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仍闷不吭声,太后继而又威胁上了。
“你一个女人家才刚刚继位,本身位子都还未坐稳,又因这个那个一连串的事总跟朝臣闹矛盾,若这件事再东窗事发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你怎么能应付得过来啊?这可不是你使性子耍脾气的时候。”
“听母后一句劝,甭管你与他之间究竟有何牵扯,赶紧将他处置了!心慈手软乃为君者大忌啊!”
看她如此苦口婆心的模样,单若泱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佯装苦恼地说道:“不论定远大将军究竟犯了什么罪,耿国忠待朕总归忠心耿耿。”
“京营节度使这个位子究竟有多重要母后定然明白,交给他来坐朕姑且能够安心睡个好觉,若将其处置了……朕又该交给谁呢?没有那值得信任之人啊。”
太后立即脱口而出,“你可以用承恩公啊!”
所谓“承恩公”虽也是个爵位,却与其他任何公侯伯爵都不同,历来只有皇后、太后的母族才能够得此殊荣。
地位着实特殊,实际上却也就是表面光鲜,根本没有任何实权。
如今太后口中的“承恩公”正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许是反应过来自己太过急躁了些,太后的神色略显不自然,却还是强撑着,拉着单若泱的手笑出了一脸褶子。
“你这孩子怎么就将自家人给忘了呢?那外人再如何忠心耿耿,终究也比不上自家人来得放心啊。承恩公是哀家嫡亲的弟弟,自幼与哀家感情十分要好,哀家敢给你保证,他绝对是个可以信任重用之人。”
“你若用他,便只管将心放在肚子里,谁背叛你他都必然不会背叛!倘若他有什么做得不好不听话的地方,你只随时来找哀家告状,哀家自会好好收拾他。”
末了,还不忘嗔怪一句,“这不比用外人好得多也便利得多?”
单若泱可算是终于明白今天闹这出究竟图个什么了。
还当是哪个不安分的使劲儿使到了太后头上呢,却原来竟是为着娘家谋利。
心中颇感乏味的同时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承恩公府是最近才开始闲得发慌的吗?
并非如此。
太后的父亲还在世时,他们府上就已经开始领闲职混日子了,那个时候怎么不见这人闹腾?
不过是知晓周景帝不好招惹,更从不曾将她这个正儿八经的发妻放在心里,故而压根儿没那胆子去他跟前蹦Q罢了。
如今换作她上位做了皇帝,这人便开始坐不住了,摆明是不曾将她放在眼里。
自以为做了太后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物,能够仗着嫡母这层身份对着她指手画脚了。
玩的就是一手欺软怕硬。
连京营节度使这个位子都敢肖想,胃口可真够大的,也不怕噎死自个儿。
单若泱一时不曾吭声,低垂着眉眼思索起来。
不是犹豫要不要拒绝。
拒绝定然要拒绝,这一点根本毫无疑问,只是她在犹豫到底该如何拒绝才更合适。
是借口婉言相拒,还是……
不曾纠结太久,她便撩起了眼皮子,眼中寒意森森。
“‘承恩公’本已是独一份的恩典荣宠,于朝中上下乃至放眼全天下,都当属一等一的超然存在,这等地位之下还想要如此大的实权?莫非承恩公是想上天不成?”
先前见她犹豫,太后还只当她是被说动了,谁曾想这一开口却是劈头盖脸的冰碴子,登时整个人都懵了一瞬。
缓过神来,太后恼了,“这就是你跟哀家说话的态度?打量着自个儿做了皇帝就不拿哀家放在眼里了是吧?”说着又瞟了眼那几盘在她看来喂狗狗都不吃的膳食,愈发气不顺。
“就知道你心里根本没有哀家这个母后,什么国库空虚什么你也一样节俭……不过都是借口罢了,你根本就是故意苛待哀家!”
“想当年你不被先帝待见、在宫里处处受欺辱,哀家是如何待你的?吃的穿的用的哪儿哪儿都想着你,连婚事都替你筹谋着,虽说被李……被那个贱人从中插一脚坏了好事,可哀家也确实是尽心尽力替你筹谋了。”
“甚至后来还冒着风险去跟皇上要回了你母妃的嫁妆,这才有你那场震惊世人的风光大嫁!结果呢?你可倒好,一朝得势便翻脸不认人了,端是冷心冷情至此!”
得,又扯了回去。
这是打定了主意想要拿捏她呢?
单若泱本还想给她留点体面,是以方才她拿这些出来叨叨时并未多说什么,可既然有人上赶着非要作妖,那也就别怪人不给脸了。
只见她神情冷漠,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睛似洞穿一切,叫人无所遁形。
“母后真当朕不知您的那点心思吗?当初您一心扶持七皇弟登基,之所以宽待于朕也不过是看在七皇弟与朕交好的份儿上,一面以此拉拢七皇弟,一面企图利用朕给七皇弟增添助力罢了,是以才有那桩婚事。”
惺惺作态的哭声戛然而止。
太后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她,显然不曾预料到自己会被这般直白拆穿,惊诧之余神情略显狼狈。
“原本朕想着,无论母后究竟意图为何,好歹朕也的的确确从中吃到了好处,故而不欲太过较真儿,好好孝敬母后全当是还了那份情。可母后若非要拿着那点子事儿出来说道,挟恩图报所求甚多……那就莫怪朕不惯着了。”
“你……”太后郁结,一时恼羞成怒道:“你敢如此忤逆不孝,就不怕哀家将那姓耿的给捅出去?胆敢窝藏甚至重用在逃通缉犯,你简直目无王法!”
“王法?”单若泱不禁轻笑出声,神情戏谑似是在嘲笑她的天真,“在母后的心里,至今都未曾将朕当作皇帝来看待吧?否则又怎会说出如此令人发笑的话来?”
“朕是皇帝,倘若朕想,便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令他无罪,你拿这个威胁朕?未免过于好笑了些。”
“更遑论,当年因定国公一案而引起的那一连串案子,其中内情究竟如何谁还不知呢?都是些令人发指的冤假错案罢了。若非朕身为女儿不好丝毫不顾念先帝,朕上位的第一件事就该是给那些冤死的忠臣良将平反。”
“不过母后也不必着急,等先帝进入地宫长眠之后朕必定会第一时间内令他们平冤昭雪。”
在太后错愕的眼神之中,单若泱站起身来缓缓行了一礼,“母后若安心颐养天年,朕自然不会苛待于您,等这两年国库危机平稳度过之后,母后若喜欢奢华也并非不能。其他的……母后便不必妄想了。”
“您且好生歇着,朕得空再来看您。”说罢便径自离去。
身后,太后不禁捂了胸口,声音发颤,“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哀家安心颐养天年她就不会苛待哀家,倘若哀家不呢?她是不是就要容不得哀家了?”
许嬷嬷抿了抿唇,小声劝道:“皇上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子您还是放弃吧,万一真将她惹急了……”
“惹急了又如何?哀家是太后!是她的嫡母!哪怕她是皇帝也不能不敬嫡母,这是孝道!”也不知究竟是想要说服别人还是为了说服自己呢,她的声音有些大得过分。
沉思片刻之后,一甩手进了内室,压低了声音咬牙道:“原以为她是个性子软的好掌控,谁想竟变得如此咄咄逼人冷心冷情……不,压根儿不是变了,而是过去咱们都被她给骗了!”
“既然她不给哀家面子,便也不能怪哀家了,牝鸡司晨……”太后低声呢喃着,蓦地恨恨道:“可恨三年孝期过后老七才能生孩子,到那时没准儿她的位子已经坐得愈发稳当了……不如哀家从宗室挑一个奶娃娃?”
许嬷嬷登时被吓得一哆嗦,“您怎么能寻思这种事儿呢?”
“哀家为何不能?她一个公主都能登上皇位,哀家怎么就不能垂帘听政了?”越想,她这心便越是痒痒得厉害。
原本她所期待的也不过就是新君能乖乖听她的话,处处尊着她敬着她、好好重用她的娘家人就好,可横空出世一个女皇却叫她又生起了更多的野心。
固然做不到单若泱那样,垂帘听政总可以吧?
权利这东西终究还是得掌控在自己手里好,省得像给家里人谋个一官半职这种屁大点事儿还要仰人鼻息。
相较于这些个年长的不孝子女,到底还是奶娃娃更招人疼。
思及此,太后愈发迫不及待了,“给承恩公传个话,叫他观察观察有哪些大臣对女皇有所不满的,咱们联合起来拧成一股绳,就不信还能叫她一个小丫头翻了天去!”
然而,满腔雄心壮志的太后大抵做梦都不会想到,她这命令还不曾传出宫呢,消息就已经先传到了她口中那个“小丫头”的耳朵里。
饶是自诩已经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的单若泱,面对这一消息也属实是呆了好半晌,久久未能缓得过神来。
“她倒真敢想。”萧南妤不禁撇了撇嘴,嗤笑一声,“身为皇后时都能过得那样憋屈,被人弄掉了嫡子还害得一辈子不能生育都只能咬牙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人家耀武扬威横行后宫……”
“就这么点子能耐,竟还敢妄想垂帘听政?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当真是不怕将国家都给玩儿完了啊。”
单若泱的表情亦出奇的古怪,憋了好半晌才憋出来几个字,“人蠢无药医。”
姑且不说推翻她扶持宗室奶娃娃上位这个可能性究竟有多少,便是退一万步来说,事情真叫办成了又能如何?
不是她看不起人,就太后那脑子……也没比花生米大多少。
连一个李氏都斗不过,拿什么跟满朝文武玩儿?人家自行推举出来几个辅政大臣不好吗?轮得着她垂帘听政?
想屁吃还差不多。
“这人虽不足为虑,不过却也怪烦人的。”也只有在萧南妤的面前,她才会流露出些许疲惫的神色,“前朝老顽固上蹿下跳,后宫还有蹦Q着想捅刀子的,真真是片刻不叫人安生。”
“由着她去蹦Q好了。”萧南妤眼神一冷,淡淡道:“类似这样不老实的自然还是通通掐死的好,且由着她去折腾,看究竟能钓出多少条鱼来,等到差不多了就直接出手将他们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单若泱略微思忖片刻便也就同意了这个提议。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那些个贼心不死的给钓出来,早早地解决了也好。
纵然不乏有些老狐狸不会这么轻易浮出水面,可对于他们来说也无疑是个极大的威慑,就看他们究竟还能有多少胆子敢蹦Q起来。
“去罢,往后提高警惕给朕盯死了太后,一举一动都不可错漏。”
因着她这头大手一挥,太后的话可算是顺利传出了皇宫。
可笑不知情的人还沾沾自喜呢,自以为多能耐,殊不知一张天罗地网已经笼罩在了头顶上。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薛家的新作坊也正飞快拔地而起。
招工的告示已经张贴了出去,又考虑到绝大多数普通平民百姓大抵目不识丁,薛宝钗还想到找人口口相传。
所幸王熙凤施粥也有段时日了,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排起长队等候,随口说上一句比什么都好使,消息很快就经由这些人的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头天招工,薛宝钗亲自出马坐镇,王熙凤也携着平儿在旁忙前忙后帮衬着。
就连林黛玉也未肯错过,腾开时间从宫里赶了过来一同帮忙。
对于知晓其中内情的她们看来,这就是一切的起点,绝对是个意义非凡的日子。
才一下马车,林黛玉就被眼前排起的长龙给惊到了,“竟有这么多人?”
招工地点就放在新作坊的门口,后面在火急火燎地施工,前面人却已经远远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了。
年轻的年长的甚至年迈的都应有尽有,却无一例外全都是女子,从十来岁的小姑娘到两鬓如霜的老妇人都奔着来了。
一面望着那看起来就规模不小的作坊满眼热切,一面不时探头探脑望向前方,似乎想看看前面还有多少人,是否能轮得到自己。
草草一眼扫过去,不难看出众人的殷切期待。
见这阵仗,林黛玉的心里率先就松了口气,大步上前来到桌子旁,心情颇好地笑了起来,“原还以为不会那么顺利,却没想到如今要担心的竟是位子不够呢。”
薛宝钗正忙着低头记录应聘人的信息,闻言也没顾得上回话,旁边的王熙凤倒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有钱挣哪个能不乐意呢?一直以来也不过是因为那些个酸了吧唧的所谓大道理,个个都看不起外出劳作的女子,碰见了就跟驱赶瘟神似的,压根儿就不给机会啊。”
一听这话,正轮到跟前的那中年妇人立时就有精神了,一拍大腿就絮叨开了。
“正是这么个理儿!哪里是咱们不想做工啊,哪个还能跟银子过不去是怎么着?只不过咱们女人家想找个生计实在别提多难了,处处受气遭白眼儿不说,舔着张连嘴皮子磨破了、就差没给跪下磕头了也不见得能够的得到个机会。”
“所以一听你们这儿招女工大伙儿便都赶忙奔着来了,只生怕迟了一步……错过这么个机会可不知还能上哪儿找去咯!”
正巧抬起头来,薛宝钗就笑道:“这回便是没轮着也不必着急,这才是第一家作坊呢,后面还会有的。再者除了咱们家以外,京城里头日后也还会有不少商户会需要招女工,多注意些各家的消息总能有机会的。”
“当真?”
“千真万确。”
又有人不禁心生疑惑,“过去那些商户最不耐烦招女工了,这是怎么突然一齐转了性子呢?”
循声望去,是人群当中一个个头怪高挑的姑娘,站在那儿颇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薛宝钗笑盈盈地解释道:“都知道咱们当今是位女皇吧?那是女皇陛下特意有了交代,令大伙儿往后不可再歧视排斥女工。是以大伙儿便只管放心罢,便是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再不敢了。”
“今儿不曾赶上趟的都稍安勿躁,且回家静心等待一阵,估摸着也不会太久,毕竟上头可瞧着他们的表现呢。”
最后这句话带着几分俏皮得意,一副“背后有人撑腰”的骄傲样儿,却是引得众人一阵激动。
“果真是女皇陛下亲自开口了?”
“过去可从来没有谁能想到这一茬,果然还得是女皇才能体谅到咱们女人的难处啊。”
“先前我还想着谁当皇帝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归别是个太胡闹的就成了,眼下看来还得是女人呢!”
“就是就是!再想想先前新增的律法……果然只有女人当了皇帝咱们女人才能有点好日子过,总之不管别人怎么想,这个女皇陛下我是支持定了!”
“我也支持!女皇帝可比那些个男皇帝好多了,下回再听见哪个骂女皇陛下的,我指定上去就是两个大耳刮子打得他找不着北!”
说这话的是个身材较为健壮的妇人,双手叉着腰一看那表情就知平日指定是旁人口中的“悍妇”。
前面的人议论得热火朝天,甚至有些感性的都激动得哭了出来,愈发引得后排不明所以的人好奇不已,纷纷伸长了脖子扬声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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