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果尔挥了挥手,“赶紧打完,本王好进去向皇上交差。”
执杖太监应了一声,高举廷杖就要重重落下,孙延龄闭上了眼睛等着,而孔四贞却是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握住那廷杖,说什么都不让再打。
“博果尔哥哥,你要打,干脆打我好了!”
孔四贞边哭边喊,“反正你把他打死了,我也不活了!”
自小养尊处优从未受过罚的小格格哪里知道这打板子的学问,她看到孙延龄被打得鲜血染红了后摆,只以为顺治和博果尔叫人下了死手,生怕再一板子下去,便叫孙延龄断了气。
孔四贞手中用力一扯,竟是直接将那廷杖从太监手里夺走,她随手一挥,将那廷杖如同长枪一般收在身后,双目怒视博果尔,竟是颇有些威风凛凛的模样。
博果尔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若不是现在的场合实在是不合适,他真想夸一句自家妹妹英姿飒爽,不让须眉。
“这是在闹什么!”
太后脚步匆匆而来,开口喝道,“阿贞,还不快把板子放下,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能叫你如此放肆!”
孔四贞瘪了瘪嘴,将手中的板子丢到地上,然后跪扑到太后面前,哀求道:“太后,求求您救救他吧,都是我害了他啊――”
“朕罚他是因为他擅离职守,与你没有关系,”
顺治适时的从殿内走出来,表情严肃,“孔格格,记着你的身份,再胡闹,就别怪朕不留情面了。”
孔四贞从来没被顺治这般对待过,一时间连哭都忘了,不敢置信的直勾勾的看着顺治。
这个一向对她疼爱有加的哥哥,如今陌生的仿佛从来不曾认识,他看着她的眼神如此冷漠,叫她不由得浑身发抖。
“皇上哥哥,你,你为何――”
孔四贞的声音都带着颤抖,整个人可怜的仿佛被淋湿了翅膀的小鸟一般,茫然不知所措。
顺治依旧冷漠的看着孔四贞,语气没有丝毫的波动:“孔格格,若你不想亲眼看着他去死,就该知道应如何做。”
孔四贞颤抖的更厉害了,从不敢置信慢慢变成了心如死灰。
她敢在宫里随意胡闹,仗着的便是太后和顺治对她的宠爱,可如今顺治冷漠如斯,太后又一言不发,她又能如何?
“皇上,求您手下留情,”
孔四贞绝望的对着顺治叩首,“我愿意一辈子都留在宫里,绝不再有他想,求您放他一条生路吧。”
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她与他的婚约,她若是愿意入宫为妃,是不是就能护他周全了?
孔四贞这话一出,太后陡然浑身一颤。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过熟悉了,唤醒了她深埋在心底的记忆。
当年她也是这般跪在地上,求皇太极放过她的心上人,从此甘心入了牢笼,被困了一辈子。
即便是她笑到了最后,即便是她的儿子君临天下,但多年的深宫斗争早已改变了她的心性,而那份求而不得的执着,也改变了她心爱的少年郎。
最终他执拗到近乎疯狂,而她却冷静到步步为营,她眼睁睁的看着他断送自己的性命,不止不曾阻止,甚至暗中推波助澜,只为了她的儿子能真正手握这天下。
多少个无法安眠的夜晚,她回忆起这一生的梦魇,开端便是她答应嫁给皇太极的那一日。
那日的场景与眼前的一幕是多么的相似,她的少年郎也是这般被按在地上棍棒加身却宁死不肯松口,可她却如同孔四贞一样,为了他能活着,屈服了。
这一屈服,便铸就了两人一生的悲剧和遗憾。
如今几乎相同的一幕就在眼前,太后不由得问自己,真的要眼睁睁的看着旧事重演吗?
当年他们身不由己,无人相帮,可如今,她却有能力帮帮这个神似自己的小姑娘。
“阿贞,不要胡言,”
太后俯身亲手将孔四贞扶了起来,用手帕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你是我的女儿,便是再舍不得离开我,也是要嫁人的,怎么能一辈子都留在宫里呢?”
太后这话一出,顺治和博果尔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排了这么大一出戏,等得就是这句话。
“额娘,可是您之前不是说――”
顺治隐忍着喜悦,继续皱眉做出不悦的模样。
太后立刻说道:“我可什么都没说。阿贞的婚事,自然要她自己乐意才行。阿贞啊,别怕你皇上哥哥,有我在,他不敢怎么样,来,跟我进去,咱们娘俩好好说话。”
孔四贞抽噎了一声,不放心的看着孙延龄:“那他,他怎么办?”
太后这才抬眼看向顺治,眼神中带着对顺治这种做法的不认同。
今时不比往日,孔四贞也不是年轻时候的她。
那时皇太极非要她不可,一则为了笼络蒙古,二则为了那个无稽的预言,而如今孔四贞却是一个孤女,也绝不是天命所归,又何必逼迫她至此!
太后此时已经全然忘记了正是她想叫孔四贞留在宫中的,满心都想着不叫孔四贞步了她的后尘。
“皇上要惩处孙延龄擅离职守,理应叫兵部刑部议处,将人在这里打死算什么?”
太后的语气严厉,“至于阿贞的婚事自有我做主,且不必皇上操心!”
太后扫了一眼满身狼狈的孙延龄,又道:“赶紧先抬下去收拾干净了,等会儿我要问他几句话。”
顺治给了林升一个眼神,林升立刻应了一声,使人上前将孙延龄连人带长凳一起抬走了,孔四贞犹不放心的一路目光相随,却又被太后拉了回来。
太后紧紧抓着孔四贞的手不放,沉声说道:“走吧,进去说说清楚,这到底是闹得是哪一出。”
第31章
乾清宫里,太后看着面前的翡翠玉镯和玉竹,听着孔四贞抽抽噎噎的将婚约之事说完,半晌没有说话。
“我还道是阿贞做错了事,没想到竟是皇上安排的一场好戏。”
太后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刚刚在外面一时被熟悉的情景所惑才没能反应过来,此时听过了原委,又哪里还能不明白?
“额娘息怒。”
顺治撩起下摆,跪了下来,博果尔也赶紧跟着跪伏在地。
“你们倒是兄妹齐心,那点子鬼主意都用来糊弄我了是吧!”
太后面带怒容,“亏得我急急赶来,生怕你们闹僵了伤了感情,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额娘明鉴,此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跟阿贞无关,她是真的吓坏了。”顺治知道不可能瞒得住太后,也不狡辩,赶紧将孔四贞摘出去。
孔四贞是真的蒙了,比刚刚在外面的时候更蒙。
她本也是个聪慧的姑娘,可今天顺治这戏实在来的太突然也太真实,叫她不敢不信,一番真情实感的哭诉却是引太后改变主意的关键。
此时她脑子里乱成一团,不敢置信的看了看顺治,又看了看博果尔,颤声道:“你,你们,是骗我的?”
顺治和博果尔都低着头,不忍心去看孔四贞哭肿了的双眼。
“你这傻丫头,”太后起身走过来,心疼的将孔四贞拉到怀里,“这么大的事你不跟我商量,告诉这两个混小子做什么?好孩子,别哭了,我叫他们给你赔罪。”
孔四贞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对着太后露出一个笑容,摇头道:“我知道两个哥哥是对我好的,太后您别生他们的气了。”
这乖巧懂事的模样,叫太后窝心极了,只觉得为了这孩子,便是上了顺治的当,也没什么。
罢了,虽然他们这手段有些不够光明正大,但初衷总是好的。
“看在阿贞的份儿上,今儿就饶你们一回,以后若敢再犯,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太后哼了一声,“都起来吧。”
顺治和博果尔相视一笑,这才站了起来。
“走吧,咱们回慈宁宫去商议你的婚事,”
太后虽然放过了顺治和博果尔,但如今看着这两个敢诓她的混账儿子很是不顺眼,也不愿再留,拉着孔四贞往外走,顺口吩咐道:
“那个孙延龄先送出去养伤,等好了再叫进来见见。”
刚刚在外面的时候,太后不知道婚约之事,还以为是孙延龄蓄意勾引,虽然因为孔四贞的哀求救下了他,但也心存几分刻意折腾之意。
孔四贞不知道宫里折腾人的手段,当真以为孙延龄是被抬下去治伤的,但实际上太监们为了止血,冲洗的时候都会用冷水,然后用白布裹紧了伤口,叫他等会儿在主子们面前回话的时候,不至于失态。
这样收拾完人是精神了,但也支持不了多久,且不说浇了冷水会受寒,事后再治伤的时候还要将伤口上的白布扯下来,更是受罪。
太后本是想叫孙延龄好好长长记性,但如今知道两人早有婚约,再加上孔四贞被蒙在鼓里连哭带吓也着实可怜,故而心软了,放了孙延龄一马。
太后和孔四贞离开之后,林升得令去送孙延龄,博果尔也想告退,却被顺治给叫住了。
博果尔心里是有些怂的。
说到底今儿这事儿算是他惹出来的,若不是他没跟顺治商量就把人带进宫,也不会闹得如此匆忙。
好在不知内情的孔四贞表现出色,叫太后当众将话说透了,而太后宽宏,知道内情后也没当真怪罪,否则他怕是要跟那孙延龄一样,被人抬出去了。
“皇上可是有差事要我去办?”
博果尔殷勤的上前,就差过去给顺治捶捶肩膀了。
顺治似笑非笑的看了博果尔一眼,然后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书拍在博果尔的手上:“回去抄十遍,自己送到慈宁宫去。”
博果尔低头看去,却只见两个大字――
《孝经》。
……
对于顺治又一次理所当然的出现在了自己屋里这件事,昭宁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今日里还是有些不同的,顺治来的时候自带了纸笔,霸占了昭宁的书桌便写了起来,这一写就是一动不动的一个半时辰,直到长长的一卷纸写满了,顺治方才放下了笔,起身活动了一下腰背。
“皇上这是写什么呢?”
昭宁端了一杯茶上前递给顺治,好奇的探头看去。
顺治却不去接茶杯,而是仗着昭宁双手捧杯无法推拒,竟是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抱入怀中,还把下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皇上!”昭宁惊呼一声,就想躲开,可顺治却不肯松手。
“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顺治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疲倦,“这是孝经,我才刚抄了一遍,后面还有九遍等着我呢。”
昭宁见顺治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不再挣扎,奇道:“皇上怎么抄起这个来了?”
顺治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阿贞的事儿吗?这一对儿弟妹当真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没有一时消停,好在额娘松口了,阿贞总算能得偿所愿。”
昭宁尚不知道乾清宫发生的事儿,但既然事关孔四贞,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知道,便缠着顺治讲讲,顺治放开昭宁,伸手将她手中的茶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指了指桌上的砚台道:“你给我磨墨,我就给你讲。”
上一次昭宁给顺治磨墨还是在乾清宫,那时候顺治是故意折腾昭宁,还想撮合她跟博果尔,如今并没过去多久,却好似已物是人非。
顺治并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明明很精彩的一场戏,却叫他讲的干巴巴的,连在场众人的反应都没描述,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完了。
昭宁听得不过瘾,手上磨墨的动作都慢了下来,顺治无法,只得叫了林升进来给昭宁细说,自己则是又继续抄起孝经来。
这一说便说到了晚膳时分,听了人家的故事,昭宁自然不好下逐客令,便由着尚膳监将顺治的御膳摆满了她的桌子。
顺治这第二遍孝经自然还没有抄完,他停下笔看着回头巴望御膳菜品的昭宁,笑道:“饿了就去吃,不用理会我,这些墨够用了。”
昭宁哪里好意思自己过去,问道:“皇上您不饿吗?”
便是午膳用得再饱,这个时辰也该饿了才对。
“我这不是一遍还没抄完吗?”
顺治蘸了墨继续埋头写着,“你快去吧,我写完再吃。”
那卷正好能写完一遍孝经的纸还有一半空白,真等顺治写完,饭菜早就凉了。
昭宁还想再劝,却被林升悄悄拉住了。
林升低声道:“大格格有所不知,若是不一口气抄完一遍,墨色和笔触难免会有不同,这是给太后的,皇上自然要恭敬些。”
昭宁看着顺治认真抄书的模样,突然对他又多了几分不同的了解。
往日里顺治在太后面前从来都没有多恭顺,甚至于有时候会直言顶撞,看起来母子关系并不算特别融洽,可如今,顺治却宁可饿着肚子也不肯对这份并不是来自太后的惩罚有丝毫的敷衍,可见他的心里对太后的愧疚。
林升自然不敢细说太后的往事,但昭宁却联想到了许多传说中的故事。
太后当年应该也曾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才会对孔四贞如此的心疼和感同身受,否则以太后的机敏,又怎么可能轻易中计?
而这段经历对于太后来说,应该也是无比沉痛的,顺治这法子虽然叫孔四贞得偿所愿,却也是戳痛了太后心底的伤疤,即便太后并未怪罪,他依旧自己罚了自己,这一遍遍孝经,是为了提醒他自己,切莫再做出这等会让自己额娘伤心难过之事。
昭宁没有劝阻顺治,也没有独自用膳,而是默默的坐在一旁相陪。
顺治抄写的非常认真和小心,长时间保持同样的姿势并不轻松,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但也只是随手拿帕子擦了擦,便继续写。
谨雅带人点起了烛火,桌上的膳食也撤下去热了,昭宁就这么静静的看着顺治,恍惚之间,只觉得他不再是史书上冷冰冰的文字,而是一个越来越鲜活的人。
他会因为赌气而故意闹腾,会暗戳戳的撮合她跟博果尔来与命运抗争,会在危险的时候救她护她,也会如同寻常少年般直接而热情的对她表达心意,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
他心疼弟弟,也怜惜妹妹,他爱自己的子女,也会因为伤害到额娘而满心愧疚,接触的越多,他在她心里的模样就越清晰,叫她清楚的认识到,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并不算坏,还长得很好看的人。
一个好像很优秀,很有魅力,很吸引人的人。
救命,她好像正在陷入一个不可控制的境地,都怪他,如今跟她相处的太过自然,让她很难如设想中的一直竖起防备。
“昭宁,你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害的我差点写错了字,”
终于写满了纸张,顺治放下手中的毛笔,走到昭宁的面前控诉,“我忍得着实辛苦,你得赔我才行。”
昭宁歪着头看他:“皇上要我怎么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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