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已是正午。他遂起身,对耶律罕道:“今日感谢招待,时辰不早了,我先告辞。”
耶律罕也没挽留,直说自己还要再坐会儿,便目送他离开了酒楼。初春阳光中,陇雀离开的步伐有些沉重,身形颓靡,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酒楼包间随着陇雀的离去,显得更为宁静。
耶律罕望向窗外陇雀逐渐远去的背影,他那深邃的眼眸中难掩一丝复杂。待到陇雀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方才那浇了陇雀一身酒水的侍从急匆匆走了进来。
近侍微微弯腰,低声道:“大人,方才可确定了?”
耶律罕手里的酒杯缓缓旋转,酒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微微一笑,那双温和的眼里却多了几分深沉和计算,“确定了,那红斑,一定就是他。”
闻言,近侍略显紧张地问:“那我们现在应该……”
耶律罕打断了他,唇角上挑出一抹玩味的微笑,“这件事情,得从长计议。太过匆忙,用汉人的话说,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
春阳明媚,阳光折射在青宫的琉璃瓦上,在玉石地砖上形成一片片浪漫的光影。陇雀回到青宫的时候,恰巧无双也方从安庆宫回来。
寝殿之中,无双敏锐地捕捉到了陇雀身上浓郁的酒香。
她轻皱细眉,走到陇雀跟前,低声问:“大白天的,你去喝酒了?”
陇雀略显沉重的双眼里流露出几分复杂,他垂眼,并没多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了?”无双问。
陇雀抬起头,声音带着些许酒意沙哑:“陛下要将臣派去并州。”
无双闻言一愣,而后轻笑道:“孤听说了,并州节度使,堂堂三品大员,放眼整个大昭,你可是晋升最快的一个了。”
陇雀的目光此时有些迷离,他看着无双,仿佛要从她的眼里读出什么。片刻后,他忽然问无双的道:“陛下说,让臣去并州,也有殿下的意思在。”
话落,无双抿了抿唇。
突厥人在关外蠢蠢欲动,当务之急是要稳住薛家,那日和薛景诏聊完之后,她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先把陇雀调出去的好。
但是在对上陇雀那双似乎有些幽怨的眼,她不知为何,一时之间竟然心虚起来。
她紧了紧喉咙,故作镇静道:“是,是孤的意思。”
“臣拒绝了。”陇雀忽然道。
无双有些不解的看着他,问:“你……拒绝了?”
宣武帝的圣谕,哪里能轮得上他拒绝?
陇雀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却又问道:“殿下不是答应臣,齐王的事情之后,臣想去哪里都可以吗?”
无双点点头,“不过……”“殿下是想反悔?”陇雀眼睛忽然有些红了。
那双眼看着无双,让她生生将那个“是”字咽了回去。
双这辈子很少有心虚亦或是愧疚的时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对上这张脸,对上那双湿润的瞳,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大事。
她作势扯了扯自己的衣袖,试图掩盖心里那丝心虚胆怯。
“那你想怎么样?”无双复问,语气有些凶。她原以为这样可以使陇雀收敛一些,没想到陇雀的眼眶却越发红了。
看着陇雀即将溢出的眼泪,无双心中一阵烦躁。
她低声吼道:“不准哭!”
这态度似乎更加刺激了陇雀,身体微微震颤,他强忍住胸腔中排山倒海般的情绪,深吸了两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在无双略显紧张的目光中,他抬起了头,眼中似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决,“臣已经和陛下奏请,成为墨衣奴留在青宫,陛下准奏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无双瞪圆了眼,眼睛差些从眼眶里掉出来。她震惊地看着陇雀,声音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做了什么?”
陇雀见她这副模样,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却很是哀伤的样子,又道:“奴现在,是青宫的墨衣奴,任凭殿下差遣。”
春风透过窗棂吹进寝殿,吹得纱幔如烟云飘忽,发出细微的声响。
所谓墨衣奴,是女帝时期盛行的一种仆役,这些人往往从幼时起便受主家养育,他们精通武艺,但地位低微。长年伴随在主人身边,保卫其平安。然而,与一般的亲卫不同,墨衣奴若无主人诏令,便不得与人往来,亦不得在人前出现。因总是穿着墨色衣衫,故得名墨衣奴。
比起能够光明正大跟随在主人身边的贴身侍卫,墨衣奴更像是一种见不得光的存在,没有休沐,没有亲人朋友,没有人生。一日十二个时辰,从睁眼到闭眼,都只围绕着主人。也正因为此,一般的墨衣奴寿命都很短暂,往往活不过三十岁。
曾经,摄天女帝酷爱使用这些特殊的卫兵,使得墨衣奴风靡一时。但随着宣武帝的即位,他认为这种制度残酷无情,这股盛极一时的风潮才逐渐消失。
陇雀在无双面前站得笔直,可当他念出“墨衣奴”三个字时,身体却在发颤。
他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忍住想哭的冲动,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声音却不自觉地哽咽:“奴,无殿下召,绝不会在人前出现,薛二郎和薛家人,亦绝不会发现奴。”
“你闭嘴!”无双怒喝道,打断了陇雀的话。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能闻见他呼吸中带有的酒气和薄荷气混杂的味道,近到她能清晰地瞧见陇雀不住颤抖的身子。
她指着陇雀的鼻尖,急道:“你现在就回去告诉陛下,说你后悔了,说你愿意去并州,听到没有?”
陇雀低头看着她,却没动,那双碧绿的眼泛着红,就那么静静地盯着她。四目相对,那双眼像是两道汹涌漩涡,夹杂着绝望和依恋,要将她吞没其中。
“我不!”陇雀红着眼眶,哽咽着声音道,“我是殿下的人,殿下答应过我的。”
第77章
寝殿深处, 灯影晃动,陇雀站在无双面前,背挺如松, 一双绿瞳透着倔强的光。
无双凝着那张脸,刚刚压下去的火“腾”地一下又冲了上来。
她指着陇雀,厉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陇雀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震得愣了片刻,他的嘴角颤抖了一下, 声音沙哑道:“我只想要留下来。”
说着,他眼中再次泛起水汽, 声音哽咽,“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你还要我怎么样?”
无双一时语塞, 这个时候, 脑海中忽然冒出009的声音来。
自从到达这个世界之后, 它已经许久未曾出现过了, 如今冷不丁地出声,倒是将无双吓了一跳。她眯了眯眼,却听009道:“宿主, 你想要得到陇雀的忠诚, 现在已经得到了, 现在既然陇雀已经离不开你了,你生什么气呢?小心把他逼急了, 功亏一篑。”
009的话倒是叫无双冷静了下来。她沉默了片刻,强迫着自己压下内心那股无名的怒火。
陇雀只是看着她,眼眶通红的模样似乎又要哭出来了。
她有些挫败地皱了皱眉:“罢了罢了,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别后悔就是!”
灯台里,烛花爆绽, 陇雀静静地凝视着她,半响,吐出来一句:“我绝不后悔。”
无双唇角勾起一丝冷嘲,撂下一句“滚出去”,便拂袖而去。
第二日一早,晨光透过纱幔缓缓唤醒了沉睡的无双。她从床上坐起,望着空旷的寝殿。不远处的圆木桌上灯油已尽,窗帘半掩,透入一缕天光,照出空气中尘埃漂浮。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下一刻,忽然反应过来,便低喝一声:“出来!”
话音刚落,地板上出现了一个玄色的身影,正是陇雀。
无双冷笑一声,声音里还带着两分睡意沙哑:“你动作倒是挺快。”
陇雀知她在讽刺自己,于是低头,不作答。
无双见他那副模样,皱了皱眉,又问:“昨天晚上,你待在哪里的?”
闻言,陇雀没有回到,而是抬起手,指向房梁之上。无双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只见琉璃瓦下,寝殿的主梁约莫有半人宽。
“放着舒舒服服的好床不睡,要睡房梁。”无双冷嘲一声,缓缓起了身。身上的轻丝中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随着她俯身穿鞋,透出了胸口一片白皙旖旎。
青丝悬垂,玉山连绵,满堂春景就这么装进了陇雀眼底。他呼吸一滞,目光落在春色之上,却忽然想起了自己近来常做的那场梦。宫室昏暗,那青衣女子双手环着他的腰,倾身从他脖颈吮血……
他每回从那梦中醒来,便会发现自己身下那难以启齿的反应。最近一段时间,他更加频繁地梦到那场景,每每梦醒,那反应却也似乎更加强烈了些。
无双不经意抬起头来,便正巧瞧见青年一张玉面通红,呼吸急促,那双眼,却是一动不动地凝在自己胸口的位置上。
她挑眉,缓缓走到陇雀面前,手指不轻不重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她威胁道,话语里,却没几分真正威胁的意思,反倒是带了些浅浅笑意。
陇雀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做了些什么。一张脸涨得更红了。他忙垂下头,道:“殿下恕罪,臣……奴,罪该万死。”
无双回头,见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
她伸手缓缓拽起他的身子,半蹲着平视着他。
天光刚好落在她锁骨之处,照得她肌肤赛雪,不施粉黛,少了两分平日精致狠厉,却多了些风流之色。
“看着孤。”她道。
陇雀颤巍巍的抬起眼来,却见她眼底不见恼怒,反倒是含了些戏谑笑意。
“好看吗?”她问。
陇雀不知该如何作答,可单单只是想到方才那场面,便足以让他血脉喷张,面红如血。无双虚拽着他的领口,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脖颈之间血流奔涌的声音。
她像是抓住了他什么把柄似的,笑得更欢了。
“怎么,看了又不认账?”
“不是……”陇雀急道,话落,却又觉得不妥。
他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她,可脑子像是浆糊似的,左思右想都想不到该如何答她的问题,索性便闭上了嘴,一双眼乞求似的看着她。
无双见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被勾得心痒痒。想着,昨日他惹自己生了好大的气没处发,今早便轮到她也为难他一道,这才算扯平了。
于是她轻轻抬起陇雀的下巴,下一刻,却像是问罪似的故作严肃道:“难怪放着好好的并州节度使不去,无论如何也要留在青宫,原来脑子里一早就存好了这些龌龊心思,是不是?”
她眯了眯眼,佯装生气。
演技分外拙劣,陇雀却傻乎乎地被她哄了去,惊慌之下便想要叩首请罪,却被她牵住下巴动弹不得。
“殿下,奴不是,没,没有……”
不知为何,听见他自称“奴”,无双心里有些不快。
她钳着他下巴的手紧了紧,故意凶他道:“在孤面前不许自称‘奴’听到没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陇雀眨眼看着她,心里头的无措都快要溢了出来。
“奴,臣,属下……”他一连换了好些个称呼,却似乎都不太对。
无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急得快哭出来的样子,淡淡道:“你要称‘我’。”
“这,这不合规矩……”陇雀下意识道。
无双冷笑一声:“你昨天不是喊得挺顺口的吗?就用这个称呼,不许换!”
陇雀欲哭无泪,他昨日是被她逼疯了,才口无遮拦。怎想到还能秋后算账。
无双又不依不饶道:“你现在,用新称呼回答孤之前的问题。”
“奴……”
无双眯了眯眼。
陇雀喉咙一紧,片刻迟疑后乖顺地改了口:“我没有,我真的……不是……”
他急得快哭了出来,语无伦次的样子,便没看见,他越着急,无双眼底笑意便越深。
比起昨天那副倔模样,他还是这副样子更可爱些。
想到这里,她凑得更近了些。
淡淡的薄荷味扑面而来,她直视着陇雀,问:“空口无凭,你要怎么证明?”
这能怎么证明?
陇雀呆呆的看着无双,随着她越发靠近,她身上那股带着血气的幽香将他笼罩。陇雀脑海里,梦境,现实,逐渐合二为一……
他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只觉得自己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无双,一时之间竟然全然失了言语。
就在这个时候,无双眼尖的发现,青年身下的异样。
她凑在陇雀耳边,声音沙哑道:“还说不是,孤看你就是贼胆包天,满脑子都装着想要以下犯上的腌臜心思。”
说着,她抬腿,鞋尖在那难以启齿的地方微微碰了碰。
“啪”的一声,陇雀脑子里的弦彻底断了。
眼中片刻时间,风云诡谲,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一双绿幽幽的瞳静静地凝视着无双,用一种无比认真的声音道:“殿下说得对。我……满脑子都装着想要以下犯上的腌臜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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