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怔了怔,床帏里昏暗,他看不清谭昭昭的脸,只感到那双眼眸,在此刻尤其明亮。
向前看,向更远更高处看去。
李隆基多活几年,举荐制死灰复燃,大唐的朝政,又会回到以前的模样。
可是如今的大唐,早已不是开国之初,一旦朝政大乱,天下会跟着大乱。
张九龄深深呼出口气,心底的郁气,跟着散去了些,道:“昭昭聪慧,我不如昭昭也。”
谭昭昭从未认为自己比张九龄聪慧,她再也普通寻常不过,只占了那么点先知的便宜而已。
只靠着张九龄独自一人,他也撑不起大唐的朝局,大唐的英才们,才是撑起大唐繁荣的基石。
谭昭昭问道:“大郎,三郎可还好?”
张九龄道:“这些时日三郎也忙,宫内离不开他,先帝的丧仪,都在由他帮着操持。我同他说过几句话,三郎说是等先帝下葬之后,就请求去给先帝守灵。”
谭昭昭彻底放了心,高力士聪明,放得下,能急流勇退,新帝见他知情趣,也不会太过为难他。
繁琐的丧事总算过去了,张九龄几近脱了一层皮,谭昭昭也经常进宫哭祭,累得也不轻。
高力士在出发去给李隆基守灵之前,前来与谭昭昭告别。
谭昭昭看到他,大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认了。
眼前的高力士,消瘦得颧骨高耸,眼眶深凹,哪还有以前半点昳丽的模样?
高力士在谭昭昭对面坐下,道:“九娘可是被我吓着了?”
谭昭昭顿了下,点头坦白地道:“是,三郎,你怎地瘦成了这样,新帝可是为难你了?”
高力士勉强笑了下,道:“我交出了所有的权势,要去给先帝守灵了,新帝不会为难我。我只是不习惯,难受。我在先帝的寝宫边,住了几近一辈子,先帝一走,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谭昭昭不知如何劝,默然了下,问道:“三郎可想吃酒酿煮蛋?”
高力士微笑道:“好啊,我来你这里,就是想吃碗酒酿煮蛋。”
谭昭昭忙让眉豆去灶房,道:“我看你累得不轻,先睡一阵吧,等下好了我再叫你。”
高力士说好,从荷囊里取出个药丸,端起杯盏准备服用。
谭昭昭好奇问道:“三郎在吃什么药?”
高力士将药丸递到她的面前,道:“安神丸,里面加了朱砂安神,我吃过之后能歇得好些。”
谭昭昭脸色大变,捏在指尖的药丸,顿时滚落在地,想都不想尖声道:“不要吃!”
高力士望着地上翻滚的药丸,再抬头一瞬不瞬看着谭昭昭,脸色跟着也变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谭昭昭自知说错了话, 后悔又慌乱,想要解释,却发现说什么都是错, 情急之下,硬生生转了个弯:“三郎可要吃酒酿煮蛋?”
高力士直愣愣盯着谭昭昭,恍然点了点头:“好啊!”
谭昭昭慌忙起身,蹬蹬蹬走出屋, 被风一吹,她抬手抚摸着发烫的脸颊, 吸气呼气,情绪渐渐平缓下来。
她不后悔。
对李隆基, 对高力士, 皆不悔!
谭昭昭唤来眉豆吩咐了下去, 转身回了屋。高力士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听到脚步声抬眼朝她看来, 目光沉沉,对她绽出一丝笑,道:“九娘也陪我吃一碗......可有酒, 一直听说九娘是酒中豪杰, 可惜我一直没能同九娘吃一杯。”
“好啊。”
谭昭昭笑着应了, 再去让眉豆拿酒来:“去取葡萄酒......以前雪奴留下的,都取来。”
眉豆应是, 很快取了酒与下酒的小食进来摆好,酒酿煮蛋也送了上来。
酒酿煮蛋热气腾腾,散发着甜蜜的香气, 与葡萄酒的气味萦绕在一起,闻到就有了几分醉意。
谭昭昭道:“空腹吃酒易醉, 三郎先吃些蛋垫垫肚子。”
高力士很好说话,听到谭昭昭的话后,放下了酒盏,拿起羹匙吃起了煮蛋。
谭昭昭也舀了勺吃,酒酿煮蛋烫,她吹了吹,刚吃了小半只,高力士已经将一碗两只蛋,连带着汤水吃得干干净净。
高力士端起清水漱口,见谭昭昭上下打量着他,吐掉清水,冲她笑问道:“九娘怎地了?”
谭昭昭忙说没事,掩饰道:“三郎吃得太快,我怕你烫着。”
高力士道:“我没事,习惯了。幼时用饭也得抢,稍微慢了一步,饭食就没了。长大后伺候先帝,恐耽搁了事,用饭都很快,无论冷还是烫,都囫囵吞下去,哪顾得上慢嚼细咽这些。后来总是这里疼。”
他抬手拂了拂胃的位置,轻轻按了按,眉头忍不住蹙了蹙,“疼过几次,实在受不住,就向先帝告假。先帝召来太医仔细询问了脉象,病情,很是生气训斥了我,亲自盯着我用药,用饭,平时到了饭食的时辰,总会多让我多歇息一阵,让我有足够的时辰用饭。”
谭昭昭看到高力士黯淡痛苦的神色,一时分辨不清,他是胃疼,还是因为为李隆基而疼。
甜滋滋的酒酿吃在嘴里,味同嚼蜡。谭昭昭推开了碗,举起酒盏,道:“我们吃酒。别的话就不说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力士举起酒盏,与谭昭昭一饮而尽,咂摸着葡萄酒的滋味,赞道:“好酒。”
谭昭昭沉默了下,道:“这是雪奴留下来的酒,这些年过去,酒都挥发了,所剩不多。”
高力士缓缓放下酒盏,认真凝视着谭昭昭,道:“九娘,我知道雪奴一直是你的一块心病,永远过不去。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后悔。无论是谁,雪奴,甚至是张大郎,小郎,都无法与你相比。你恨我也罢,无论如何都好,我不后悔!”
好个不后悔!
高力士不顾一切的神色,隐隐可见的疯狂与坚决,让谭昭昭呵呵笑起来。
他们两人,说起来其实还真是相似,都带着固执,不顾一切的疯癫。
高力士看着谭昭昭笑,他也跟着笑,提壶将两人的空盏倒满,道:“我记得当年遇到你的时候,起初以为你要害我。我那时想,怎地长得美貌的娘子,都是蛇蝎心肠。后来,我又觉着你是仙子,是老天看到待我不公,特意派了你来,拯救我于危难之中。九娘,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得,永世莫忘。”
这杯酒,谭昭昭无论如何都不敢接受。起初见到高力士,也是因着他以后的权势。
至于后来,谭昭昭是全心全意待过他,雪奴之事之后,她的心里着实有块心病,积攒在那里,结了痂隐藏起来,却从未消失过。
明知道高力士重情,全心全意信任她,她依然毫不犹豫借着他的手,要李隆基死。
她对得起那些因为安史之乱颠沛流离的百姓,却独独对不起高力士。
他亏欠雪奴,亏欠李隆基,亏欠许多许多人,却独独不亏欠她。
谭昭昭明白了,这些年来,她行事谨慎小心,为何还会不经大脑冲口而出,阻拦高力士吃朱砂安神。
她要偿还,要赎罪,赎清她欠他的债。
谭昭昭心蓦地句安定了下来,端起酒盏慢慢抿着,问道:“你去守灵,身边可有人随行?皇陵湿冷,衣衫鞋履可备得足够?”
高力士笑着一一答了,“九娘放心,我是去守灵,陛下得赞我一声高义,身边有人伺候,屋子虽比不过以前的华丽,总能挡风避寒,吃穿不缺。”
皇陵离长安城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谭昭昭到时候可以去探望他,缺甚再让人送去就是,就未再多问,道:“大郎做了这些年的宰相,他已经上了年纪,称待新朝平稳之后,就会致仕归乡。到那时候,你与我们一起回岭南道去。你可还记得岭南道?”
高力士仔细回想,坦白道:“我不记得了,岭南道对我来说,惟余无尽的痛苦,我并不怀念那里。”
冯氏遭逢巨变,高力士更是惨遭阉割,自幼颠沛流离,岭南道对他来说,的确没甚值得怀念之处。
谭昭昭歉意地道:“对不住,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高力士笑着道:“无妨,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九娘能记得带上我,我自是高兴还来不及。九娘与大郎可是打算回到韶州府?”
谭昭昭说是,“大郎与我都生长在韶州府,打算在曲江边修个宅子,侍弄花草,吃茶会友。说实在的,我不会侍弄花草,大郎也不会,就只是个念想而已。大郎再做宰相下去,会惹人厌,他是急流勇退,我则是厌倦了长安。长安太热闹,热闹得令人生厌。年轻时,我拼命想来,如今心愿已了,心境不同以往,该落叶归乡了。”
高力士附和道:“张大郎有大智慧,拿得起放得下,我很是佩服他。先帝以前也经常对我说道,张大郎无论是凤仪,还是品性,都令人佩服。先帝如何不清楚,朝堂上很多官员,嘴里说着各种大道理,各种谏言,听上去都是为了大唐天下,很是忧国忧民。自己行事起来,却令人大开眼界。比若姚崇,张说,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唉,他们已经过世,就不再多提了。九娘,你喜欢什么花草?”
谭昭昭努力回忆,道:“其实只要是花花草草,我都喜欢。淡雅如菊,艳丽如牡丹者,统统都爱。”
高力士哈哈笑起来,道:“九娘还真是不挑,武皇最喜好牡丹,我以前在洛阳时,见过了牡丹盛放的情景,武皇薨逝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般的盛景,芙蓉园的芙蓉,远不能及。”
谭昭昭初次见到高力士,便是幼年的他,跟在武皇的御辇后面,充作大人故作镇定的样子,着实可爱得很。
“三郎可想念武皇?”
高力士仰起头,思索了一会,答道:“偶尔会想,武皇待我有好有坏,朝夕难保的日子不好过,我不敢多想。”
谭昭昭知道高力士还是对李隆基一心一意,她没再多问,两人只说着闲话,尽情吃酒。
太阳逐渐西斜,高力士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起身前去净房了出来,道:“我得走了,不然在天黑之前,到不了皇陵。”
谭昭昭酒也多吃了些,忙让眉豆上了浓茶,她自己吃了一气,对高力士道:“你吃些醒酒。”
高力士接过浓茶,咕噜噜吃了,对谭昭昭道:“九娘别出来了,我自己走。”
谭昭昭要坚持将他送到门外,高力士却抬手拦着,坚持道:“九娘,你别送,送了我会难过,舍不得走。”
谭昭昭愣住,看到高力士红了的眼眶,缓缓停下了脚步,“好,离得近,我来看你。”
高力士露出恍惚的笑意,深深凝视着她片刻,转过身子离去,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到了影壁前,几乎小跑了起来。
谭昭昭脑子里乱糟糟的,下意识抬腿追了出去,高力士的马车,刚好经过转角,消失在了眼前。
风轻轻吹过,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木芙蓉,晃晃悠悠掉落在地。
谭昭昭望了片刻,惊觉长安的秋日,竟然不知何时已经到来。
长安的秋最为美丽,除了满城黄金甲,木芙蓉,月桂等争奇斗艳。
在这个最美的时节,陪伴着高力士守皇陵的小黄门,前来求见谭昭昭。
高力士病重,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快要不行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夕阳西下, 天际仿若着了火,山峦的树叶跟着熊熊燃烧,陵墓在红光中矗立, 清冷庄重,诡异中透着无尽荒凉。
守灵人所住的一排屋子,低矮简陋,晚风吹拂过, 占风铎发出叮叮咚咚清脆响动,像是在招魂。
谭昭昭立在马边, 静静望着眼前的皇陵,风卷起她的发丝, 糊在了眼睛上, 眼睛传来一阵酸涩。
“昭昭, 进去吧。”张九龄牵住了她冰冷的手, 抬手将她的发丝拂开, 理着她的衣襟。
一路急行奔波赶来,他都觉着累,谭昭昭极少骑马, 可想而知此时肯定不舒服。
张九龄内心担忧, 但看到谭昭昭平静面孔下, 暗藏着的惊涛骇浪,却不忍劝说。
人生最怕别离苦, 谭昭昭已经送走了雪奴,此次与高力士一见,恐成永别。
谭昭昭似有似无点了下头, 道:“大郎,我自己进去。”
张九龄愣了下, 不过他未曾多说,松开手温声道:“好,我在外面等你。”
谭昭昭吸了吸气,骑马疾驰时,双腿内侧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她却要借着这股疼痛保持清醒,才有力气迈开腿。
小黄门躬身在前,领着谭昭昭进了最末一间屋子。屋子低矮昏暗,正对着门的胡塌边点着豆大的灯盏,照着胡塌上躺着的高力士。
高力士闭着眼睛,呼吸微弱,消瘦得如风干了的树枝一样,脸色不知是灯光的昏黄,还是重病的折磨,看上去好像大年三十晚上驱傩戴了一层面具,痛苦经久不散。
谭昭昭缓缓坐在他的身边,也没唤醒他,就那么平静地,不错眼地守着。
小黄门去倒了碗茶水进来,取了签子将灯挑得亮了些,屋子里变得亮堂起来,高力士的脸更清楚了。
谭昭昭只觉着眼睛一阵刺痛,浓浓的药味夹杂着陈腐的气息,霸道地往五脏六腑钻,她紧紧闭上双眸,眼前一片五彩斑斓的黑。
雪奴躺在床榻上,冰冷的身躯,刺目干涸的血,与眼前弥留的高力士来回交错。
小黄门低声道:“夫人,三郎时醒时睡,可要奴唤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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