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慕安无言以对,江知酌又说:“先生曾经教导我们,说我们生来就是凤子龙孙,已经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要免遭许多苦难,尤其是三皇兄,更应怀有悲悯众人之心,可如今先生的一儿一女折损我们兄弟手中。”
“一切皆因我而起,”江慕安站起来,“今日我就是来请罪的,亲王的爵位我可以舍弃,即使取我性命相赔我也毫无怨言。我母妃护子无度,父皇已经将她禁足了,我也让景景去看顾,昨夜之事不会再发生。”
“好一个母债子偿,”江知酌冷笑,“我杀了你,这事就能翻篇?”。即使知道明德帝会维护淑妃,但这样的处理结果,还是让江知酌寒心。
江慕安瞳孔微缩沉,问:“你还要如何?”
江知酌过了一会儿才从容道:“那就请皇兄按之前的约定,前往越州,继续护越州百姓有一片安定之地。”
“你……”江慕安语顿,“没有其他要求?我母妃她……”
“我没那么大度,但事已至此,我再如何,已故之人也不能复生,你既已保证以后不会发生,我就信你,”江知酌看着江慕安的眼睛,“而且,我猜这先生也是这样想的。”
秋自白是良臣,江慕安知道。
“皇兄,也许你去了越州就能站在局外人角度看一看不一样的朝堂,”江知酌平静地说,“今日倚仗之人,他日就能成为牵掣之势。”
曹方南难道不是良臣吗?江慕安想,政事堂辅佐两朝君主,也是良臣。
只是江慕安还不明白,权力之争并不是控制在一方手里,有时候权力也能牵着人走。
“还有一事,要托付皇兄,”江知酌看向床帐的方向,“筝安的身体不容乐观,她本就体虚,如今心伤和外伤一同发作,药也喂不进去。”
江知酌顿了顿,他不想揣测最坏的结果,太医说了没大碍,江知酌也怀疑是自己太过担心,杞人忧天了,他到底不是大夫,不知道小碗到底怎么了。
江慕安让江知酌继续说,他能为小碗做些什么。
“请皇兄明日就启程,去咸州落烛寺请乙尘大师进京为筝安医治,”江知酌说,“务必请乙尘大师出山,这样的事,我不能托付下人去办。”
“好,我今晚就出京,”江慕安保证道,“定然快马加鞭护送大师回京。”
江知酌摇头:“皇兄请到乙尘大师以后,让侍卫护送即可,皇兄往返三次,辛苦是其一,越州政事也会耽误,如今越州没有主事之人。”
江慕安还想说什么,江知酌抢先一步道:“筝安的情况,我会让人传信给你。”
江知酌昨晚一夜未眠,小碗的手一直捂不热,右臂有伤,江知酌也不敢动她,只能像以前一样摩挲小碗的手腕和手心。江知酌趴在床边休息半个时辰后,又守了小碗一下午。
小碗依旧没醒,时而呜咽几句听不清的话,到了晚上又发起了高热。
午时说没事的太医头磕在地上,头沉得抬不起来,太医们各各怕江知酌的雷霆之怒波及到自己,颤巍巍地跪在廊子上。
白竹做主下令把那位太医逐出太医院,又对着众人道:“各位都是京城的杏林高手,太子妃的病交托各位之手。治得好,太子殿下重赏,若还如今日这般,太子殿下不会轻易放过,那便谁也救不了各位了。”
药好不容易喂进去没一会儿就吐出来,吐完就是一身汗,连药带汗浸湿一身里衣,却退不下烧,初十七守在床边为小碗换衣服,不敢惊扰江知酌,不住地默默流泪。
小碗的脉搏越来越弱,太医们提着脑袋商量药方。
江知酌白日里让容词把公务带到东宫里来,就在卧房处理,晚上也寸步不离小碗,江知酌已经熬了四五日,江知酌也迅速消瘦,整个人不知道靠什么吊着。
这个时候,只有管家婆容词敢劝一句:“殿下,您该好好休息了,您身子又不是铁打的,您这样不出两日也该病倒了,到时候太子妃没人看管,您更不放心不是。”
五日,江慕安再快马加鞭连咸州的城门都摸不到。
太医们恨不得是自己躺床上病个半死,也不敢看江知酌的眼睛。
终于在第六日后,李太医才跪禀:“太子妃心志衰沉,已有药石罔效之兆,华佗下凡尚有一救,下官冒死进言,东宫此时无人能医,还请太子殿下……”
请江知酌做好救不活的准备。
太医和郎中们已经做好被发落的准备,江知酌却淡声说,让他们再努力救治几日。
江知酌最早就明白了,秋惊叶的死,已经把小碗的心一并剥碎带走了。
江知酌摆摆手让侍女们都出去了,换了里衣后,靠在床头,把小碗抱到怀里,一遍遍抚着小碗的后心,“躺了几日了,起来坐会儿。”
“躺着不动也胖不了,让你靠一会儿,”江知酌拨正小碗的脑袋靠在自己颈窝,“你若醒着,定然不会这么听话地靠着我。你没同意,我就抱了,你还不起来跟我争辩吗。”
江知酌摸摸小碗的耳朵,小碗会说谎,但小碗的耳朵不会说谎,江知酌往日最喜欢看小碗满脸正直,但耳朵骗不了人的样子。
江知酌陆陆续续跟小碗说了好多话,就在江知酌想把放下小碗时,小碗含混地说:“我……没有了……”
“你还有我,”江知酌紧紧揽着小碗的背,声音嘶哑绝望,“别丢下我一个人,安安。”
第66章 回忆篇
*
小碗被扔进了噩梦的圈圈沼泽里。
从小碗出生到现的二十一年里,她好像从来什么都没拥有过,却一直在失去。
小碗从小就不贪心,她从小比别人拥有的就少,命运却喜欢一件又一件夺走她身边的人。
自从出生,就比别人少了父亲和自由,但她不觉得自己可怜,因为她不知道别人都有这两样东西。
张槿云待她很好,小碗从小便只喜欢吃张槿云做的饭,别的宫人看她小小一团,却有意思的很。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会拿出两份长得差不多的菜,让小碗猜哪个是她阿娘张槿云做的,神奇的是,小碗总能猜对。
不过小碗总会仰着小脸,甜甜地笑:“您做的也好吃,只是我更喜欢我阿娘做的而已。”
六七岁的小碗安静懂事又惹人喜欢,总是弯着眼睛在御膳房转悠,却从不添乱。
小碗是御膳房的宫人们看着长起来的,都说小碗长大定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有宫人说可以偷偷带她去宫里别的地方玩一会。小碗总是会心动雀跃,思考一会儿又摇摇头说:“我不出去,阿娘说我出去会惹麻烦,等我再长大一点,我阿娘就带我出宫,买一处自己的院子,让我上学堂。”
这时候的小碗每天就是看着张槿云在御膳房忙碌,然后等着张槿云忙完再给她做饭,简单又满足。
张槿云说小碗挑食,不过她会给小碗做一辈子的饭,让她永远能吃到想吃的饭菜。
小碗八岁了,该上学堂了,本来张槿云打算请辞出宫的时候,四皇子江凌远的母妃丽妃又怀有身孕了。当初也是因着丽妃有孕,张槿云才能留在宫里,丽妃指名要张槿云伺候她孕中的餐食,张槿云只得又留在宫内一年。
可丽妃的孩子没能生下来,张槿云也在夜半溺毙在了御花园的御湖里。
小碗在御膳房等了两日都没见到过张槿云的身影。她缩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张槿云没再回御膳房,宫人们哄着小碗吃饭睡觉,说张槿云是被丽妃留下做好吃的了。
小碗根本ᴊsɢ不信,就算张槿云被娘娘留下了,也会过来瞧一眼小碗,嘱咐几句的吧。
其实没人知道张槿云去了哪,内侍府也派了几人四处找找,不过是个宫人而已,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寻。丽妃失了孩子,是一个足月的男胎,半日后丽妃自己的命也没保住,失血过多去了。宫里没了一位娘娘,各宫各处忙碌着,更顾不得寻张槿云的踪迹了。
四天后的一个深夜,小碗听到有公公和御膳房总管常成才的一点声音。小碗睡不着,悄悄跟了出去。
那是小碗第一次出御膳房的大门,她来不及感叹皇宫各处的华美,她方才隐约听到了太监们谈论说到了张槿云的名字。
小碗躲在一棵树后,她身形小,其余人们也忙着在湖里打捞什么,根本顾不得小碗的存在。
“捞上来了,慢点,慢点。”
“这是她吗?”
“声音小点,别扰了各宫。”.
“哕~,这……”
宫人们忍不住掩住口鼻,恨不得把眼也闭上。
“赶紧用卷席裹上,连夜送出宫,再不许打开惊了人。”
小碗看见了******,九岁的小碗难以接受这一幕,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淑妃下令遣散了捞人的几个太监,有些不好的言论在宫内不能传播。
小碗再醒过来时,已经被人安置在了御膳房她平时住的屋里。小碗止不住的呕吐,疯了一样的尖叫不止。
小碗吐了一天,也呜咽着尖叫了一天,这个样子是在宫里留不得了,宫人们商议着小碗的去处,张槿云在宫外没任何亲眷,小碗疯癫的样子也没人敢往宫外自家里送去,只是这么大的孩子被赶出宫,怕是也活不了了。
小碗当晚发起了高烧,宫人们又请来了太医。
天亮后小碗醒了,不再尖叫,还是会偶尔吐一次。
九岁的小碗在梦中模糊了那些她接受不了的画面,也模糊一些记忆,她只知道自己没了母亲,太医说,忧思过度,伤了脾胃,才会吐,开了药方就走了。
那个爱笑的小团子小碗不见了,再醒来的小碗变得沉默不语,她不再挑食,也不吵着每顿都要吃张槿云做的菜,再苦的药也每顿按时喝。
因为她没有味觉了。
小碗没了母亲,江凌远也没了母妃,不同的是江凌远有各种亲眷宫人还有明德帝哄着。小碗则把自己关在在房中一年没再出来过。
小碗不知道,还有一个江知酌也在这几日突然没了仅存的母爱,德妃突然把年仅八岁的江知酌送到了别的宫苑里养着,不再与江知酌见面。
本就不受明德帝重视的江知酌乍然离了母妃,整夜啼哭,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德妃最后跟他说得话,就是让江知酌以后无论是在课业上,还是明德帝面前,都不能出任何风头,要比任何皇子都表现得呆笨普通。江慕安想要的,一定要让给江慕安。
十岁的小碗可以当差了,新的总管领着小碗去内侍府登记名册。
“叫什么名字。”
“何碗。”
“哪个婉?”
“御膳房的碗。”
小碗想说不是,脑中闪过和一个小男孩的对话,又很快断了,嘴唇嚅嗫了一下,终是没发出声音。
“呵~行,记上了,就先在你们御膳房当差。”管事公公放下笔就定了小碗日后的去处。
御膳房的职位就那些,买菜的有内侍府负责,那便只剩做菜的和送菜的,和打杂的,宫人们寻思着,怎么着也是御厨之女,也在御膳房耳濡目染了十年,不如先试试做菜,万一是年少有为的小厨神呢。
可惜小碗不是。
小碗崩着小脸做了一个凉菜一个热菜,被热油点到皮肤也不吭声,小小的人还挺有模有样,
做出来的菜品,小碗说的是:“和你们做的味道一样。”众宫人一听,这才几岁,就跟其他御厨做的一样了,果然前途不可限量,众人尝过以后。
……
……
……
没直接打击孩子,委婉地说,让下次再试试,可能就好一点。
可小碗才十岁,哪懂什么委婉不委婉,第二天就又上手了,然后遭到了正面拒绝才罢休。
所以小碗只能去送餐食了,管事姑姑看着小碗:“这么瘦这么小,也拿不了多少东西,去个人少的宫里送吧。”
“为什么是剩饭?”小碗看着宫人交给她一个放剩饭的食盒,“送剩饭不会被娘娘骂吗?”
“不会,你去吧。”管事姑姑毫不在意,“这上好的吃食都是给正经主子的。”
小碗不忍心,她和宫人们吃得虽然一般,但都不吃剩饭,为什么要去给“不正经的主子”娘娘送剩饭,小碗还是争取了一下,把自己做的饭也一并带去了。
柳意也觉得纳罕,平时宫人们都是把食盒放地上就走,今日怎么新来的小丫头,给她把饭摆到桌子上,还给她摆上碗筷,就连饭菜都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
“皇上和淑妃这是给我准备的上路菜?”柳意嗤笑着坐下。
“现在死刑有了‘难吃死’这种刑罚了?”柳意把筷子拍桌子上,吓得小碗肩膀一颤。
“你……”小碗瞧着这个古怪的娘娘,即使害怕还是要为自己辩驳,“这是我辛苦做的,你这么说很不尊重我。”
“那你尊重粮食了吗?”柳意也打量这个小孩,“农民伯伯知道你把菜做成这样,晚上睡觉也得哭醒。”
小碗站在一边很不服气,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没一个人认可她的厨艺,她想张槿云了,如果张槿云还在,好好教导她,也许她也能靠厨艺征服别人啊。
等柳意吃完,小碗收拾食盒的时候,才说:“不爱吃就算了,那我下次给你端新的菜来。”
柳意噗地一乐:“你这丫头是不是傻的,这里是冷宫,用不着你对我好。得不着好处。”
“我没想着好处,”小碗一边收拾一边说,“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
小碗说话不知道委婉,柳意更不知道:“我可怜?我最起码过了二十年肆意潇洒的快活人生,享过父母疼爱,上过学,读过书,享过荣华富贵,楚国的河山我都看过,你呢?”
小碗不明白柳意在说什么,小碗如实说了,出生就在宫里,如今,无父无母当宫女。
柳意敛了敛神色,把小碗叫到身前从头到脚看了看,开口还是那副样子道:“啧~,那你这辈子完了呀。”
小碗怒瞪柳意两眼,扔下狠话:“我今晚不给你送饭了,饿一饿你这个毒嘴巴。”
小碗跑了,柳意在后面哈哈大乐。
“明天我也不来了,”小碗回头大喊,“除非你跟我道歉。”
小碗回到御膳房归置食盒,人小不懂的掩藏情绪,即使小碗平日也不爱笑了,但今日不开心都在脸上,一个宫人便问她怎么了。
“冷宫里的那个人嘲笑我,”小碗仰起脸,有些郁闷,“还说了很不好的话。我今天晚上要倒掉她的饭,我给她送空食盒,行不行?”
“那个女人就是那样的,宫里没人喜欢她,”宫女劝慰小碗,“那你就偷偷倒掉,这事没人管,但是别的宫里可不行啊。”
小碗点点头,心里记着了。到了晚上,果然把柳意的饭菜倒个干净,拎着空食盒就走了。
“谁把剩饭倒在这里,懂不懂规矩,”御膳房管事公公指着一片说,“来个人收拾干净。”
中午跟小碗说话的宫女一边收拾一边说:“公公别动怒,小碗还小,刚来几天不是,不知道该倒哪里,等她回来,我说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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