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谭元元和孟开良的障眼法是什么,还得孟开良亲自来解答。
“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元元想出来的。”孟开良语气难得的柔和,没有戾气,没有戏谑,再加上案子已破,心情显然更好了。
“原本也没打算走这一步的,但你可能也发现了,我们其实什么都没查到,只是偶然听见了王青泽和他岳父的对话,那时我们的确以为胜利在望,我们跟着王青泽跟了很久,把他的过往也查了个七七八八,连他当时跟死者唐宛交往过也查出来了,却始终没有找到证据证明案发那天他去过丰阳一中。唐宛的同学们都不清楚当晚她为什么外出,这个你应该也知道,不然当年警方就能摸到王青泽这条线了,不至于错把谭满当凶手。”说到这,孟开良抬头看了眼周时:
“一年前的时候,我们本打算把我们了解的情况一股脑都告诉你,赵警官把我们拦下了,他说我们知道的这些没有任何作用,王青泽的对话也只有我一个人听到,就是当面去问,他们也绝不会承认,警方更不可能根据一家之言就重启旧案,别搞不好被他们报复。所以说,我和元元这么多年,等于做了无用功。还给谭满清白,是元元活下去的救命良药,可惜我始终无法帮她找到。”
“那么后来呢,是什么让谭元元把自己作为药引子的?”
孟开良笑了笑,是命。
命不久矣的命。
一年半前,谭元元胸口持续性疼痛,吃了几副药,也没有缓解,孟开良催着带她去医院,她总是不去,直到实在疼得无法忍受了,一查,乳腺癌。
孟开良后来经常想,谭元元得了这个病,或许跟她常年抑郁的状态分不开,拿到病情报告的那天,孟开良躲在医院的角落哭得不能自已,他们经历了这么多艰辛,他好不容易把谭元元从深渊里拉出来,可她怎么又要弃他而去了?
他想着,要不然就把报告撕掉吧,不能让谭元元知道,他得让她振作,他得让她积极治疗,还有救的,肯定还有救的。
再一抬头,就见谭元元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劈手就把报告抢了过去,面色平静地看完,又还给了孟开良,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谭元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孟开良没回家,就在门外守着她。第二天清早,谭元元神色如常地走出来,为孟开良做了一顿可口的早餐,待孟开良喝下碗里最后一口粥,她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有一个计划,求你帮我最后一次,这一次之后,你就可以永远的远离我这个麻烦的人了,你要开始你自己人生,好好过好后半辈子。
谭元元打算以自己的死,引出谭满的旧案,她说反正早晚都要死的,不如死的更有价值一些。
那天,孟开良记得自己愤怒地摔碎了手里的碗,他第一次在谭元元面前发了脾气,很大的脾气,他以为他的愤怒会让谭元元收回那些荒谬的想法,可最后他发现,他拿谭元元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坚持的东西,到死都不会变。
于是,孟开良忍着心里的痛,配合谭元元演了一出又一出戏,为了制造出未来的情杀氛围,他们要假装偶然相识,孟开良要假装猛烈追求谭元元,谭元元要假装冷漠的回绝。
在这个过程中,谭元元甚至还在计划书里写出了好几种可能发生的突然事件,并制定了备选方案,比如万一警方在审案的过程中,没有按他们的引导去调查谭满一案,那么就干脆直接把谭满搬上台面。
是的,谭元元保留着谭满的指纹。
第四十八章 终章
当年没有强制火化,谭满死刑执行完毕后,他们得以将谭满的全尸领回家下葬,谭元元望着死去的弟弟,心里就想,警方提取的证据一定是有问题的,死者身上不可能会有谭满的指纹,一定是搞错了,出于这个目的,她在谭满下葬前,用口香糖悄悄印上了他的指纹,打算保留下来,将来有机会重新比对。
孟开良多个心眼,从口香糖的印记上,复刻了一个谭满的指纹套,而这个指纹套,后来被孟开良自导自演,用在了那次在景华饭店的袭击上。
“所以在景华门口给王青泽扔纸条,也是你干的了?”周时插了一句:“除了你,还有谁?”
孟开良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周时已经搞清楚了是两个人弄得障眼法,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侧身指了下万老先生:“就是我俩嘛。当时你们进展缓慢,我为了让他自乱阵脚,引起警方注意,出了这个主意。还是有用的,后来他不就吓得藏起来了?”说完,咧嘴一笑。
周时不语,孟开良没说实话。
万老 80 多岁的年纪,走路还要人扶一把,能爬上那么高的平台?而且当时他就确认过,孟开良在医院正处于监控当中,根本没有离开病房。
他有心对峙一下,话都到了舌头上,又绕了个弯被咽回肚子里,他决定还是先把所有的故事听完。
孟开良侧头看了眼赵博生,赵博生会意,从随身带的大口袋里掏出一个半米高的木制的工具放到桌子上。
“有些东西说出来,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我知道你们一直想搞清楚元元的死亡真相,喏,就是这个玩意,我研究的。”孟开良说。
只见这是一个类似发射装置的机关,中间有一个长条形的凹陷,周时指着这里问道:“所以,这个地方是放刀的?”
孟开良点点头:“把刀柄卡在这里,按旁边这个开关,刀就会被发射出去了,弹力很大的,我们之前用半扇猪肉试验过,能扎进去很深,对准要害,一击毙命没问题。”
“那么,谭元元那个时候,是你按下的开关,还是她自己?”
“周队长,我知道你的意思,元元已经去了,我撇不撇清自己也没那么重要,如果有可能,陪着她一起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无关撇清谁,我希望听到的是真相。”
孟开良揉了下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能抽根烟吗?”周时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烟雾很快升腾起来,孟开良的声音穿过重重迷雾,带着周时走进了那天的现场。
“她啊,对自己是真挺狠的,我怎么能下得了手?整个过程,我就站在她的面前,看她摆弄着工具,然后把刀对准自己的胸口位置,在按下那个开关之前,元元什么都没说,她就那样抬头看着我笑,那个笑容里,我说不清蕴含着什么东西,但我知道,她对于今天的期盼一定是大于对这个世界的不舍,我根本就不敢看她的眼睛,所以我选择了逃避,我没有亲眼看着她离开,直到她逐渐没了声音,我才重新睁开眼,周队,不知道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就是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不是真实的,像做梦一般,我以为那时我在梦中,可能只要一个声响就能醒,可惜,现在也没能醒过来。”
孟开良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万老先生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话接了过来:“这事,我是到他们计划开始的前一天才知道的,我想阻拦,但那个时候元元的身体已经很差了,面对她最后的心愿,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来找我,是希望一旦案件进展没有按预期发展的时候,我能够帮助她在网络上推波助澜。我知道我做的事情算得上是扰乱公共秩序,所以今天我和小孟一起来了,他的责任,我的责任,我们都不会推脱。”
“周队,我也是。”一直没说话的赵博生也搭了话:“我违规泄露案件内情,请求组织处理。”
孟开良在一旁抱歉道:“连累你了赵警官,你本不需要做这些的。”
赵博生“嗨”了一声:“跟你无关,是我自己想搞清楚真相。”
“另外景华那次袭击,也是它的功劳,刀发射完毕后,我把工具藏了起来,才从侧门装作遇袭的样子冲了出去,做这件事的目的,是为了彻底把谭满引出来,正好也给你们一个重启旧案的由头。真是不好意思。”孟开良按灭烟蒂,站起身来郑重其事的给周时鞠了一躬:“给你们添麻烦了!”
周时望着对面三个人灼热而坦诚的目光,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他平反了一桩冤案,让沉冤得以昭雪,让真凶得以伏法,可这算哪门子胜利呢?就算是胜,也是惨胜吧。
而李建为了所谓的自尊,为了逍遥法外,又祸害了几个人的人生?
周时很难过,为面前的三个人难过,为谭元元短暂又艰难的人生难过,也为沈铭阳的妻子和儿子难过。
不过……
警察最不该有的就是同情,该弄明白的,必须要弄明白。
周时摆正了坐姿,往前探了下身体:“有几件事还没有想通,希望明示。”
孟开良和万老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第一,谭元元死亡后,工具怎么离开案发现场的?”
“废弃下水道有个切口,我从那里扔到了一楼,第二天万老装扮成保洁去一楼取了出来。”
“但我们查了监控,除了真正的那位保洁,没有其他人去过那里。”
关于保洁的问题,自从他偶然撞到了她和谭满的班主任杨国涛在一起之后,就让张立阳派人盯着他们。两人居住地的片警盯梢了一个月,可二人就像是从不相识一样,没有通话记录,也没有在哪里见过面,每天正常过着自己的生活,仿佛之前的碰面从未发生,更没有和面前的三个人有过什么联系。
周时不是没有怀疑保洁参与了这件事,但他们太隐蔽了。
想了想,他决定直接一些:“那位女保洁,是不是也跟你们一伙?”
孟开良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不认识她,真就是万老,跟她无关,可别把人家连累了。万老是晚上去的,他的体型和保洁差不多,蒙的又很严实,看不出来也正常,你要不信,让万老告诉你时间,你们再去对一对?”
说的通,但周时觉得还是有些牵强,他觉得自己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可如果他们硬说是换了人,他的确又没有百分百理由驳斥。
他叹口气,心想,不知道下一个问题他们又会怎么圆,于是摆摆手,继续问道:“第二,经过我们调查,去景华商场门口上方平台上扔纸条恐吓王青泽的,是两个装扮成工人的人,万老上去有点困难吧,而你,那段时间还在医院,我们的人确认你没有离开,所以那两个人会是谁?”
孟开良抿住嘴,手指敲了敲膝盖,忽的就笑了:“好吧,其实是我花钱雇的两个人,完事之后,他们拿着钱就走了,做这种事,不会留下名字和联系方式的,所以我现在也找不到他们了。归根结底,我是主谋,还是得算到我头上。”
“好,那第三个问题,你说遇袭那天是你自己用这个玩意儿发射的刀,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能背着操作的,好像,不是那么容易吧。另外在藏起工具的过程中,血也没有滴到其他地方,这不合理。”
“周队长心思缜密,每一个细节都注意到了,不得不佩服。”孟开良恭维道,万老随着笑了出来,接过话头:
“小孟啊,我也不怕多这一件事,我们做得这一切,都是为了把谭家的事引出来,没有伤天害理,敢做就要敢当嘛,其实我早在前一天就躲进了景华饭店,你们排查当天的宾客,当然排查不到我了,我辅助了小孟,然后在小孟冲出门之前,就溜出了饭店,所以没有进你们的包围圈。”
周时皱着眉,按他这么说,这万老的体格子可不比年轻人差,还是牵强。这件事里,他们想要隐瞒的又是谁?孟开良身边最后滞留的人,一个是他的助手一个是饭店服务员,这两个人……
想到这,他张口对着门外喊:“立阳,立阳,过来。”
张立阳忙不迭地推门而入:“周队,找我?”
“把他们先送到隔壁房间,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待孟开良、万老和赵博生离开后,周时问张立阳:“孟开良遇袭的案子,我们调查的时候,他说有个服务员被打发走了,还有个助手到停车场去拿东西了?”
“对啊,是有这么回事。”
“那个服务员调查过身份吗?有没有问题?”
“服务员是个 20 岁的小姑娘,在景华工作了一年多,没问题。”张立阳记得很清楚。
“那个助手呢?他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打扮地挺年轻的一个人,戴着贝雷帽,穿着休闲卫衣,就是挺奇怪,留了一脸络腮胡,我当时还想,现在年轻人谁还留这种胡子啊。身份呢,也没有问题,30 岁左右,跟了孟开良好几年了。”
周时猛地一拍桌子,吓了张立阳一跳,缩了缩脖子:“周队,咋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人才是协助了孟开良演这场戏的人,或许孟开良身边真有这么一个助手,但他们玩了个狸猫换太子!”
然而时机已过,上面这几个疑点,都无法对症了。
几个案子随着相关人员的到案,逐个走向终结。
孟开良早就做好了蹲上几年的准备,他搞了这么多的事,已经触犯到了相关的法律。赵博生被除去了公职,但他似乎比以前乐呵多了,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几十年警察当得不亏!”万老虽然主动揽过了好几件事,但由于年事已高,又是从犯,被取保候审。
周时后来去见了罗景华一次,他把谭满一案的经过都告诉了他,他挺想知道罗景华为什么冒险设计自己,他到底知不知道王青泽其实并没有杀人。
罗景华听完后,嘴角微微扯了一下,这段时间,他已经全然没有了一个大老板的派头,苍老的就是一个普通老头。
周时听见他说:“我当然知道,但有什么区别吗,景华集团不能有一点负面消息,传到外面,谁会知道他参与到什么程度?到时候说什么的都有,洗都洗不清。要不是我女儿一厢情愿,我怎么会沦落到给他擦屁股。”
周时不语,现在的景华集团,已经彻底进入了停滞状态,罗景华独女罗露露每天以泪洗面,根本撑不起公司运营。
假如罗景华没有做过这些事,现在还可以在外面主持大局,不知道此刻他有没有一丝后悔。
一切尘埃落定,周时也犹如卸下了沉重的包袱,逐渐缓过神来,他打算去找找李菁,他想复合。
后来他经常庆幸,他的女儿是如此的善解人意。
那天晚上,他照常跟高强一起下班,刚出了单位大门,就见女儿站在台阶下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周时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放假了?”
女儿蹦跳着来到他跟前,一把挽住周时的胳膊:“对啊,休月假了,我听新闻说了,你们破了一个陈年冤案,爸爸真棒!”
周时好笑地刮了下她的脸:“说吧,是不是又有什么要求?”
“当然……有啦,今天的要求就是,陪我和妈妈吃饭!”说着,往旁边一拉,周时抬起头,就看见楼侧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耳边,女儿依然兴致勃勃地说着:“爸,我可是费劲千辛万苦才把妈妈约出来的,这回案子也结了,可不能爽约啦!”
周时默默地走到李菁跟前,酝酿了半天,却不知如何打破沉默,李菁白了他一眼,掉头就走,他这才急了,忙追了上去:“菁菁,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冷落你们,这次案子结了,上面重新走了我的提职程序,很快了,你相信我,这次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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