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宁说:“未成年人不要花父母的钱给游戏主播打赏。我陪你打两局匹配,之后你不要再给我刷礼物,也不要再来找我陪玩。”
宋零诺问:“你陪我玩游戏,就是为了教育我?”
管宁“嗯”了一声。
宋零诺觉得好笑,何必刻意做此包装,她说:“我成年了。”
对面再次很明显地顿了顿。
宋零诺继续说:“所以你接陪玩吗?一小时三百块,可以吗?”她查过行业价格,她已经开出了相当高的每小时单价。
对面稍作沉默,开口:“我说过了,我不接陪玩。”
男人的短暂沉默让宋零诺找到了一道缝隙。她不相信他有那么坚定,否则不需要思考后才开口拒绝。
宋零诺说:“一小时六百块,可以吗?”
她不假思索地抬价,话出口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有些事情会让人患上难以戒除的瘾症,比如说习惯性地给男人的脑门上贴价签,又比如说习惯性地用金钱购买男人。
对面则陷入彻底的沉默。
六百块一小时还不够吗?宋零诺索性给出一个难以拒绝的数字:“三千块一小时。”她不相信男人不动心,她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为了把项目做成,她需要一个小时把原本上周开会要讲的内容讲一遍给他听。
又过了几秒,宋零诺听到男人说:“你脑子有病?”
他的声音还是和直播间里一样,听上去很年轻,带了点鼻音,不知是感冒了还是天生如此。
宋零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又说:“有病去看病。”
这两句说完,语音通话就被管宁粗暴地挂断了。三十秒后,游戏系统内提示检测到“WeiS”玩家已挂机,该账号在对局内已由系统托管。
她搞砸了。
睡觉前,宋零诺脑子里只有这句话。她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只是比以前拥有了多一些些的名气和金钱,她就变得如此自以为是。在批判自己的同时,宋零诺却对自己更加宽容了:搞砸一次没关系,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在梦中,宋零诺看见了久违的稻田。春天要插秧,她挽高裤脚,帮奶奶在地里干农活。赤褐色的泥水没过她的小腿肚,她弯着腰,在泥水里看见自己的模样。她的颧骨上涂抹着厚重的腮红,看上去像被大西北的烈日晒出的伤,她的耳垂上和脖子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贵重首饰,是稻田里的风都吹不动的贵和重。风在宋零诺耳边反复盘旋,最后化作一道啸声,冲压着她的耳膜――
“你脑子有病?”
宋零诺自梦中惊醒。
她的左手还死死地捏着手机,手机连着床头的充电线。时间显示凌晨四点四十七分,宋零诺飞快地解锁手机打开微信,找出“WeiS”。她无从判断对方是否已将她拉黑,但她还是一鼓脑地把自己的电子名片、“无畏WUWEI”的品牌介绍、“适应性时尚”的项目背景、目标受众以及零诺时尚在推动特殊障碍人群就业方面所承担的企业社会责任等资料依次发送给对方。
管宁并没有拉黑宋零诺。
不论他的没拉黑是出于什么原因,宋零诺都万分感谢这一刻。她确认所有文件发送成功后,又迅速地打下一段道歉文字发给管宁:
“很抱歉。我本无意冒犯,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找到一个和你直接沟通的渠道。再次抱歉。”
凌晨四点五十二分,管宁皱着眉在看数据分析这边给过来的对手资料。微信连续振动,他以为是队里又有人闹着要吃夜宵,拿起一看,竟然不是。
对方的名片让管宁感到意外――他此前没拉黑这个“神经病”,完全是因为还没顾上处理低优先级的事情。几份资料清晰易懂,他很少看到这么高度职业化的沟通内容,这在他的行业很罕见。
尚未破晓,远天黑沉,管宁看了眼时间,对方这个点还熬着不睡觉吗?就为了工作?就为了做成这一件事?
他点击微信语音通话。
对方几乎是秒接。
女人的声音在夜里有点哑,“管宁你好。”
管宁说:“你好。”
她又说:“抱歉。”
男人没对宋零诺的道歉做出任何回应,他连一句场面上的“没关系”或者“都是误会”都不讲。
没给宋零诺任何思考的时间,管宁径直开口:“合作不可能。你别再骚扰我。”
宋零诺微愣,随即问:“我能知道‘不可能’的原因吗?”
管宁说:“你对电子竞技了解多少?”
宋零诺回答不了。她不可能讲实话,实话是“零”。
管宁说:“‘7az’――这个ID在你们眼里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你对7az了解多少?你以为7az为什么会有粉丝?是因为她是电竞圈里少见的‘女’职业选手?还是因为她‘下肢残疾’令人同情?还是因为你们这些人现在喜欢天天挂在嘴上讲的‘女生帮助女生’?――都不是。7az之所以有粉丝,是因为她的游戏天赋、操作技术和竞技实力。这个行业,这个圈子,只讲成绩,只讲实力。”
宋零诺无声听着。
管宁说:“像7az这样的选手,如果打得菜,一场就会被喷下首发,我不会牺牲她的任何一秒训练时间让她去拍商业广告,无论你们的品牌多么‘高级奢华’。如果你真的像你们所说的那样‘致力于助力残障人群’,就更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讲完这些,他直接挂断语音。
如果合作真的不可能,管宁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远天翻出鱼肚白,宋零诺没有继续睡觉的必要,她打开电脑浏览器,搜索“Union_WeiS”相关的所有信息。
宋零诺不会再为了全面了解一个男人而去做任何深度调研。宋零诺只会为了全面了解一个合作方去搜集所有可用的资料。
“Union_WeiS”在役五年,打过四届全球赛,历届战绩是:16强、4强、8强、未进线下赛。
在他退役前的最后一个赛季,战队甚至打出了十一连败的国内联赛倒数第二。有Union的粉丝说:一直到WeiS的合同结束,可能都有很多队粉不知道Union到底浪费了一个多么强的指挥位。作为类天才的选手,WeiS的黄金巅峰期被蹉跎消耗在Union,他在操作下滑、巅峰不再后不得不退役,整个职业生涯中甚至没打进过一次决赛。
下午三点半,管宁睡醒了。
微信里有一条来自宋零诺的未读消息。
宋零诺:“如果我们把‘7az’当做可以利用的工具,那么你把她当做什么?”
她未说出口的言下之意是――
他和她们有任何区别吗?
第90章 . 私心
B站有一条粉丝制作的WeiS个人向视频,长度大约半小时,历数了WeiS职业生涯中所有的高光与低谷。宋零诺靠这条视频粗略地认知了管宁十九岁到二十四岁的人生。视频制作于WeiS宣布退役的时候,距今十三个月。十三个月后,该视频的评论区仍然不乏嘲讽,说WeiS自己连一次决赛都没打进去过,他现在居然还幻想能带出一只冠军战队来?
宋零诺又找了有关Union俱乐部官宣7az加入战队的前后所有话题和消息。相关质疑和谩骂被她自动过滤,宋零诺的注意力全部被一段言之凿凿的评语吸引了:7az的打法和风格太像当年的WeiS了,她的天赋、灵性、意识和操作都让人不可控制地联想到六年前刚刚走上职业赛场的WeiS,想必这正是Union克服重重舆论障碍签下7az的主要原因,而WeiS之所以力排众议让7az上首发打比赛,是因为他相信当年的自己――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WeiS为曾经的自己深深遗憾,他希望补偿当年的自己。
清晨时分,宋零诺盯着这段话,手心里凉津津的。
内心深处不曾完全愈合的伤疤被陌生路人的一段无关乎她的文字残忍地揭开,鲜嫩的皮肉还没完全长好,宋零诺抬手揉揉胸口,自嘲地想:没事对号入座才是一种病。
如果宋零诺把7az当做可以利用的工具,那么管宁把7az当做什么?
他和她有任何区别吗?
负面情绪上头时发给管宁的那条微信,一直没有得到回复。
宋零诺意识到自己的不职业,她不该把个人情绪混入工作当中,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支持她用那么不恰当的语气质问合作方,尤其当她才是希望得到合作方信任的那个人。
微妙的是,宋零诺并不为自己的不职业行为后悔。管宁和她年龄相仿,他的收入水平一般,职业成就也不见得有多高――他在役时连任何一场决赛都没打进去过,退役后的粉丝基数日渐减少。宋零诺完全能够平视这个男人,哪怕三番两次地冒犯他,她也不认为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
至于合作,只要管宁一天不拉黑她,宋零诺就相信总会找到办法。
宋零诺的这句质问,管宁看过就抛到了脑后。要他回应来自不相干的人的每一句质疑和诘责,那他一天到晚什么都别干了。
下午,队里照常打训练赛,赛后照常复盘分析,几个小时一晃就过。晚饭后,继续打训练赛,赛后继续复盘分析。半夜十二点多,赛训组的助理汪明明一路小跑来找管宁,说7az又和人打架了。
“又”字是精髓。管宁问:“这次和谁?”
汪明明说:“来试训的一个小孩。就前天刚被你骂哭的那个。”
管宁略作回忆,他记不清骂没骂人,只记得那个小孩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发育得人高马大,他皱眉,“谁打赢了?”
汪明明觉得管宁的重点很有问题,问题是谁赢了谁吗,问题是队里的风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说:“7az,她把人家直接搡下楼梯了。”坐着轮椅还能把高她一大截的男孩欺负成这样,7az是不是想让所有人都和她一样摔伤脊柱,再也站不起来?
管宁抬手敲敲寝室的门,“我管宁。”
7az的寝室是整个基地里唯一的单人寝室,基地内的硬件无障碍化到现在还没改造完成。为了方便7az的日常训练和生活,管宁从上到下地申请和动员做硬件改造,几个月里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但7az每打一次架,就是变相打一次管宁的脸。
女孩的声音很小:“门没锁。”
管宁推开门。
7az头戴耳机,闷着头在单练。如果只听她的声音,看她的样子,谁都无法想象她能和人动手打架。
管宁先问:“手受伤了没?”
7az摇头。她才不会愚蠢到让安身立命的两只手受伤。
管宁继续问:“为什么打架?”
7az说:“他骂我。”
这批来试训的小孩一共四个人,按照流程,今天轮到他们和主队打训练赛。三把打完,其中一个小孩恼羞成怒,口无遮拦地骂他队友,怎么连一个女瘸子都打不过?
7az又说:“菜鸡一个。游戏打不赢,架也打不赢。”
对于7az的打架行为,管宁尝试过队内批评,也尝试过扣她的当月工资,但都没有用。管宁专门找队里的心理咨询师李力聊过7az的情况。李力说再观察观察。7az从来不肯和李力聊天,她不配合。李力说7az这种情况,肯定当不了指挥位,让管宁合理规划选手的发展。
无论如何,管宁决不允许队内打架。7az默默地听他批评教育,听完后好像就跟没听似的,说:“我看了‘无畏WUWEI’的资料。”
管宁皱眉,“黄笑告诉你的?”
7az点头,黄笑找她是想“曲线救国”,把这次合作吹得天花乱坠,让她帮忙一起说服管宁。
管宁说:“我不同意。”
7az说:“我也没兴趣,我就是有点好奇。”她看完品牌资料,还被黄笑指路去看了宋零诺的小红书,里面有各种各样关于“适应性时尚”和“无障碍服饰”的介绍,她头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人在做这样的衣服,“我好想穿那些衣服。它们听上去真的又漂亮又方便。”
又是一个凌晨四点。管宁处理完手头事情,想到7az的话,随手搜了下“无畏WUWEI”的产品定价。
他买不起。7az也买不起。
宋零诺的电子名片上有她的社交媒体账号,管宁顺着找到她的小红书。SONGLN这个账号里充斥着行业干货、职场日常、个人生活,百分之八十的内容管宁都看不懂。这个世界无法引起他的丝毫兴趣。
SONGLN十几个小时前的最新一篇图文笔记的内容很简单:“‘你’不是任何人的年轻版本。‘你’只是年轻的‘你’。”
这句话不知道是她对自己说的,还是在对谁说的。
或许这句话没有任何深意,只是年轻女人一时的情绪化树洞,但管宁直觉自己被内涵了。
他重新翻看那条已读未回的微信:
“如果我们把‘7az’当做可以利用的工具,那么你把她当做什么?”
中午起床,洗漱吃饭。汪明明把被打的男孩领过来,管宁还没张嘴,小孩就已经被吓哭了,连声道歉,说自己以后再也不骂队友了。
7az说的没毛病,的确是菜鸡一个。
管宁摆摆手,让小孩回去。
日常排位开播前,管宁把打架的罚款通知单递给7az,这次一罚就是五千块。女孩正在梳头发扎小鬏鬏,垂着眼不吭声,明显不是很高兴。
管宁问:“你觉得你像我年轻的时候吗?”
7az鼓起嘴,想笑却努力憋住,“我可比你能打多了吧。”游戏里,游戏外,各方面。网上那些说她是年轻版WeiS的人都是白痴。
管宁又问:“你觉得我把你当工具吗?”
7az满不在乎:“你把所有人都当工具。”
整整隔了快四十个小时,宋零诺终于收到来自管宁的消息。他像是没看见她的那句质问,找她只为别的事。
WeiS:“你们做的衣服有实物吗?能让7az试穿吗?”
宋零诺立刻从工位上弹起。
她先去找梁梁,求问样衣进度。梁梁说还需要七周喔,问宋零诺有什么加急的需求吗?宋零诺捡重点讲给梁梁听,打开手机上的直播app,让梁梁看正在打排位的7az。
女孩扎着小鬏鬏,头戴荧光绿耳机,看上去又软又酷。梁梁感叹说她好乖喔!
找完梁梁,宋零诺又去找刘辛辰,同步她合作的进度。
刘辛辰听完很不以为然,“说来说去,就是个free seeding。”这离大家原本想要促成的合作方式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零诺说:“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
刘辛辰这两天已经重新下了brief,叫Ken再去找合作意愿高的人选,她最讨厌工作中被人拿捏,也看不惯宋零诺被人拿捏,出来打份工何必搞得自己这么卑微?她说:“我的态度是不如不要。”
宋零诺说:“只要有一个开始,就能继续往后推进。我不想随随便便就放弃之前已经投入的精力和金钱。”
刘辛辰说:“沉没成本不是成本,这么基础的道理你没学过?”
宋零诺说:“我没学过。”
刘辛辰真不知她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宋零诺你是不是有什么私心?管宁的声音就那么好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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