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部门副总裁出了这样的事,连带整个部门都一起陷入被非议的旋涡中。许宗元走后,整个战略与数字化中心部门何去何从,他的继任什么时候才能到岗,都是未知数。这个曾经被全公司视为最有前景的部门,眼下风光俨然不再。
许宗元对办公环境的要求很简单,私人物品很少,林评只收拾了一箱就妥了。他问许宗元:“许总,我帮您叫辆车?”
许宗元说:“不必了。我自己走。”
林评又说:“许总,你走了,以后就没人再骂我智商低了。”
许宗元点头,“嗯。没人能再PUA你了。”
林评很没出息,他抱着纸箱,但再也说不出任何其它话。他到现在都不相信这一切。
林评送许宗元走出工作区,在电梯口看见施谨。他叫人:“姐。”为保护员工隐私,施谨作为当事人的姓名并没有出现在那封通告中,林评并不知道是她。
施谨看见林评的红眼圈,伸手接过纸箱,说:“我送许总下楼,你回去吧。”
林评没反对,转身回去了。
电梯门开,施谨走进去,许宗元跟着走进去。施谨将纸箱放在地上,抬手按下负一楼。
许宗元全程沉默。
到了负一楼,电梯门开,施谨抱起纸箱走出去。食堂的早餐早已收餐,眼下没人,她一路抱着纸箱走到那张称得上熟悉的餐桌前,将纸箱放下。
施谨回头看向许宗元。
她没坐下,他也没坐下,两人隔着这张餐桌和这只纸箱,看向对方。现在她同他已不再是上下级,两人之间不存在任何权力不对称关系。
施谨问:“为什么?”
许宗元不答,反问她:“你喜欢吃什么饭?”
施谨一怔,内心深处觉得没必要,但还是回答了他:“黄鱼面。”
许宗元点头,“我的确不知道你喜欢吃黄鱼面。”
施谨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许宗元说:“你说得没错。我这辈子没见过像你这样神奇的吉祥物,我错把一时的新奇和遐思当成真爱,你的拒绝激起了我的征服欲,我连你喜欢吃什么饭都不知道。”
施谨没讲话。
许宗元又说:“但我知道,上周五晚上的事情,与你用任何手段都没关系,问题的根源在于我的行为。我对你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对吗?我希望你至少能够感受到这一点。”
施谨还是没讲话。
许宗元伸手抱起纸箱,转身走了。他没和她说再见。
施谨看着男人重新走进电梯,电梯门很快关上。她也没有想要和他说再见。
行业内出了这么大的人事八卦,一夜之间遍传各大HR和猎头的微信群。一大早,Zoe坐在Xvent的会议室里,给季夏看那张天下已无人不晓的零诺时尚内部邮件截屏。
季夏看看邮件时间,头一晚十一点,她终于知道陈其睿连续几天回家那么晚是为了什么事情。
今天的正事还没讲,Zoe先对八卦发表感慨:“和性骚扰挂钩,这么声名狼藉的候选人还有哪家雇主敢看、敢用?履历再漂亮也没有用。”
季夏开口:“履历有多漂亮?”
Zoe划动屏幕,翻出许宗元的领英主页,递手机给季夏。
季夏接过,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没人要他?”她将手机还给Zoe,“我要。你去约他聊聊。”
第44章 . 女性?领导力?
Zoe劝她三思:“你疯了?你公司现在三十七个人,没有一个男员工。”倒也不是刻意如此,一是行业和职能的普遍现状,二是在之前每个岗位的同等薪资预算条件的候选人中,女性候选人往往都更为优秀。
季夏说:“你现在能给我找来一个更好的选择?这个职位我们看了多久,你算算时间。”
Zoe不相信季夏只是因为时间紧迫性才妥协去看许宗元这样的候选人,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还有什么等不了的?她说:“你觉得他现在会很便宜?”
季夏点头,“你找他聊的时候和他谈降title降薪,能降多低降多低。”
Zoe问:“还有其它原因吗?”
季夏说:“那封通告里面有一个词,‘主动披露’。这桩丑闻是他自己主动披露的。”
Zoe明白了,也没有其它问题了。季夏作为客户方的需求摆在这里,Zoe该提醒的都已经提醒了,她下一步只管赚佣金就是。
讲其它事继续讲了半小时,会开完,Zoe告辞离开。
季夏坐在会议室里,重新打开那张零诺时尚内部邮件的截屏。
这封通告在别人眼中,大约会认为陈其睿雷厉风行、决策果断、处置公平,但在季夏眼中,这是陈其睿职业生涯中罕见的巨大失败。一家以女性为先为理念的本土跨国企业,目标将中国的首个街头奢华女装品牌推向全球市场,却能任企业总部的核心部门高管对女性下属实施长达两个半月的性骚扰而不察。
这毫无疑问是最高领导者的失职。
对内,陈其睿头上有刘峥冉;对外,零诺时尚在欧美有海外事业部和当地市场,性别议题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的社会背景与敏感程度差异很大。身为零诺时尚的全球总裁,陈其睿必须履行他的职责,为他的失职做出及时性的补救。陈其睿电签的这封全公司人事通告,是他对企业全球声誉的提前性保护,更是他对自己的必要性警示,他必须将各方面的风险规避到最低。
在一家女性为先的企业,面对女性员工遭受性骚扰的事实,这是一位男性最高领导者能够给出的天花板式解决方案。
可是在季夏看来,这个天花板的高度未免太低了。
在一家女性为先的企业,理应不该发生任何一位女性员工遭受任何形式的性骚扰,才对。
Zoe的动作很快,当天下午就给到季夏回复:许宗元联系上了,但他很干脆地拒绝看这个工作机会,连谈都不要谈。
季夏问:“理由?”
Zoe说:“他说没有任何理由,不看。”
季夏说:“给我他的联系方式。”
Zoe不讲话。
季夏说:“我亲自和他谈,commission照样给你。”
Zoe说:“OK,他的微信我推给你了。”
季夏点击许宗元的微信名片,ID是他的英文名,头像是他本人的,穿着冲锋衣,背景是雪山。
季夏申请添加好友,验证信息很简单:Alicia Ji。
对方通过了。
季夏没同他打招呼,也没同他讲是什么事,直接发了一个定位信息和一个时间点,还有一句“见面聊。”
对方没回复。
季夏也不需要他回复。
周三下午四点五十,许宗元下车,抬头看了看季夏约他的这个地方。一座像废墟一样的老建筑,旁边一间破楼,马路对面有个糖水摊。他走到糖水摊,扫码买了杯绿豆汤,坐在铁皮凳子上等。
五点整,季夏准时出现。
许宗元远远地看着她从对面的老建筑里走出来。季夏拎着一只硕大的手袋,手袋一角露出笔记本电脑。
上次行业峰会,许宗元见过这个女人一次,她身上过强的侵略感和她当时极其敷衍的握手方式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次会面,许宗元并不对季夏本人抱有任何期待,他之所以来赴约,纯粹因季夏是胡烈的战略合作伙伴以及陈其睿的爱人。
季夏穿过马路,来到糖水摊铺面前,将手袋扔在凳子上,和许宗元打招呼,“Hi, Eric.”
“Alicia.”许宗元回应。
接着,季夏向许宗元伸出手。
许宗元握住。
不同于上一回只用指尖敷衍地轻触他的手掌,这一回,季夏以恰到好处的力道稳稳地握住他的手,然后她笑了一下,松开,示意他坐。
季夏扫码买了杯梨汤,然后也坐下。
她开门见山:“我被告知你拒绝看Xvent的工作机会。”
许宗元也开门见山:“我不接受Neal的怜悯。”季夏之所以提供工作机会给他,背后一定是陈其睿的授意,他绝不会接受这种形式的怜悯。
季夏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两遍,“你的自负程度突破了我的想象。你以为你有什么值得Neal怜悯的?你被他干脆利落地扫地出门,你以为他还会再看你一眼?这就是你对你前老板的了解?”
许宗元皱眉,“所以是你直接要找我?”
季夏点头。
许宗元拒绝得更干脆:“谢谢,但我不考虑。”
季夏问:“理由?”
许宗元直言不讳:“你为了做生意,给客户送男人。”言下之意,他看不上有道德瑕疵的老板。
季夏应该感到被冒犯,但她表情纹丝不动,“你对女下属性骚扰,跟一个有道德瑕疵的老板共事不是更在你的舒适区?”
许宗元应该愤怒,但他没有。他看着季夏,“我事出有因。”
季夏说:“很巧,我也事出有因。”
许宗元感到一丝荒诞。
这一刻,他认为没有什么话是不能直接对季夏讲的,“我从不和女性上司共事。我也不信任女性的领导力水平。”
季夏问:“你从业以来,都是直接向男性老板汇报?”
许宗元点头。
季夏说:“那么事实证明,你职业生涯中的所有男性老板都很失败。没有他们对你多年的coaching和mentoring,就没有今天声名狼藉的你。”
许宗元提醒她:“Neal也是我的前任老板。”
季夏说:“在你的历任男性老板中,Neal是最为失败的。任何一位卓越的领导者,都不应该在下属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后才发现问题。”
许宗元觉得匪夷所思。
季夏在评价的是陈其睿。在许宗元的性别领域,陈其睿是高山一样的存在。他想象过陈其睿的爱人会是什么样的女人,但完全没有想到会是季夏这样的女人。陈其睿这种男人,会爱上一个如此强势的女人?能接受被另一半如此公然批评?
季夏继续说:“你一路跟着各种男老板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你不觉得该是时候换一位女老板试试看吗?或许你的格局、眼界、视角、态度都会和从前不同。”
许宗元无法理解:“你既然知道我曾经对女下属性骚扰,你还找我?你是女老板。”
季夏说:“这桩丑闻是你自己主动披露的,对吗?”
许宗元没说话。
季夏说:“Neal当初聘用你,证明你在专业领域的高度优秀。面对错误,你能够不逃避、直面后果、主动承担、付出代价,证明你在自我领域的修正意愿。一个优秀且愿意修正自我的男人,我通常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许宗元问:“你以前也给过别人第二次机会?”
季夏点头,“是。你前老板。”
许宗元再一次觉得匪夷所思。陈其睿这种男人,会需要女人给他第二次机会?他心态复杂地看着季夏,脑中浮现陈其睿上周五晚上讲的话。
许宗元说:“Neal和你,当年是甲方和乙方,他对你也有权力不对称构成的隐性压迫。”
季夏说:“你想问我和他当年是怎么在一起的?他就没有做过类似你做的事情吗?”
许宗元微微点头。
季夏告诉他:“当年我和他合作一场大秀。在项目完成之前,我和他谁都没向对方表达过好感。在项目完成后的当晚,我主动把他按在墙上,摸了他的脸,扯开了他的衬衫,在我这么做之后,他才第一次伸手碰我。”
许宗元没说话。
季夏看他的表情,“够清楚了吗?”
陈其睿教育人的风格她十分了解,居于上位且理论为先,像许宗元这样心高气傲的年轻男人,会服,但不会完全服。再逻辑缜密的理论说教,都不如一个活生生的案例有效果。
许宗元没回答,只问:“你认为你不会看错人,不会用错人?你认为我不会令你失望?”
季夏说:“我当然可能会看错人,用错人。但是高风险,高回报,这是我做生意的一贯态度。如果你辜负了我给你的机会,我会让你比现在更加声名狼藉,三年内你别想再在这个行业内找工作。”
许宗元沉默几秒,说:“我需要考虑。”
季夏无视他的表态,侧身从手袋里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翻出Xvent目前的业务框架与组织架构图,讲得有条不紊:
“我需要一个VP level的人来带整个数字化战略咨询业务团队,负责全行业拓客及咨询服务,目前团队中只有一个Senior Manager加一个小朋友,公司小,暂时没多余人头开给你,考虑到你过往的职业瑕疵,我要降你的title,薪水按照你之前的年包数字减半。”
许宗元从没见过这种谈判方式。主动求贤的是季夏,要给他第二次机会的也是季夏,但她讲出来的条件像是明晃晃的勒索。她此前的求贤与给他机会的真诚更像是为了获取更大利益的手段。
他还没反馈,季夏又补充说:“面试流程方面,今天你和我算是初面,接下来我会安排你和HR进行二面,然后和你未来的团队进行终面。在每一轮面试中,你都必须向她们公开透明地解释你过往的职场性骚扰行为、你选择主动披露丑闻的真实原因、你今后要如何与女性同事构建平等信任关系的行动方案,以及你为什么要加入Xvent。”
许宗元从没听过这种颠三倒四的面试流程。
他问:“面试的最终决策人是?”
季夏说:“你未来的直接下级,她叫司小敏,她拥有最终决策权。”
这种逻辑和做事风格,许宗元算是领教了个透彻。他从没见过这种女老板,或者说,他从没见过这种老板。
他重复说:“我需要考虑。”
他并不是没有其它选项,只是他不想轻易回头去索要那些选项。
季夏合上电脑,转身向马路对面的那座老建筑抬抬下巴,“这是我们团队最近在做的项目之一,帮一个品牌修缮复原功能残缺的老建筑,改造成全新的品牌之家。有空,你可以来工程现场看一看。”
她递给他一张现场工作卡,好像他已经是她团队的一员。
许宗元伸手接过。
他觉得还有话需要问,但又没有什么话真的还要再问。
季夏喝完梨汤,“除了工作,我们随意聊聊?”
许宗元点头,“聊什么?”
季夏问:“你们家在你这一辈,有比你更早出生的孩子吗?”
这个话题很偏,许宗元不懂她的目的,“有。”
季夏点头,“女孩?”
她的猜测很准,许宗元说:“对。我有个堂姐,比我大两岁。”
季夏说:“我冒昧问一下她的名字?”
许宗元仍然不懂这个话题走向,“许敏。”
季夏微笑,“Eric,你从出生到现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不是你的堂姐叫‘许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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