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未曾察觉陇雀耳边缓缓浮上来的薄红,只觉得自己是对牛弹琴。
恰逢此时,赵太医推门走了进来。无双站起身子,冷声吩咐道:“在鹤鸣轩里待着好好养伤,没有孤的命令,哪儿都不许去。”
说完,她转身离去,只给屋里的两人留下了一个分外冷硬的背影。
陇雀愣愣地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赵太医轻轻提醒:“皇太女已经走了,快起来吧。”
陇雀轻轻侧头,与赵太医的视线交错。赵太医眼中的深沉同情让他稍微有些尴尬。
赵太医自然知道陇雀三天两头地被皇太女折腾,每次将人弄得奄奄一息,再扔给他疗伤照顾。赵太医可能自己都记不清,将陇雀从鬼门关里救回来过多少回了。
陇雀深吸了口气,似乎想要为自己辩解,道:“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
赵太医叹了口气,眼中的怜悯更甚:“不必多解释,我都明白。”
*
京都几日不见阳光,天色显得尤为阴沉,平康坊的断月轩上,炭火烧得正旺,透过繁复精美的雕花木窗,房间里的客人可以清晰地看到茶楼外繁忙街道,却听不见丝毫街上的嘈杂之声。
齐王坐在靠窗的位置,手中持着一个白瓷茶杯,目光落在窗外,不知在盘算着些什么。
不久,双扇雕花门被人从外推开,李敏贤踏步入内,步履稳健。他微微一礼,清了请嗓子道道:“王爷,恕晚来一步。”
齐王微微抬眸,仿佛从千里之外拉回了视线。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淡淡地问,“这么早便叫本王前来,有何紧急之事?”
李明贤侧身坐下,低声道:“有个消息,皇太女的亲信护卫,昨日杀了赵忠寺。”
齐王的手指微微颤动,放下茶杯的动作也缓慢了几分。
“怎么回事?”他问。
李明贤继续道:“据说当时场面十分混乱,那歹徒被带回大理寺,原本已经签字画押,但是皇太女不顾大理寺卿的阻拦,强行将人带走了。”
“哦?”齐王的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笑意,“这倒是有点儿意思。”
李明贤见状,低声劝诱:“王爷,此乃天赐良机。”
齐王的目光再次移向窗外,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此事自要好好筹划一番。”
*
春意初显,肆虐了一整个冬天的风雪渐停,阳光透过云层,折射在琉璃瓦上,照得整个大明宫光彩斑斓。
早朝的气氛格外紧张。
齐王身披朝服,立身于武将之列,面无表情,但看向无双,眼中却闪着轻蔑的光。
“陛下,臣有事请奏。”一个声音划破了朝堂上的寂静,御史大夫钱峰迈前一步,他的身躯显得特别挺拔,朗声道,“皇太女府上的人,在京都肆意妄为,更有甚者,竟然胆敢杀人!皇太女不仅不管束下人,反倒包庇,臣请陛下彻查此事,还天理昭昭!”
殿内瞬间哗然,许多大臣纷纷交换了视线,多数人这几日多多少少都听说了此事,只是碍于皇太女的情面,无人将事情捅破。
宣武帝面色如常,双眼紧盯着前方,问:“赵畅,钱峰回所言可是确有此事?”
赵畅看了眼无双,又看了眼宣武帝,低头道:“启禀陛下,确有此事。”
宣武帝缓缓地转头,目光如炬,锁定了座下的无双。深深地思索了片刻后,他的声音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皇太女姬虞受人之蒙蔽,行止不检,罚奉三月,闭门反省。至于那侍卫,即日斩立决!”
此言一出,齐王面色瞬时阴沉起来,他目光扫过朝堂,在场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宣武帝此举,似乎是为了保全无双。
他随即向太尉李千山投去一个眼神。李千山微微颔首,正准备上前进言,无双却先他一步出列,跪在宣武帝面前。
她从袖中拿出了一沓厚厚的文书,呈了上去。
“启禀陛下。”女声缓慢而低沉,“赵忠寺行恶如山,劣迹斑斑。陇雀虽误杀此人,但却也是为了孝于其母,为民除害,何至于死?”
话落,李千山终于找到机会,上前一步反驳道:“皇太女此言差矣。天地有常理,人间有法度。只因赵忠寺之恶,便轻易释放杀人者,岂非乱了法纪,引人争相效仿?”
朝堂上一时间,众口纷纭,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宣武帝的脸色随之变得更为阴沉。
终于,他砰然一声敲桌,声音回荡在每个角落:“休矣!皇太女有理,太尉亦有理。如此,一个月后三堂会审,查明真相。大理寺立刻收押陇雀,等审清后再定其罪!”
第59章
二月末, 寒冬将尽,春意未至。
京都内,土墙泥地, 没了冬日风雪覆盖,又少了新春绿意作陪,多少失了些美感。
书房内,琉璃灯罩内烛火摇晃, 不甚明亮的天光从烟云纱糊过的木窗泄入,映在无双面前的折子上楷书规整。
雕花门缓缓打开, 阿然悄声步入,为无双更换茶水。沸煮过的清茶散发着甘洌茶香, 与屋里的书墨气混在一起, 让人心旷神怡。
“殿下, 燕二郎在外头。”
无双放下手中毛笔, 轻轻捏了捏鼻梁, “他又来了?”
阿然点头:“燕二郎说陛下每日忙于政务辛苦,特地炖煮了天麻鸽子汤给您送来。”
“难为他每日变着法儿地送东西来。”无双哂笑,“罢了, 让他进来吧, 孤倒是想要听听, 他嘴里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来。”
“是。”阿然点头,垂手离去。
不多时, 房门再次打开,燕归带着小厮宁乡走了进来。
“奴见过殿下。”燕归躬身,长发未曾高束, 倒是学着上古时期,只将中间用玉笄束起, 剩下的如黑瀑一般散于背后。他躬身之时,背后的头发就如同流水一般顺着肩膀滑下,遮住他三分面容,却更显风流。
“起来吧。”无双淡淡道。
燕归起身,朝着她走了两步,身后的宁乡便将手中的笼屉放在了书桌上,笼屉打开,鎏金珐琅碗里,装着白若牛乳的鸽子汤,散发着淡淡鲜香。
“殿下终日辛劳,奴熬了鸽子汤给殿下补补。”
作为原著的男主,燕归的模样属实算是上等,声音温润,如清泉流水,淙淙悦耳。
鎏金珐琅碗放在漆黑的木桌上,泛着微微热气,无双拿过汤匙,慢慢地舀着喝了起来。
燕归站在下首,轻声开口:“殿下,奴前些日子听闻了陇雀之事,齐王一党来势汹汹,奴为殿下心有所忧。”
鸽子汤的热气化作轻轻的薄雾弥漫在空气里,转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双仍在喝汤,却道:“天理昭昭,陛下圣明,自有断论。”
燕归拱手,流云袖口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度,他又道:“殿下忠君,陛下英明,只是容奴说一句越距之言,朝中形势复杂,如今殿下关注的,不应单单是陇雀与赵忠寺孰是孰非,而是齐王一党会利用此事毁殿下清誉。若殿下不及早与此事撇清关系,只怕是如了齐王之愿。”
碗中汤水还剩下一半,无双放下了手中汤匙,金匙落在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她开口道:“赵忠寺仗着国公府的权势,欺压陇雀的母亲,逼得他动了手,你如今却要孤弃车保帅,让陇雀给赵忠寺赔命,天理何在?”
燕归又道:“殿下仁慈,可是朝堂上的事情,素来没有仁慈一说。”
“那孤且不与二郎说公理,二郎可知,这次的事情,孤若真的放任不管,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孤是那好欺的软柿子。今有一个陇雀,明日就是舅父,后日,只怕孤这皇太女的位置也被他们算计上了!”
无双声音愈高,燕归微微抬头,目光却与无双对上,只见那双凤眼漆黑如墨,中有风云变幻。
他轻轻吸了口气,将千般思绪吞于腹中,再躬身道:“奴为殿下所忧,却没想到殿下深思熟虑,是奴僭越了。”
无双笑了,却从书桌起身,走到燕归面前轻轻地将他扶起,道:“前朝形势复杂,二郎久居深院,只怕是不慎了解形势了。前朝之事孤自会看着办,二郎是孤的待诏公子,只管安心在归燕园里住着,不须担忧这些不相干的事情。”
她声音温柔,与刚才那疾言厉色判若两人。
她伸手,颇为温柔地为燕归整理了一下鬓间乱发,又道:“前些日子冀州刺史进贡了一把‘九霄环佩’,孤一看见那琴,便想起了你,特地向陛下求了来。”
燕归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九霄环佩乃是上古名琴。”
“正是如此,才堪与二郎相配。”无双又笑。
姬虞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有两道梨涡,娇憨明媚,让燕归愣了一瞬。
“奴,谢过殿下。”他道,声音里带着两分激动。
但凡是在琴上有些造诣之人,无人不想用九霄环佩弹奏一曲。他自然也不例外。
无双再次扶起他,又道:“二郎先回去吧,这些日子政务繁忙,待过些时候孤去看你。”
燕归闻言,俯身告退,身后的宁乡紧跟着他。知道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书房之外,无双脸上明媚的笑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分玩味。
就在这时,阿然走进书房收拾桌上的碗匙。无双吩咐道:“去,把鲁四给孤叫来。”
阿然领命,不多时,书房的门再次打开,阿然领着一个身着禁军服饰,身材精壮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抱拳一礼“参见殿下”。
鲁四是宣武帝赐给无双的禁军头领,专门负责青宫上下安危。
桌上的烛火映照出无双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她问:“孤上次让你盯着归燕园,可有动静?”
鲁四道:“上个月,燕二郎身边的人以采买和抓药的名义,几次想要试探出府,但是都被拦下了。”
“嗯。”无双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最近外头不太平,加强府禁,你看紧了,没有令牌,任何人不得出府。”
话罢,她又看向一旁的阿然,道:“燕二郎既然还要派人出去采买,求药,可是府里招待不周?”
阿然闻言,忙低下头道:“奴婢不敢,燕归园那边,按照殿下的吩咐,衣食住行万万不敢薄待。”
“既如此,吩咐下去,燕归园的吃穿用度,一律比照孤的规制,不可薄待。”
话落,阿然有些惊讶地看了无双一眼。
她们殿下前不久还对燕归园爱搭不理,怎么忽然又这般看重,这忽冷忽热的,倒还真是君心难测。
琉璃灯盏内,烛火微黄,无双看着那微摇的烛火,想起了自己前些日子在009的藏书阁里看见的一本分外有意思的书,讲的是如何一系列的策略,达到从心理层面上控制和操纵对方,简称PUA。
姬虞的心愿是让燕归在自己脚边摇尾乞怜。可世界男主本是天之骄子,即使如今的燕归面上一派恭敬,可实际却心气极高,若真是撕破了脸,只怕他宁死也不肯朝着姬虞求半分情。
所以,最好的办法,唯有攻其心。
那书里的法子倒是有些意思,不妨姑且一试。
屋外天色渐晚,冬末的傍晚,刮起了一阵大风,透过窗缝将烛火吹得忽明忽灭,阿然抬起头来,只见上首的女子朱唇玉面,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只是脸上表情却晦暗不明,模样有些吓人。
她猛地垂下头不敢再看,低声领命,快步退了出去。
*
天刚微亮,大明宫的鼓声已经悠悠敲响,宣武帝坐在龙椅上,仔细听取文武百官的奏疏。朝议完毕,无双刚刚走出正殿,却只见宣武帝身边的孙公公走了上来,道:“殿下且慢,陛下在上书房等您呢。”
无双身着朝服,步入上书房。
微暗的书房内,龙涎香袅袅升起,散发这一股安然却浓烈的气息。宣武帝见了她,脸上笑意却不似往日那般轻松。
无双皱了皱眉,低头问道:“不知阿爷唤女儿是有何事吩咐?”
宣武帝从桌上抽出一本奏折,递给了无双,道:“你且看看。”
无双接过奏折,只见上面用朱笔写着‘并州刺史奏报:去岁旱蝗,农夫纷起聚叛。逆军中,有子遍播妄言,言太女庇其臣下行凶之事… ’
“啪”的一声,无双合上折子,跪在了宣武帝面前。
“阿爷明鉴,此乃歹人猖狂,在叛军之中散布谣言。”
宣武帝叹了一口气,“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陇雀只怕是留不得了。”
书房的氛围一时变得凝重起来,只听见窗外风声摩挲。
无双低下头,低声道:“玄奴知晓阿爷为难,只是请阿爷在朝臣之中已经答应了三堂会审,天子一言九鼎,玄奴恳求您到会审之后再作决断,也给玄奴一些时间,为阿爷分忧。”
宣武帝沉吟了片刻,似乎在考虑。
最终,他缓缓点头:“好,既然如此,便等到三堂会审再作决断。”
无双连连谢恩后,急步离开书房。
她刚走出门,孙公公便匆匆走了进来。宣武帝在他身旁耳语了几句,孙公公脸色有些凝重,却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出了书房。
*
京都的天牢深处,昏暗潮湿。长长的铁链锁在墙上,而链的另一端则是陇雀。他靠坐在角落里,头发有些散乱,那双绿色的眼瞳,光芒黯淡。
永恒的寂静之中,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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