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平时待张大娘子绝对不算苛刻,向来吃穿不缺。身为家中的长女,排行第二,夹在中间不上不下。
卢氏的精力,大半分给了张九龄,其余的留给了比她小的亲兄们。
母女之间的关系不好不坏,张大娘子清楚得很,她不是张九龄,要是当着冯氏的面与卢氏顶撞,她下不来台,卢氏一气恼之下,定会说出更难听的话,定不会饶了她。
张大娘子将那股怒意硬生生压了下去,冯氏携着她的手,起身离开。
到了屋外,被清亮的风一吹,张大娘子觉着舒畅了些。
冯氏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拍了拍她的肩膀,歉意地道:“当时我就不该提出来,倒让你挨骂了。”
张大娘子忙道:“伯母是好心,如何能怪得了伯母。好生生的人,在不透气的屋子里呆着,也会憋出病来。”
冯娘子携着她往外走去,笑道:“你懂得就好,也别将你阿娘的话放在心上。倒不是不要计较,实在是不值当,大娘子,远嫁的女儿,在婆家讨生活,说容易,也不容易,端看自己怎么过。起初我是远嫁到循州,娘家离得远,谭氏长辈平辈晚辈一大堆,我这个新妇,连着哭了好些时日。后来啊,我就不哭了。”
张大娘子听得好奇,问道:“伯母如何就不哭了?”
冯娘子神秘一笑,道:“我将夫君制服了,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就推给他去对付。呵呵,制服夫君可不容易,但我半点都不怵,我有娘家,有冯氏,有麦氏。大娘子应当听过,麦氏的祖上武烈侯,能打仗,也能做匪。麦氏族人还在呢,我怕他作甚!大娘子,你也莫怕,孝顺长辈是应当,切莫折辱自己,折腾自己。你有娘家,你的娘家比我的娘家厉害多了,大郎是个好兄长,还有我的九娘,她也会替你撑腰。徐氏诗书之家是不假,可现在,没一个出仕为官之人。你在徐氏,这腰就挺了。我能将家搬回到娘家身边,你要是过得不顺,也能搬回你大兄他们身边,说不定,徐氏还要感恩戴德呢!”
张大娘子听得惊叹不已,兴奋地抱着冯氏的胳膊,问个不停。
冯氏也想多教教她,与她一路说着,前去了雪奴的院子。
雪奴还在前院。
雪奴说道:“在昆明池边的庄子,张颠的字,引得无数读书人前来临摹,名气传了出去,买卖倒不好不坏,毕竟前来西郊的读书人,囊肿羞涩的多。庄子里的酒卖得甚好,有一日,庄子里有个很是傲慢的仆从来了,说是府里的贵主,要尝尝庄子里的酒,让我挑几坛最好的奉上。”
“贵主住在昆明池地段最好的别庄里,我随着那个仆从前去送酒,马车到了别庄前停下,我吓了一跳,那可是太平公主的别庄!”
“就这般,太平公主看上了我,让我去送了几次酒,隔着帘子与我说了几句话。我当时心里没底,破天的富贵,也要有命去享受。恰好高力士回到了长安,前来寻你。他知晓我与你交好,就与我说了几句话。我一听,这些话肯定不能转给他人知晓,就想着干脆前来韶州府找你。离得远了,贵人见我不在,长安不缺好酒,没一阵,贵人就去寻了别人。我自当不敢这就么离开,给贵人回禀了一声,谁知,贵人交待我,既然要走一趟,不如趁机做些买卖,赚些盘缠。”
雪奴苦笑,“我能如何呢,有贵人开道,我这一趟顺当得很。”
太平公主起初与李隆基联手,后来两人翻脸,斗得你死我活,以太平公主失败告终。
要是雪奴被牵连进去......
雪奴四下看了下,低声道:“高寺人说,姜皎与李三郎在源相的引荐下,两人见了面,李三郎对姜皎颇为欣赏。高寺人说,他会想法子,让李三郎厌了姜皎。”
张九龄神色微楞,道:“姜皎?怎地提到姜皎了?”
雪奴道:“我亦不清楚,高寺人只这般说了,我并不敢细问。”
张九龄下意识看向了谭昭昭,见她脸色微白,将疑虑暂时压了下去,对雪奴道:“既然事已如此,你就尽心尽力做买卖赚钱,赚到的钱,照着事先的约定与规矩,你拿多少就拿多少。切记,账目清楚明白,一个大钱都不要多拿,其余的事情,你一概不要管。”
雪奴应下道谢:“有劳大郎指点,我是怕了,哪敢去与贵人争利。其实我还有个担忧,我来这一趟,贵人也不是看中这几个大钱,而是看中的是大郎。”
谭昭昭也有这个担忧,张九龄倒神色轻松,背靠在软囊上,道:“这山道不易开凿,至少要好几年,长安离得远着呢!”
雪奴立刻松了口气,说了几句话,起身离开。
张九龄看向谭昭昭,问道:“昭昭,姜皎之事,可是你托付给了高力士,昭昭此举的用意何在?”
谭昭昭一下陷入了为难,这件事,她要如何回答才好?
第七十八章
谭昭昭思索了下, 含混着解释道:“我在长安时,听到了姜皎这个人,我很不喜。有次做了个不好的梦, 好似梦见他与李三郎关系很好,弄出了好些坏事,莫名就很讨厌,便让高力士留意一下, 没曾想,他还真是与李三郎搭上了线。”
张九龄神色寻常, 握着她的手安抚道:“昭昭受惊了。”
谭昭昭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既然他未再追问, 就暗自松了口气, 道:“大郎歇息一阵, 我去帮你整理开山的杂事。”
张九龄的确还有些疲惫, 他也不强撑, 在塌上就势躺下,道:“昭昭,劳烦你了。”
谭昭昭替他掖好被褥, 起身前去了书房。
铺纸磨墨, 谭昭昭凝神沉思, 取了螺钿,尺, 画格。
张九龄不在,谭昭昭恐有所遗漏,便留了几格方便添加。
格最下面, 逐一将每项都做出了解释,一看即能清楚明白。
不知不觉间就忙到了中午, 眉豆进屋回禀道:“九娘,冯娘子安排好了饭食,因娘子与大郎都在生病,让灶房将饭食送进各自的院子,大家各自享用。几个小郎冯娘子看顾着,他们都很乖巧听话,让九娘不要操心。”
谭昭昭伸着懒腰,高兴地道:“有阿娘真好。大郎醒来没有?”
眉豆道:“先前已经醒了,听说九娘在书房忙碌,便让婢子不要前来打扰。”
谭昭昭收起纸卷起来,道:“你去张罗饭食吧,我这就过去。”
眉豆退下,谭昭昭来到了正屋,张九龄背靠在软囊上,兴许是歇息过,精神看上去比先前要好不少。
张九龄含笑看着她,道:“昭昭快过来坐。”
谭昭昭将卷轴放下,上前跪坐在他身前,抬手抚摸他的额头,试过自己的对比,连着试了好几次过后,道:“好像还是有些热,大郎身子可有哪些地方不舒服?”
张九龄安抚她道:“我真好多了,昭昭莫要担心。昭昭,你已经做好了?”
谭昭昭见张九龄看向了卷轴,拿起递给他,道:“大郎先瞧瞧,我去净手。若有不明白之处,我们用过饭再讨论。”
张九龄接过卷轴打开看了起来,谭昭昭见他神色专注,便去了净房。
等出来之后,食案上已经摆好了饭食,荤素搭配适宜,加上一钵鲜虾羹,加了青葱胡椒,香气扑鼻。
张九龄俯首看着卷轴入了迷,谭昭昭走到他面前都未发觉,她不禁好笑,出言提醒道:“大郎,饭食凉了,先用饭吧。”
张九龄这才抬起头看她,白皙的脸颊上泛着红晕,眼里一片炙热,她吓了跳,以为他又起了热,紧张地伸出手去。
“昭昭!”
张九龄顺势接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声音暗哑,饱含激动道:“妙,着实太妙了!”
谭昭昭愣了下,旋即长长舒了口气,嗔怪地道:“我还以为大郎病情又反复了呢!”
张九龄小心翼翼放下卷轴,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想要与以前那样拥住她,恐将病气过给她,不舍地克制住了,挪开了身子。
“昭昭,我从未见过如此详尽且易懂的计划,只要按照所列的来安排准备,何处出了差错、遗漏,皆能马上知晓,因此做出调整。”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她,眸色沉沉,片刻后低声道:“昭昭,你是我的昭昭。”
谭昭昭听得莫名其妙,这些都是后人的智慧,她并不当做自己的功绩,笑道:“张大郎,先用饭吧,再好的计划,也要你这个侍郎好起来后,才能得以实施啊!”
张九龄笑着嗯了声,拿起湿布巾擦拭过手,用起了饭食。
饭后,张九龄意犹未尽,与谭昭昭商议起了调整的细节。
“昭昭,我觉着比如饭食这一类,要单独摘出来,像是账册那般,每日核计,最后汇总。”
谭昭昭道:“这方面我起初就是这般打算,只不清楚民夫与工匠可有饭食吃,便列在了总目上。”
张九龄神色黯淡了瞬,道:“按照朝廷征召民夫的规矩,民夫是服徭役,要自带干粮饭食。吉州韶州两地的百姓皆清苦,我在朝廷那边多争取了些工钱,打算挤出一部分,每日给他们供给两张杂面胡饼。”
百姓辛苦,张九龄心怀慈悲,谭昭昭清楚他的为难与不舍,道:“只吃杂面饼还不行,这样吧,我出钱去搭粥棚做善事,天气热了,给民夫们煮些汤水,肉粥。吉州韶州的夫人们见了,她们本就心善,肯定会踊跃加入进来。”
谭昭昭起初打算置办筵席,请夫人们前来吃酒,让她们施舍些善心。她再转念一想,置办筵席的钱财,就够民夫们吃肉粥汤水了,还不如她直接搭棚。
有张九龄的招牌在,何愁没官绅跟进。
张九龄柔声道:“昭昭,你考虑得很是周全,这笔钱,我从公中支取给你。”
谭昭昭这次拒绝了,道:“我自己还有些钱,公中的钱财就留着吧。大娘子要嫁人了,要办酒席,还有二郎他们,真是见风长,读书考学成亲,都要你这个大兄操持,可不能缺了钱。”
张九龄眼神更柔和了几分,心也跟着暖意流淌,道:“有你这个嫂嫂在,是大娘子二郎他们的福气,以后万事无忧。”
谭昭昭斜了他一眼,闲闲道:“可别,阿家还在,公中是阿家在掌管,我可不会沾手啊。”
张九龄笑起来,道:“是是是,九娘看不上这几个大钱。”
谭昭昭白了他一眼,继续说起了细节问题,
张九龄举一反三,很快就将表琢磨透了,还提出了很多有用的改动与建议:“举荐官员,惟有德才,德则是一人之见,才更是虚空,落不到实处。昭昭,以后办其他的差使,甚至在吏部考核官员时,也可以用上。”
谭昭昭佩服不已,道:“大郎想得深远,我以为,的确可以逐一考核,比如治下的功绩,农桑,人口,读书,赋税等等,能得到具体呈现,避免了只靠着亲近关系就能得到提拔。不过大郎,若是你这般做,我担心你的安危。”
现在朝廷的官员都靠举荐,任人唯亲,派系之间斗得你死我活。
张九龄提出以实际的政绩来选举提拔官员,会得罪一大堆官员,可以说,朝堂之上的九成官员,都经不起考核。
“昭昭,我何尝不知。”张九龄苦笑一声,叹道:“我现在只是初步设想,不会那般急躁,要待时机成熟时,再小范围内先试行,比若从我自己做起,前来求职的官员,先要经过考试,以实务做起,通过考核之后,再酌情举荐提拔。”
谭昭昭松了口气,道:“时辰不早,大郎再小歇一阵,我去看看小胖墩他们。”
张九龄不舍道:“昭昭你也要歇一歇,别累着了。”
谭昭昭摆摆手,起身去了冯氏的院子。
冯氏在雪奴的院子里,谭昭昭绕过影壁,便看到廊檐下雪奴与冯氏,张大娘子三人凑做一堆,案几上摆着酒盏小食,旁边的小炉上汩汩煮着茶,几人吃得脸颊通红,低声说得眉飞色舞。
谭昭昭闻到空气中的茶酒香,眉毛一扬,笑道:“好啊,你们吃酒都不叫我!”
几人一起朝她看来,冯氏细眉一竖,急道:“你小声些,别吵醒了小胖墩他们,好不容易将几个哄睡着,能得片刻清净。”
谭昭昭赶紧闭嘴,放轻脚步走上前,斟酒煮茶的莲娘起身摆好了干净的杯盏,照着往常那样,替她斟了杯葡萄酒。
雪奴让开了胡塌,拉着她坐在身边,问道:“大郎身子可好些了?”
谭昭昭点头说了没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满足地道:“好久不曾吃了,还真是想念啊!”
冯氏斜乜着她,道:“真是胡罄,回娘家时,你可没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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