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跟着学校的教育项目过来,要和大家共同相处一个月,在此期间我担任大家的副班主任兼数学助教老师,大家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学习上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过来找我。”话音刚落,下面就响起一阵掌声。
都是乡下的孩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说话声音也好听,干净利落又不失温和,纷纷交头接耳,讨论起这位漂亮的助教老师。
张老师双手交叠放在身后,轻咳一声说道:“小林老师是N大的高材生,N大大家都听说过吧?我们J省的第一学府,全国也能排到前五的大学。”
林念笑容不减地听着张老师用夸他学生一样的语气,把自己从头到尾夸了个遍。
钟Z高一的班主任跟他提起过N大。
他那个时候刚上全县最好的高中,中考成绩在全市前列,满心自得,坚信着“知识改变命运”这几个字,只觉得考N大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不在话下。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他甚至想过辍学。
现在么,学归学,总归是没有当初那股劲头了。
如今蓦然听说林念是N大的,旧时涟漪再度泛起,他看着林念,心中那点波澜终成骇浪,激起他久违的热血。
张老师等林念做完自我介绍,交代了几件事就出去了,留下林念看着小孩们上自习。
算起来林念也不比他们大多少。
她是提前上学的,现在大三,这群孩子上高二,也就小了4岁。
林屿陶今年才上高一。
林念下意识把这群小孩和林屿陶画了等号,将自己放在家长和老师的位置上,没有要跟他们打成一片的念头。
她坐在讲台前盯着座位表发呆,漫无边际地想着这次实践报告要怎么写。
钟Z翻了张试卷出来写,心思却总是控制不住地飘到讲台上。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收了试卷,干脆开始练字。
他正描到“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前方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鼻尖嗅到淡淡的香气。
林念看到有几个角落在窃窃私语,便下来走动一番,瞧见他们是讨论问题也就放任了。
钟Z低着头,心砰砰跳着,他稍微调整坐姿,握笔的手却有些僵硬。
那道身影慢慢往他身边走,却在他桌子前倏然顿住了,又回了讲台。
钟Z内心说不上是放松还是失落。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蜂拥而出。
林念站在讲台上,等这群小孩走完才出去。
钟Z将东西一样一样收拾好,才跟在林念后面慢慢踱出去。
林念在走廊尽头拐进另一栋楼,去找和她一起来的同系同学。
钟Z骑上自行车回了家。
太阳慢慢落下山,残余的热气已经在消散。
他把车停在老旧单元楼下,背着书包慢慢上楼,回想起林念的模样,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烫得厉害。
钟Z进门先去卧室看了看,没人。
又推开卫生间的门,也没人。
他有些慌,喊了声:“爸,我回来了。”
厨房传来细小响声。
钟Z冲进厨房,看清眼前的情形后浑身血气上涌。
钟洪海蜷缩在地上,地板满是水,一条鱼还在扭动着身体,企图往外跑,切得七零八落的菜撒了满地,脚边是碎了的瓷片,瓷片上隐隐有血迹。
钟Z顾不上其他,强作冷静地检查了钟洪海的身体,确定没有其他伤口,才把钟洪海的手臂挎在后颈,揽住他另一边,艰难地撑起他的身体。
钟Z不停喊他:“爸,能听到我说话吗?醒一醒,”,没敢用力晃他,一步一步踉跄着往门口走。
顺手拿了客厅桌子上的小包和手机。
钟Z一只手扶住钟洪海的身体,另一只手颤抖着拨120。
林念和同学在学校对面随便找了一家米线店进去吃。
吃到一半忽然来了电话,张老师打来的。
林念擦擦嘴清清嗓子,刚接通就听到张老师焦急的声音。
“喂,小林呐。你现在在哪呢?”
“我在学校门口吃东西。”林念心想,这顿饭可能吃不下去了。
“麻烦你帮忙去班里找一下钟Z的身份证和医保卡,他说都在他桌洞一个小黑袋里,你给送到县医院去成不成?我这会在家里离得远,赶不及过去。”
林念愣了一下,知道是急事,跟朋友说了声就往学校跑。
钟Z这个名字听着耳熟,好像就是之前张老师跟她特别交代过得那个小孩。
林念气喘吁吁爬到三楼。
她之前发呆的时候把五班座次表对着人看了好几遍,这会从后门进去,直接奔向钟Z的座位。
钟Z的桌洞很整齐,那个黑色的抽绳布袋就在两摞书中间,安安静静地待着。
林念捏了捏,里面是长方形的硬卡片,为确保万一,她还是打开看了一眼,第一张却是叫“钟洪海”的身份证。
她拨开往下看,是钟洪海的医疗卡,再往下才是钟Z的身份证。
林念握在手心就往外跑,顺便打开手机打了个车,全程都紧紧攥着那个黑色布袋。
那个叫钟洪海的,应该是他父亲吧。
――
林念对难过有深刻的认知。
比如幼稚园的亲子会家里没有人来,老师悄悄坐在孤零零的她身边细声安慰。
比如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没谈拢,都不想要她,她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个人住的,后来在爸爸妈妈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后被外公外婆接走。
再比如要上初中时,为了她能接受好一点的教育,外婆挨个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两个家庭没有容得下林念的地方。
当她赶到医院后,蓦然对“苦难”这两个字有了确切的概念。
第3章 苦难
林念微喘着气把装着身份证和医保卡的黑色抽绳袋交到钟Z手上,听见对方低声说了句“谢谢老师。”,声线略沙哑,带着难以掩盖的疲惫。
她这才抬起头认真看男孩的身影。
个头颇高,肩分明很宽,背影却很瘦削,走了两步就往前跑,到窗口和工作人员交流。
看得出很着急。
林念刚刚跑得有点急,又是才吃过饭,这会肚子不是很舒服。
她慢慢走到钟Z身边,看着他动作熟练地刷医保卡,拿单子。
然后和他一起往楼上走。
旁边的钟Z一直低着头不怎么说话,林念也就没开口。
钟Z这会心乱如麻,下意识觉得自己给林念带来麻烦,心里的愧疚一寸一寸扩散。
他捏了捏眉心,低哑着声音:“老师,这次麻烦您了。”
林念从他声音里听出难过,他现在可能更担心他父亲,她开口劝道:“没关系,最后一定会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
她的安慰有些苍白,正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到前面说道:“嗯,您说得对,一定会好的。”
语气坚定,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末路之人,相信总会有山回路转。
林念跟着钟Z走到三楼,看着他推开病房的门进去,犹豫了一下,没跟进去,余光瞥到里面躺着的人头上缠着绷带。
张老师又给她打电话。
“小林呐,东西应该送到了吧?钟Z这几年不容易,还得劳烦你多照顾着点孩子的情绪。”
林念“嗯”了一声,又听他交代了几声便挂了电话。
她想着刚刚张老师的嘱托,还是推门进去了。
钟Z坐在病房旁,听到声响蓦地抬起头。
林念这才看清少年的脸。
五官分明,漆黑的双眸盯着她,眼底看不清情绪,整个人带了点厌世感,只是瘦得厉害,眉骨越发锋利。
“你父亲怎么样了?”林念视线移到病床上躺着的中年人,开口问道。
钟Z看向钟洪海的头部,说:“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摔了一跤。”
“那就好,”林念顿了顿,算了下时间,他们应该都还没吃饭,于是又说:“我在这里帮你看一会,你去买饭吧。”
钟Z没犹豫就点点头。
他中午还吃了两个包子,他不在家,钟洪海肯定就随便吃了点应付过去,待会醒了也该饿了。
“那麻烦老师了,我很快就回来。”
钟Z走到门口又倒回来,拿出手机递向林念:“老师你电话号码可以给我一个吗?待会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林念点点头,接过他的手机,输了自己的号码拨通一下很快又挂掉。
钟Z本来要自己输号码的,手机一下被林念拿走,掌心感受到林念手指划过,好像被烫了一样无意识轻微痉挛。
他拿了手机就出门,往餐厅的方向跑去。
林念看向病床上的钟洪海,轻轻叹了口气。
明明是跟林屿陶一样大的年纪,在别人都只需要考虑学习和课业的时候,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事,以至于如此独立而又坚韧。
钟Z打了两份饭,一份放在保温桶里,略一思索,又去买了一份面,汤和面分离的那种,要了几个料包。
他不知道林念有没有什么忌口,面条应该可以,汤面或者拌面都方便。
看林念匆匆跑来的样子,晚饭应该也没吃好。
林念看着钟Z拎来的那份面,有些哭笑不得,跟他解释道:“我来之前刚好在吃饭,所以不是很饿,你买这样一份面我可能真的吃不完。”
钟Z低垂眼睫,边拆一次性筷子边说:“如果不介意的话,老师挑出来一点到我的餐盒里吧。”
林念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可能会挑出来很多,如果你也吃不完的话就放着吧。”
钟Z点点头,把自己的餐盒推到林念面前,看着她把大部分面夹到自己的餐盒里。
其实这点饭对他来说绰绰有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刚刚又消耗了不少体力,这会肚子正饿得难受。
这面看起来有点干,林念加了点汤拌进去,她现在不太饿,吃了两口面又问他:“那你晚上应该不过去上晚自习了吧?”
钟Z把口中的饭咽下去才回道:“嗯,跟班主任请过假了。”
林念点点头,又问:“今晚陪你爸爸在这边睡吗?”
“应该是。”
他起身倒了杯水给林念,又说:“老师我待会送您回学校吧。”
少年手指修长,骨骼分明。林念略盯了眼他的手,接过水杯摇摇头:“不用不用,我打车就可以,你爸这边得有人照顾着。”
钟Z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火烧云铺了漫天,残阳透过云层倾洒人间,掩盖一切喧嚣。
“嗯,麻烦老师了。”声音明显低落不少。
林念正在发消息,随意回了句“没事,不用放在心上。”
天已经半黑,钟Z把林念送到医院外面,坚持看着她上了车才回去。
钟Z回到病房的时候,钟洪海还没醒。
他看着钟洪海愈显苍老的脸,眼角褶皱愈深,粗糙干燥的手上还有新添的伤口。
钟Z垂下眼,将自己的手塞进牵着他慢慢长大的手掌中,感受记忆里的温度,他趴在床边缓缓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
林念和同学一起住在高中的教师宿舍,两个人一间倒也宽敞。
同学问起她傍晚赶去哪了,她一下子想起钟Z一个人在窗口办手续的孤单背影,叹了口气。
“拯救世界去了。”
作为副班主任,林念有义务去盯早读课。
她匆匆洗漱完就往教室赶,手里还拿了包豆奶。
高中班主任果真是有够卷的,陪着学生早五晚十,偶尔晚上值班还得十二点多才睡。
林念到的时候,班级里已经差不多到齐开始读书了。
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背着手,下去走了一周。
林念高中是在她父亲那边最好的市重点读的,虽然管理严格,可也没有六点钟就要到齐的要求。
更何况他们才高二。
林念自己虽然没经历过,但是却不得不赞同这样严苛的规则。
毕竟她所在的高中,学科老师最低学历都是双一流高校的硕士,班主任几乎都是985高校毕业的硕士应届生,除了几个年级主任和学科组长,她几乎没见过45岁以上的老师。
这边的孩子要想和外面的孩子保持同等水平甚至是超越他们,必将付出日复一日的不懈和绳锯木断的坚定。
因为资源的差距是无法跨越的,无论是校内还是校外。
林念走到钟Z的座位旁,桌面整洁干净,一尘不染,就像钟Z这个人一样。
早读下课,张老师把她叫走。
“小林啊,钟Z给我打电话了,说是下午就能回来上课。你上午没事再去看看他,”
张老师喝了口水,放下保温杯,又提出一袋水果和一箱牛奶,说:“这些东西你给带过去,待会叫个学生帮你提到楼下去。”
林念接过东西点了点头,问道:“我昨天看到他爸爸头上还缠着绷带,今天就能出院了吗?”
张老师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估计是他爸爸自己要求的,父子俩都犟,他爸不想耽误他学习,就这个电话估计也是他爸押着他打的。”
张老师干脆自己拎着牛奶和水果,拉着林念往外走。
“你来,咱们路上说。”
林念放下手里的本子,没好意思空着手走在后面,要去提那袋看起来不轻的水果。
“张老师,这袋水果我来提吧。”
“不用不用,小姑娘提不动。”张老师绕开她的手,直接往楼梯口走。
“他爸之前暑假的时候伤了腿,几乎不能下地干活,现在父子俩全靠之前的积蓄和钟Z平时放假去打工赚钱。”
林念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
“上学期开学那会,钟Z缺了一个星期的课,还是问了好几个孩子才问到他家地址,上门去打听才知道,这孩子跑外面打工,骗他爸说是上学去了,根本就没打算再来学校。”
张老师下了两层楼,又说了这些话,开始喘气,林念还是接过了那袋水果。
“悖就是不如年轻人了。”张老师摇了摇头,又继续说。
“他爸当场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钟Z还说还在上课,他爸骗他说腿疼,才把人骗回来。”
“他一回来,他爸那棍子就往他身上招呼,那可是,棍棍都打在肉上,偏偏钟Z倔,躲都不躲一下,我们几个老师听着都疼,赶紧给夺下来。”
林念听着,只觉得自己也见到那画面,一棍一棍落在少年身上,听得见声音。
“小孩怎么说都不愿意回学校,说是要去打工养家,他爸气得差点要中风,直接晕过去,就倒在我身上,你说我这……”张老师一脸沉痛地叹气,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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