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金有多痛苦,所幸到最后, 她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去吧, 去吧。
谭昭昭用布巾, 轻柔地擦拭她的唇角。
雪奴喜美喜净, 干干净净地离开也好, 这个肮脏的世间配不上她。
张九龄心痛难忍,谭昭昭若是哭,或者吵闹, 他还会安心一些。
偏生她很是平静, 就像是雪奴睡着了, 怕吵醒了她般,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
张九龄想要劝, 手伸在半空中,无力垂落,转过头, 对身边哭泣的莲娘低声道:“你跟我来。”
莲娘忙擦干泪,随着张九龄来到了正屋, 听他道:“雪奴在长安,可还有亲人在?”
莲娘摇头,道:“奴从未曾听过,主子平时来往的,只有玉姬芙娘九娘几人,其中与九娘关系最为亲密,主子经常说,以后这样要留给小胖墩,那样要送去给九娘。”
张九龄听得鼻子直酸楚,稳了稳神,道:“先准备收敛吧,去找千山眉豆他们帮手,按照波斯的风俗安葬。若是有公主府的人找来,告诉她们雪奴已经去世之事。对了,雪奴的账目在何处?”
要是按照长安的风俗,雪奴必须在过年前出殡,而今天已经是大年二十七,生得随意,去得太过匆忙。
雪奴身份低下,她去世了,还不够资格去向公主府报丧。太平公主府定会派人来问,至于得知雪奴去世之后,会得如何愤怒生气,人都没了,她又能奈何?
莲娘道:“主子的账目都装在一处,平时都由奴管着锁匙,奴这就去给大郎拿来。”
雪奴的买卖,现在大多都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太平公主。
张九龄不想她去世后还不得安宁,早些送到太平公主府上去,早些解决麻烦。
莲娘不敢耽搁,忙起身前去忙碌,刚走几步,张九龄在身后叫住了她,问道:“昨夜,可有人来找过雪奴?”
昨夜的确有人前来,莲娘如实答了:“昨日九娘离开后不久,玉姬芙娘也回了家,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主子正准备用饭时,有人前来找主子。那人来过一两次,奴认识他,是高内侍身边的小黄门。主子请他进了屋,奴被主子支使出来了,他们说了和事,奴并不清楚,后来,主子亲自将那人送到了门外,主子与平时并无不同,先前说话耽搁了用饭,待来客离去之后,还让奴去煮了一碗杏酪,吩咐奴多加些糖。起初奴只加了一些,主子觉着不够甜,足足再加了小半碗。”
张九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睑微垂听着,莲娘说完了许久,方听到他的声音暗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莲娘怔怔退下,张九龄坐了片刻,转身回到卧房。
谭昭昭挺直脊背跪坐在床榻边,昏黄的灯光,拉长了她萧瑟孤寂的剪影。
张九龄望着她半刻,缓缓走上前,谭昭昭回过头来,看到是他,又回转了头,道:“收敛了吧。”
张九龄顿了下,道:“我已经吩咐了莲娘去操办,千山与眉豆在一旁帮忙,按照波斯的风俗下葬,停到波斯庙宇里去,过年也没事。”
谭昭昭道:“早些下葬吧,尘归尘,土归土,无需折腾了。”
张九龄愣住,停到谭昭昭又道:“雪奴没了,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雪奴死,的确是能化解危机的最好方式。
太平公主已经逼走了姚崇,雪奴已死,与谭昭昭张九龄弯弯绕绕的关系,就彻底断了。
雪奴只是个不起眼的胡姬,她死了,就死了,起不了任何波澜。
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会换个人,换种方式再继续斗。
雪奴下了葬,天气寒冷,许多身子弱的人去世,赶在过年前出殡的很多,她的棺椁夹在其中,除了芙娘与玉姬她们,张旭哭了一场,无人在意。
谭昭昭与平时一样,平平静静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她很快就消瘦了一圈,无视过年时所有的宴请帖子,闭门不出。
张九龄也不再出门,安静地陪在她身边,收拾整理着雪奴留下来的家财。
初八这日,张九龄将账目送到谭昭昭面前,道:“昭昭,除了西郊昆明池的庄子,雪奴所有的买卖都交到了太平公主府上,这些是她余下来的家产,如何处置,都由你决定。还有莲娘,厨娘等三四个陪伴她多年的仆从,我打算留下他们,你看这样可妥当?”
谭昭昭掀起眼皮看了下账本,并未去动,淡淡道:“先放着吧,莲娘她们,无处可去都可以留下。”
张九龄嗯了声,试探着道:“昭昭,外面太阳好,可要出去走一走?”
谭昭昭裹紧了衣袍,摇头无声拒绝。
张九龄忧伤地看着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眼睁睁看着谭昭昭憔悴下去,心如刀绞,却不得其法,不知该如何劝,更不敢劝。
谭昭昭聪慧,早将雪奴之死看得明白透彻。
无论雪奴的死与他有无关系,但因着她之死,最大得益者,便是他与太子李隆基。
任何劝解的话,听起来都是在徒然辩解。
张九龄心钝钝的疼,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就这么逐渐生份了,再也寻不到以前的亲密无间。
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小胖墩探头进来,小心翼翼打量。
这些时日,因着雪奴去世,小胖墩突然长大了,乖巧得很,不再用父母操心,自己会主动写字写功课,走路时都变得轻手轻脚。
张九龄回头看去,朝他招手道:“你在门外作甚,快进来。”
小胖墩进了屋,张九龄摸着他的手心,见很是暖和,放下了心,道:“再过几日就要进学堂读书,功课都写完了?”
小胖墩答都写完了,看着谭昭昭问道:“阿娘,你可是生病了?”
谭昭昭答道:“我没生病。”
小胖墩哦了声,坚持道:“可是阿娘都瘦了,我听眉豆与阿蛮在私下嘀咕,她们都很担心阿娘会生病,要给阿娘进补。”
谭昭昭将他拉到身边,宽慰他道:“阿娘不会生病,阿娘好着呢。”
小胖墩脸上浮起释然的笑,松了口气,道:“阿娘不会生病就好,雪奴姨姨去世了,阿娘不能再离开我。”
谭昭昭轻拍了下他,道:“雪奴姨姨去了,我就更要留下来。你别多想,想多了长不高。”
小胖墩嘻嘻笑,抬手比划着道:“我会长得比阿耶还要高,阿娘等着瞧吧!”
谭昭昭说好,小胖墩脸垮了下来,难过地道:“可惜雪奴姨姨再也看不到了。”
张九龄默默看着他们母子说话,慌忙拉起小胖墩,道:“出去玩,等下回屋再写两篇大字,写完交给我查看。”
小胖墩很是听话走了出去,张九龄看向谭昭昭,与她了然一切的双眸相对,他蓦然就局促起来,感到自己好似被看穿,无所遁形、
谭昭昭就那么望着他,也不做声。
张九龄稳了稳神,打算不再回避,鼓起勇气道:“昭昭,不是我。”
谭昭昭道:“我知道。”
张九龄却并未感到轻松,道:“既然昭昭知道,可昭昭为何不再理会我?”
谭昭昭并非不理会张九龄,她谁都不想理会。
她只是大唐的一粒灰,与雪奴并无任何的区别,在洪流的裹挟下滚滚向前,挣扎不了,挣脱不了。
雪奴对她的意义,张九龄永远不会理解,她也没有打算让他理解。
她来到这里,雪奴是她最好的友人,是她在张氏长子长媳,张九龄妻子,小胖墩阿娘的身份外,活出的她自己,她是谭昭昭。
谭昭昭不打算说话,深深呼出口气,微闭着眼睛道:“我累了,想睡一会。”
张九龄急了,道:“昭昭,雪奴去世,我同你一样难过,同你一样无能为力。可是,昭昭,你不能因此来惩罚我,我们是夫妻,要白首不相离的夫妻,你这样待我,何其不公?”
谭昭昭睁眼看向他,认真道:“大郎,让我静静,真的,我并未要与你如何,只想独自呆一会。”
谭昭昭并非在敷衍张九龄,她要静心下来消化自己的情绪,要是成日哭哭啼啼,或者佯装没事,他们之间才会真正发生问题。
除此之外,她还要认真思考以后的路。
雪奴不能白死。
张九龄哀哀看着她消瘦的脸,雪奴死后,她一滴泪都没掉过,冷静自持,令他更加感到揪心。
原来,真正的悲伤并非是恸哭流涕,
以谭昭昭的性情,他再逼迫她,只会适得其反。张九龄向来尊重她,更不舍让她为难,低低道:“那昭昭好生歇息,我出去了。”
谭昭昭道了声好,继续合上了眼。
张九龄望着她安静的面容,却舍不得动,好一阵后,方轻手轻脚起身离去。
谭昭昭并未睡着,张九龄望着她的目光,他离开极轻走动的脚步声,合上门是轻轻的吱呀声,风吹皤动的声音,她好像都能清楚感知,听到。
静谧中带着的动静,能让她能逐渐得到安宁。
这时,门外传来了说话声,谭昭昭听到除了张九龄的声音外,还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高力士,高三郎。
谭昭昭撑着塌几,捋了捋脸颊边的碎发,缓缓坐起了身。
高力士,终于来了啊!
第一百零三章
一段时日未见, 高力士早已不是幼时那个在路上流浪,无家可归的小黄门。
如今的他,比谭昭昭半年前见到时还要昳丽, 雪白的面孔,殷红的薄唇,飞扬的眉目,整个人如盛放的牡丹样, 意气风发。
谭昭昭与他不咸不淡打招呼,高力士满腔的欢喜, 在见到谭昭昭时,笑容倏然消失:“九娘, 你怎地瘦成了这样, 可是病了?”
高力士转头看向了张九龄, 恼怒地问道:“九娘生病, 你怎地不同我说一声?”
张九龄嘴张了张, 谭昭昭微微笑着道:“我没生病。三郎快坐。”
高力士明显不信,在胡塌上坐下,皱眉道:“好端端的, 如何能瘦得这样厉害。可有请郎中瞧过?长安城的郎中学艺不精, 我去替你请太医。”
谭昭昭依旧不疾不徐地道:“我真没生病, 三郎无需大动干戈了。”
高力士见谭昭昭坚持,愣愣望着她, 只感到她虽笑着,面上却隔了一层,眉眼疏离, 再也不复以前的温暖。
眉豆送了茶水进屋,张九龄亲自提壶斟茶, 高力士捧着茶盏,凑到嘴边吃着,屋子里谁都没做声,只有茶水与杯盏发出的动静。
“叮咚”,“哗啦”。
张九龄举动斯文,声音极轻,一声声,却像是道惊雷,直砸到人身上。
煎茶吃到嘴里,高力士觉着苦涩蔓延,他放下了茶盏,道:“我今日得了半日空,前来瞧瞧九娘。九娘,你的身子这般下去,如何能撑得住,要多吃些,进些补。”
谭昭昭轻轻颔首,道:“好,有劳三郎关心。”
高力士好不容易寻到的话头,谭昭昭不咸不淡地回应后,他便再不知该如何开口,心里阵阵恐慌,各种复杂情绪交织。
修长手指拽着杯盏,用力得指尖都泛白。高力士的呼吸渐沉,对张九龄道:“大郎,我有几句话,想要同九娘说。”
张九龄看向谭昭昭,见她不置可否的反应,便起身走了出去。
冬日午后的太阳,透过窗棂,将屋子照得透亮,地上的光影与尘埃一并起舞,很是清晰。
高力士一瞬不瞬望着谭昭昭,道:“九娘,只剩下了你我,你可能仔细说说,你究竟是如何了?可是太平公主逼迫你,张大郎为了自保,只能让你受着?”
谭昭昭笑了下,道:“太平公主逼迫我作甚,大郎也不是这样的人。再说,我没事,真一定要寻个缘由,或许是因着雪奴没了吧。雪奴不过是个胡姬商女,她哪算得上正经缘由?”
高力士心中一紧,死死盯着谭昭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道:“的确,雪奴之死,不值得让人注意,同情,她死了才最省事!”
甚至早在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时,高力士就想除掉雪奴了。
因为高力士清楚,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终究有对上的那一日。雪奴微不足道,她却与谭昭昭交好,关系好到令人嫉妒。
谭昭昭的善良,慈悲,不仅仅是对他,还有雪奴。
高力士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
“九娘,雪奴人已经死了,太子会器重张大郎。”
高力士眼底带着狂热,沉声道:“雪奴还算知道好歹,听话。不然的话,她会死得更惨,身首异处!她死了,就没那么多麻烦,九娘无需为她烦恼担忧,张大郎也无需被太子猜忌。以后九娘会成为长安城最受尊敬的娘子,哪怕是公主贵夫人,都要高看九娘一眼。”
谭昭昭看着高力士,眼前的他,疯狂而狰狞,再也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是啊,在历史上,连皇子公主都要敬着几分,曾经权倾朝野呼风唤雨的高力士,如何会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高力士甚至不避讳,是他让雪奴死,亏她还天真想过,能求高力士护着她一二。
谭昭昭说不出的厌倦与疲惫,她不想说话,讥讽地笑了起来,道:“雪奴是人,是与你我一样,有血有肉的人。我只要过寻常的日子就行,惟愿高内侍前程似锦。”
高力士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冰冷,一字一顿道:“贱民从不是人,从来就不是!贱民要想变成人,就只能不择手段朝上爬,去争,去抢,去杀人,争个你死我活,得胜之后,方能成为有血有肉的人!我会前程似锦,九娘也会前程似锦!”
谭昭昭神色哀哀望着他,脸上努力挤出丝笑,道:“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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