还记得程言寒的心腹余晋吗?程言寒死后,他被信阳公主盛萤藏在府中,后来信阳公主的身份与野心大白于天下, 被处死前, 她下的最后一道命令就是保住余晋——因此作为除您以外掌握朝中秘辛最多的人,余晋集结了近来被天命之子所处置的臣子, 做了最后的殊死一搏。”
“而这场刺杀就是天命之子坐稳帝位前的最后一次危机, 如今您帮他成功渡过了劫难, 谋划弑君的叛党也因此被他悉数剿灭, 他便正式达到了‘独当一面’的标准,您的任务也就等于圆满完成了。”
“所以从现在开始, 您可以任意选择一个时间点跳转世界, 抽身离开,本系统会为您建立完整的空间链, 保证将您平平安安地送回现代世界。”
——原来她最后的任务竟是要为祁歇当这个舍身相救的人肉盾牌。
盛婳一瞬间又无语又好笑,不过能够顺利回家的喜悦还是冲淡了这些哭笑不得的情绪。
她能回家了耶!盛婳此时的情绪就像走在街上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 恨不得抓住每一只路过的蚂蚁倾诉这个喜讯。
“还有需要告知宿主的是, 您为天命之子挡下的那一箭箭尖上淬了剧毒, 中之必死。但基于宿主您转移寿数的意愿, 本系统暂时为您遏制住了毒素的蔓延,使您不必过早脱离世界。”
或许是因为任务完成, 不再受到限制,系统冰冷的电子音里也带上了几分细微的软化:
“现在您可以选择由我为您制造余寿几何的脉象,由本世界的医者进行转告,便于您在这个世界的亲朋好友做好心理准备,是否执行?”
盛婳听罢,顿时陷入了思索。
任务完成之后,她剩下唯一要做的事其实就是与崔树旌成婚,可偏偏祁歇咬死了要与她纠缠,不愿意松这个口。
她正苦于是否该用一些极端手段逼他妥协,比如一哭二闹三上吊时,刺客便从天而降,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当时在那样万分危急的情况下,盛婳顾不得去思考其他,只知道祁歇一旦死去,她便再没了回家的可能,于是凭着本能和系统一定会保住她命的信任,挡下了那一支带毒的箭。
如今看来,她这一挡箭中毒,未尝不是给自己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子:
何不利用她为了救他命在旦夕这一恩情,顺势提出与崔树旌成婚的“遗愿”,来逼祁歇做出选择呢?
她相信祁歇肯定不忍心拒绝她,毕竟她若是时日无多,他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抱憾而终、死不瞑目,到时候,他再不放手,也很难过得去心里那一关。
以自杀作为要挟和因为救他性命垂危,这两件事对祁歇而言意义是不一样的。
前者不管怎么闹也总有种小孩子无理取闹的意味,他照样可以像在马车上一样哄着她吊着她,再毫无征兆地反悔;后者却能让他产生浓浓的愧疚,哪怕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遂了她的意。
如果他能立马答应,盛婳当然是与崔树旌越快成婚越好,否则时间一拖变数也大。
如果他不能即时答应……盛婳相信,随着她的“死期”一步步逼近,他最后也一定会妥协。这其中不过是时间问题。
所以这个“死期”既要给她留些余地,也要让祁歇生出紧迫感。
“确认执行,”盛婳在脑海中回复了系统:“就把我的‘死期’……设置在崔树旌原定寿数终结的那一天吧。”
不管怎样,那都会是她最晚离开的日子。寿数一旦转移,就宣告了她在这个世界的彻底身死。
“好的,这就为您制造脉象!”
/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香,珠帘静垂,阒无人声,日光照进屋内,却驱不散这一片死气沉沉。
春舟站在一旁,眼皮早已哭肿:
“庄医官……这已经是第七日了,公主怎么还没醒来?”
庄献容坐在轮椅上,拔下最后一根刺于盛婳手上穴道的针。他盯着她紧闭的双眼、覆下的鸦睫,声音沙哑道:
“这是最后一日,若殿下再不醒,我也……”
未尽之意,便是回天乏术。
庄献容从没有像这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
他虽身有残疾,但唯独医术是他未曾气馁过的,行医多年,他不知治过多少顽疾怪病,却偏偏对她中的毒束手无策。
——那刺客下了死手,所用的毒极为罕见,饶是庄献容这样见惯了野外毒花毒草的,也当得他平生所见毒性之最。
能将她的生息延至现在,已经是他尽力而为的结果,剩下的只能交由天命。
春舟见他面露颓然,脸色也一寸接一寸地白了下去。
这几日,那位已经带过来无数位太医,看过之后没有不摇头的,皆言多亏了庄医官这一手通过针灸压制毒素护住心脉的本事,否则公主早就在中毒的一刻钟内气绝身亡。
可如今,连他也露出了这样无能为力的神色……春舟目露哀凄:
她的公主还这么年轻,难道真的就要这样香消玉殒了吗?
春舟不忍心再看向床上那张声息奄奄的面容,转而瞥向床帐对面还未收走的奏折。
想起那个在这里衣不解带没日没夜守到今早终于昏迷过去的人,春舟心中的怨念却没有因此纾散半分,反而浮现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她多希望当日她的公主能多为自己想想,不逞能上去挡这一箭,多希望现在躺在床上药石无医的是祁歇……
公主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了,如今还要将命搭上去,春舟属实不甘。
正想着,一个熟悉的清癯人影又出现在了门口。
“……她还没醒?”
祁歇站在门前,墨发披散,发出来的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砂纸磨过粗粝树皮。
短短数日,他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仿佛身上所有锐利锋芒都被一双无形的手一点点拔去,只剩下孩童一般的脆弱和无措。
那双墨眸里泛着几天几夜没好好合眼的瘆人血丝,恍惚间竟叫人惊觉他的脸色比床上之人还要惨白难看。
祁歇远远看着盛婳躺在床上仿佛湮灭了所有生机的侧脸——这一几日来看过无数遍的景象仍叫他盯得眼眶涨痛,像是一把尖锐的锥子既狠又深地凿进了他的血肉里,一瞬间骨子里又泛起无尽的寒意和悔恨。
他该保护好她的。在宿五奇袭而来时,他就不该恋战。
那夜她悄无声息、软绵绵倒在他怀里的样子,祁歇已经不愿再去回忆,多想一分,那份悲恸无助的情绪便开始一遍遍凌迟过他附骨的皮肉,带起阵阵密刺扎过的颤栗。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彼时的惊惧、痛苦,那种绝望的滋味,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次。
见祁歇站在原地,问完这句话之后,仿佛恐惧于踏进屋内接受审判,春舟心中虽有怨怼,但还是行了个周到的礼。
庄献容却不动。这几日,由于他把盛婳从鬼门关拉回半路,祁歇已经免了他的礼数。
白衣医官摇摇头,亦是面容沉郁:“情况不甚理想。我虽以银针暂时压制了经脉之中流窜的毒素,但仍有一部分侵入了公主的心脉,暂时难以推断出其量如何。如果公主今日内能够醒来,便还有一至两年内的寿命可活,若是不能……”
庄献容声音低了下去:“她只能一辈子躺在床上,如木之僵化,有呼吸,却不会再醒过来。”
祁歇身形颤了一颤,双目赤红如血,手却死死地抓住了门板,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尽力维持住已经不再挺直的背脊。
这几日来,多少太医们来来往往无计可施的模样,也远没有庄献容寥寥数语带给祁歇的打击之大。
他定在原处,再想抬步,身体已经僵硬不已,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行近床边。
身后的任顺面露不忍,他给春舟使了个眼色。
连日来都是如此。只要这位在,任何事情都要由他经手亲力亲为,哪怕是盛婳身上的箭伤,由医官处理过之后,也是由祁歇日日亲手换药包扎,不肯假他人之手。
这七日来,春舟难以觅得与自家公主独处的机会,哪怕她得到祁歇一早昏迷的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伺候盛婳,也没能待上一个时辰。
春舟心中烦厌,但祁歇已经不是在府里任她呼来喝去的少年,她只能忍下忧虑的思绪,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盛婳,才推着庄献容的轮椅走了出去。
房间里顿时又变得无比静谧,针落可闻。
祁歇在床边慢慢蹲了下来,屈膝的时候,他的骨节因为几日未得练功舒展,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响。
他垂着眼睛,不敢去看那张生死不知的面容,而是牵过她布着针孔的、细白纤瘦的一只手,放在颊边,只这样依恋地感受着她稀薄的余温,细细听着她微弱到近乎于无的呼吸。
可仅仅只是这样,也丝毫无法消解那阵爬遍五脏六腑、蚀骨伤筋的痛意。
相反,这阵令他彷徨无助的虐痛因为此时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的距离愈演愈烈,他难受得微微弯下了脖颈,脊骨像一根突兀的刺。
盛婳便是在手心里顺流而下的湿润泪意之中,慢慢苏醒了过来。
眼皮仍是重逾千斤的沉,她费力地转了转眼珠,由首先映入眼帘的水色床帐,到余光里墨发散落、隐见泪光的侧脸。
唇瓣像是不久前被人用水润过一遍,不至于干裂,她由此嗫嚅着开了口:
“阿歇……?”
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眼眶通红的少年天子转过头来,愣神地、呆呆地看着她。
高山寒雪般的眉目透着空茫的怔忪,像是于荒漠之中,生怕惊扰了一只不该出现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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