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晏温雅一笑,走近扬扬手中的折柳:“我这有枝垂柳管别离,得来长亭相送。”
我伸手接过,随意别在腰间:“谢了,也要谢谢你替我找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悬壶谷谷主,你别说,我也没想到谷主这么年轻,长得也俏,就是脾气不好,爱骂人。欸,他医术到底行不行?可别把我治死了。”
“治死了在下抵命。”
“那倒不用。”
“对了,”我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心中又感慨了遍他温其如玉的风姿,“听说朝中有人推选你当皇夫?”
他笑:“不敢。”
“最好不敢,别说我还没死,死了也不准打宋青林的主意。你就好好当你的太傅,好好教导储君,实在要打主意,就打宋青川的吧。”
他听得眼皮直跳:“那也不敢。”
“哈哈哈,同你开玩笑呢。”
李太傅眉眼温和,像是透过我在回忆什么:“小王爷,你应该像老王爷期盼的那样,莫染风霜。”
我不甚在意摆摆手:“说得轻松,他刚走那会儿,什么风霜刀剑我没受过,心中期盼,就该多活几年。”
父亲走的那日,北阳下了场好大的雨,我的心也是。原来生离死别我都怕。
我扬起马鞭,对他笑道:“太傅,我走了,等有闲暇,我同你品玉壶春茶,饮金樽清酒,要是你嫌俗,咱们也能敲子下棋,清谈论道,瞎扯几句我还是会的。”
他也笑着颔首:“那就恭候小王爷。”
7
一路疾驰至岔路口,身后的幽枝唤我:“王爷……”
我勒马停下,扫了眼路碑,调转马头吩咐:“换衣,乔装,去望州。”
一个月前,北阳。
沈彦一拍案桌:“不行!绝对不行!你妹逃婚就逃婚,你跑这一趟作甚?你不是老吹嘘女帝惯你宠你,你不嫁这妹妹她难道就跟你翻脸了?”
我伸出食指摇摇:“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再说了,那刺客已死,解药至今未配制出来,若是路上毒发,保不住你命怎么办?难道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也一定要去上京。”
沈谷主愣了:“为……为何?”
我收了吊儿郎当的神情:“去偿一人情,去拿一人命。”
如今情偿了一半,有条命我也要拿一半。
那人昨夜被我劫持,连夜被送回望州。马车比不上劲马,若再快些,还能跟他同行一段路。
一路急驰了四五日才到望州,路上睡得少,到了幽枝安排的宅子,洗了风尘倒头就睡。
一觉酣睡到翌日中午,才起来洗漱用膳。
幽枝眉头拧成川字,担心道:“王爷如此嗜睡,是不是又加大药的剂量了?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得早点回北阳。”
我挑了点清粥喝着:“不用这么担忧,我心里有数。人呢?”
“关在地牢。”
“一会儿请到院中去,这好天气他以后可见不到了。”
“是。”
……
等我悠悠踱步至院中,人已被押在那,戴着镣铐,发丝乱,华服皱。
石凳不好坐,幽枝体贴,替我搬了把太师椅。
坐下微微活动了下隐隐作痛的左肩,我道:“你们也太不知礼数,人家可是郡王,快把镣铐解了。”
左右解下镣铐,将他按坐在石凳上。
我撑着膝头打量他,勾唇:“别来无恙,宋、时、景。”
宋时景也勾唇:“都过去这么久,你才想着来算账?”
“是啊,”我翘起二郎腿,“所以梦魇缠身,该呀。这些年没人扰郡王清梦,殿下可好睡?”
“呵,你预备怎么算?”
食指抵唇,我嘘声示意他闭嘴。
“别急嘛,先听我聊聊往事。从哪开始呢?嘶——就从回亥部吧。
“那年,我还是个上京的羽衣卫,每日护着宋青林,陪她气气奸臣,斗斗太后。日子过得刀光剑影却也有趣。但我有预感,这种日子快结束了。
“某日,宋青林让我替她去趟北阳,说是给我父亲带封信,别人她都信不过。
“我常替她跑腿,没想那么多。结果刚到北阳,回亥二十六部就向大辰宣战。回亥以前也同大辰打过仗,可这次明显不一样,这次像只饿狼,死死咬住了大辰,准确地说,是死死咬住了北阳,它似乎想从大辰身上咬下北阳。
“回亥部主力虽在北阳,剩余兵力却也猛攻西南。而河东的周将军,被海盗缠上了,这些海盗就像一夜之间有了精良的兵器,足够的粮食,甚至有一部分像是受过正规军的训练。
“你说有不有趣?短短几日,三大主将都被缠住了,完全脱不开身。
“我察觉出不对,恰好这时父亲告诉我,我得进京救驾。
“我这个人向来能不往坏处想就不往坏处想,可事实摆在我面前时,我又不得不认。
“有人精心设了个大局,而发现这个局的宋青林又在上面铺了张大网,她要扫荡所有的魑魅魍魉,哪怕玉石俱焚,在所不惜。
“你肯定十分清楚这个局。无非就是太后一党见天子羽翼日渐丰满,自知还政那日就是他们的末路之时。于是他们同意跟霍容杰联手,用新的皇嗣代替如今的天子。
“霍容杰说自己跟文德帝那些年,知道文德帝有私生子,那私生子虽故,可他的孩子被自己养在中齐,并拿出了相关的信物证明。
“太后一党不是傻子,他们几番奋力暗查,发现文德帝有私生子不假,可私生子早夭,并未留下子嗣。所谓的皇嗣,不过是霍文杰拿家生子冒充。
“他们没有揭露霍容杰,因为他们还要拿霍容杰当刀使,霍容杰以为自己是最后赢家,自然得奋力相搏。
“可皇嗣总得有,于是他们找到了你。你们这一支当过大辰皇帝,后来因为荒淫无度,昏庸无道,险致大辰分裂亡国,被当时失望至极的摄政王逐出皇室,重选天子。
“先帝仁善,知晓你们这一支只剩你这么个独苗苗,便将流落民间的你接回皇室,封了郡王,还请了先生好好教导。
“你在外一直有霁月清风、温润如玉的好名声。太后一党虽选中了你,却也怕你君子品性,不肯恩将仇报。谁知你答应得十分干脆。
“你藏得那样好,没有一个人发现。宋青林也藏得好,她在给我父亲的信中说,她有个弟弟,被藏在何处,身上有先帝的遗诏,是未来的储君。
“她以自己为饵,引诱魑魅魍魉争先抢食。等皇宫的火烧得够旺,隐在陵州几万大山深处的正规军就会伺机而动,将这些乱臣贼子统统剿灭于皇宫。
“她没有打算全身而退,父亲说只有我能救她。
“我带着父亲给的兵,一路不要命地往上京赶,霍容杰在中齐的兵还未倾巢而出,我必须要快。
“我出发那日就让人通报陵州深山的正规军,要他们务必救驾,去堵中齐的叛军。
“路上我碰到了陈大帅的兵,说是助我一臂之力,陈大帅不愧是未卜先知,早就把机弩那些重型兵器往上京运了一批,他说绝对有人打算直取京都。
“我到上京郊外时,发现西郊大营的兵一夜之间全部中毒,腹泻不止,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救驾。西郊大营的首领让我把火油羽箭全部搬去救驾。
“其实那一战,无论结果如何,太后一党都会输。可对于我而言,只要宋青林出事,我就是输。
“呵,可是郡王你厉害呀,你让我换了种输法。我们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你,你用你的妻子、我的阿姐作后手,逼我退兵。
“你们够恶心,为了所谓的权势,不惜通敌卖国,承诺回亥部土地,给海盗送物资送兵,就为了牵制主将,好为你们宫门之变腾出足够的时间。”
宋时景神色如常,没有丝毫羞愧:“这我还是要澄清下,我们的承诺不过是麻痹对方,他们只是一时猖獗,翻不起风浪,毕竟主将们也不是吃素的不是?”
“哟,干得漂亮啊,”我讥诮,“怎么?要送你块匾吗?”
“呵,你找上了我,就动手吧?费这么多口水作甚?”
我靠在椅背上,接过幽枝递来的茶,不紧不慢地拂着茶叶:“你这么有恃无恐,是不是仗着先帝那道圣旨?”
“是啊,”他无所畏惧地看着我,“先帝疼我,把我当亲儿子养,还给了我道保命符。你看,所有人都得到了惩罚,偏偏我却安然无恙,顾白云,你肯定恨极了吧?”
“恨不恨先不说,”我抿了口茶,对上他的视线,“我先问你,你是恨极了我阿姐吗?”
他快意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没有回答。
我起身缓缓走向他,居高临下盯着他继续问道:“你对她的话,对她的情,对她的海誓山盟花前月下,统统都是假的吗?”
“假的?”他倏地站起来,左右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摁住,他没有挣扎,只是近乎癫狂地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假的?你问问她,她对我是不是假的?我以为她爱慕着我,谁知她是求而不得,转投我怀抱,而她一直爱慕的竟然是你!你说可不可笑,恶不恶心?”
我为他的愚蠢感到悲哀:“这是太后告诉你的吧?你到如今都深信不疑,想来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让他死,他这么蠢,还是不要去扰阿姐安宁。阿姐为他拜了月老祠,为他日日抄写佛经,为他跪求父亲同意婚事,为他生下呦呦。可他呢?明明为了私心伤人,却还要把错归咎于别人。
挥手示意左右松开他,我扯下了他腰间的玉佩:“你嫌阿姐恶心,那她的信物我收走了。我不能替她回击说也嫌你恶心,至少她从未说过你半句不是。
“你方才问我恨不恨你,头一年,我恨不得生啖你肉。但我那时要回北阳,我的父亲走了,将士们都等着我回去。
“你知道为何你明明就是乱臣贼子,可宋青林还是对你尊敬有加,甚至年年让你从望州赴中秋宫宴?
“因为她在给我机会,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在路上杀了你。
“我那会儿是真想杀你的,可惜实在没空,我也不想让宋青林被指责忤逆不孝,违背她父皇圣意。后来,我就不想让你死了,死太便宜你了。
“我不杀你,可也不想你过得太好,我阿姐黄土埋骨,你又凭什么高枕好梦?
“这座宅子,是我专门为你建的。当然,你是住在宅子底下。这密室修得很好,你见不到日光,闻不到花香,听不到鸟语,吹不到微风,世上繁华,四季轮转,至此再与你无关。
“你总说无悔,那你就在此好好回顾自己这一生,看看自己做过的事,想想有多少人直接间接因你而死。
“宋时景,你说你幼年孤苦,受尽风霜。可后来先帝给了你一个家,你有了兄弟姊妹,有了亲朋好友,有人给你谆谆教诲,有人给你切切情义,有人护你,有人爱你。可你却不要。你非要把自己向好的人生再度拉向悲剧。”
……
8
每次回北阳,心情都不一样,可那些记忆倒是犹新。
早在宫门之变前,父亲被回亥部刺客所伤,身中剧毒。后来又遇上回亥部大肆入侵,他中的毒就一直没时间治好。
他当时要我回去救宋青林,我着急,所以没注意到他神色异常疲惫。
后来我平了宫门之乱,还想着回去跟他邀功,却听说他打完胜仗就倒下了。
我一开始是不相信的,直道回了北阳,看着那棺椁和满目刺眼的白,终于彻彻底底地感受到,我的父亲是真的离去了。
他给我写了好多信,说什么对不起,没能等到我见最后一面。末了还不忘调侃我,说以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会儿突然不在了,会不会有点不习惯。
他下葬那日,我看着那飘扬不止的白幡和漫天飞舞的纸钱,对他道:“本想告诉你阿姐的事,但想来你们这会都碰面了。也没什么交代的,午夜梦回,我盼故人入梦来。”
后来, 我接了北阳的担子。
大辰虽有许多女帝,可世间对女子仍存偏见。
但北阳不一样, 北阳只讲谁更有种。
换句话说, 我就算是男的,扛不住事也得滚蛋。
父亲说他的主将今后都是我的老师,出不了师,就回上京养老。
北阳主将们看着我,像是在看年轻时的父亲:“道阻且长,顾小王爷要有心理准备。”
道阻且长,我花了好几年时间去成长,摸爬滚打,几次生死挣扎, 几度驰骋疆场,直到跟着主将们把回亥部打得七零八落,我才站在父亲倒下的地方嚎啕大哭一场,那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肆意流出……
我走那日,北阳主将个个愁容惨淡;我回那日,他们个个欢心雀跃,打着口哨欢迎我。
我坐在马背上觉得牙酸:“你们顾小王爷没嫁出去这么值得庆祝?出息。”
沈彦顶着一双黑眼圈, 在人群里破口大骂:“老子是庆祝你没死在路上!你是路上杀人去了吗?要这么久!”
我伸手接住云层里透出来的碎光, 挑眉忒不要脸:“我至纯至善,杀人作甚?”
一个月后。
我双腿交叠搭在案上, 看着大家忙进忙出:“那个……一个月了,你们所谓的解药改良版还没好吗?我这身上老带着毒, 会不会折寿啊?”
“砰——”
一本医书横飞,直直就砸在了我脸上。
沈彦收回扔书的姿势, 骂骂咧咧:“你在我这当什么吆五喝六的大爷?回去!别影响大夫们配药!”
行,你是我大爷。
看着大伙忙忙碌碌,我也有些愧疚。
诸位, 对不住了, 让她伤心一阵子就很难受了, 总不能教她伤心一辈子。
“不好了!不好了!”小荷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气都喘不匀:“真……真来大爷了……”
等我出去瞧时, 主将士兵早就齐刷刷跪了一地。
她朝我走来,路旁的矮花被她的衣摆拂过,微微弯了腰, 似在恭迎谪仙。
我愣愣站在原地, 觉得自己在做一场黄粱美梦。
宋青林朝我伸手:“顾白云, 我来娶你了。”
我望了望她身后:“娶我?聘礼呢?”
她坦然得很:“我以身为聘。”
空手套白狼也能说得这么清新。
以后又要养兵又要养大爷,压力山大啊。
我歪头想了会,搭上她的手:“太上皇可不好养。”
十指相扣, 她笑:“给个屋子住就行了。”
“好,”我朝她比划了下, “给你造座金屋,藏起来。”
“我从小就住金屋,不稀罕。”
“哦?那你要什么样的?”
“碧涧流红叶, 青林点白云。再枕上一人,同我听雨打芭蕉。”
“光听雨打芭蕉多没意思,就不做点什么?”
“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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