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了半晌,裴时清却面无表情。
长公主再度暗自淬了一口,只好又凑到四皇子面前:“煊儿,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吧。”
四皇子只是朝她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仰仗裴大人关怀,并未受苦。”
长公主心底里冷哼一声,张口闭口不离裴时清,是被他下了蛊不成!
一直沉默不语的裴时清总算开了口:“禀殿下,叛贼徐怀忠已伏诛,叛军也已被控制,如今朝廷内外乱做一团,还请殿下早日定夺。”
四皇子望着他,眼神微动,裴时清却只是垂首而立,并未给出回应。
四皇子咬咬牙,朗声说:“皇后周氏,勾结叛贼徐怀忠,构陷忠良,离乱百姓,致我大庆战火绵延数月,民不聊生!”
“如今徐、周二人均已伏诛,然朝廷内外动乱重重,父皇病卧在榻……”
太子适时开口:“四皇兄!烨儿愿自废太子之位,拥立皇兄继位!”
四皇子和太子视线相交之际,太子忽然跪拜在地:“皇兄天纵神武,智韫无双,乃——”
“我不同意!”一道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荡在大殿之中。
众人纷纷闻声看去。
陶知禾背脊微微佝偻,负手立于风雪之中,而他旁边——竟陪同着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裴时清的目光从旁边的陆辰远和棠墨晚身上挪过,面色终于一分分阴沉下来。
棠墨晚触及他的视线,目光微微闪躲,而陆辰远却是岿然不动,一双锐利的眼定定看着他。
自朝廷生变以来,陶知禾日夜忧心,寝食难安,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不少。
他用浑浊的眼凝望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片刻之后,颤颤悠悠走向他。
裴时清身形不动,在陶知禾停下脚步那一瞬,他躬身行礼:“老师。”
陶知禾一刹那老泪纵横:“怀渊,老师今日若是不来,你当真要犯下大错,葬我汉室江山?!”
汉室江山?
他这话太重,在场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凛。
众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在那一身寒意的青年身上。
裴时清微微抬眼:“老师的话,学生听不懂。”
陶知禾胡须微颤,从袖中掏出半支断箭,狠狠摔在他面前!
断箭在地上高高弹起,最后落到小白面前。
陶知禾怒道:“那你跟我解释,北狄的军队,为何会出现在上京!”
第98章 刀藏
◎为她殉葬◎
大殿中一片死寂。
唯有这对师生无声对峙。
片刻之后, 裴时清俯身拾起那支断箭,漫不经心道:“老师误会了,学生虽非忠臣, 却也不是贼子。”
“不过是借北狄之兵一用,以平徐贼。”
陶知禾却立刻反问:“若真是如此,你为何又要扶持四皇子继位?”
那双浑浊苍老却目光灼灼的眼质问着他:“怀渊,你当真不知四皇子的身世?”
这回换四皇子惶惶不安地看向裴时清。
裴时清的手指慢悠悠抚过断箭:“四皇子乃淑妃娘娘所出, 其外祖为沈相。”
“怀渊!”陶知禾打断他,“四皇子生父, 乃是胡贼!”
他这话如同一记钟声重重敲在四皇子耳畔, 他脑子里一片嗡嗡之声,不敢置信地看向陶知禾。
母妃当年被人糟蹋不假,但那人, 那人……居然是北狄之人?!
他晃了晃, 勉力撑住自己的身形, 咬牙切齿开口道:“裴大人, 请您告诉我,这一切是否属实?”
裴时清扫他一眼, 眸中没有什么情绪:“殿下是忘了我此前与你说的话?”
四皇子肩膀一颤。
“世人常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而皇嗣血脉, 又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殿下自幼学的是治国之道,陛下也常赞殿下忠良仁厚、睿质夙成, 这国君……殿下又如何当不得?”
“殿下五岁之时便能说出国之兴亡, 在百姓苦乐, 却因淑妃娘娘授意, 小小年纪便懂得藏形不漏, 抱朴守拙。”
“微臣且问殿下一句,若这皇位拱手让于你,殿下可接得住?”
可接得住?
彼时漫天风雪,母妃刚刚自戕于他身前,而他转眼之间从云端之上的四皇子沦为一个奸生子。
他被秘密送去“养病”,坐在四处漏风的马车之中,只觉人生数十载,如同大梦一场空。
巨大的哀恸与震惊之后,便只余麻木。
他望着白茫茫一片的雪野,五内如焚,七魂离散。
他知道他自己不甘。
分明自幼他便是学东西最快的一个,母妃却告诫他,要在先生面前表现得笨一些,切莫引起旁人注意。
分明母妃出身于权贵之家,却日日谨小慎微,就连位分不如她的嫔妃都敢给她脸色看。
因此朝廷内外想起这对母子,便是淑妃虽家世显赫,却胆小沉默,就连他教出来的儿子,也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性子。
这么多年,他又怎么可能毫无怨怼,但母妃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对他说:“煊儿,是母妃对不起你,你必须牢牢记住,若想活命,便永远不要去肖想那个位置。”
前太子平庸无能,被皇后鸩杀之后,他不是没起过心思。
那一夜,母妃却用剪刀抵在自己的脖颈处,泪如雨下,告诉他,若他妄图争夺皇位,就踏着自己的尸身走!
他抱着母妃苦苦哀求,再不敢肖想皇位。
直至父皇传召,母妃自戕,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他自诩天潢贵胄,怀才不遇,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切原来只是他偷来的。
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母妃用自己一条命,换来了他一条贱命。
他乃忠孝之人,断不会辜负母妃替他保下的这条命,却也只是如此这般,苟且残生。
直至那人策马出现在自己面前,对他说出了这番话。
可接得住……
那一刹那,他的五脏六腑都像被熊熊烈火点燃。
裴大人说得对,凭什么?
凭什么把这一切的过错算在母妃头上?算在他头上?
母妃以命换命,当真忍心她的孩儿余生如同鼠辈,苟活在惶惶不可终日中么?
四皇子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他原本就已经不是皇室血脉了,至于生父是汉人,亦或胡人又如何?
只要他对得起这天下黎民,对得起大庆每一寸山河,又有谁来讨伐他?
四皇子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陶大人言笑了,我乃父皇四子,母妃乃淑妃沈氏,还请陶大人……莫要在此妖言惑众!”
他倏然睁开眼,目光如炬,直直看向陶知禾!
陶知禾被他看得往后退了半步,手指颤抖指着他:“你——”
大殿瞬间陷入剑拔弩张的氛围中。
陶知禾胡须发颤,看着裴时清道:“怀渊!为师当年支持你为谢家平冤,是要你肃清宵小,以告忠魂!不是要你引狼入室,毁我汉室江山!”
裴时清面上恭恭敬敬,语气却发冷:“老师,四皇子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乃陛下与淑妃之子,自幼得陛下教导,朝廷内外谁人不知?”
“你!”陶知禾气得往后踉跄半步,被陆辰远和棠墨晚扶住。
棠墨晚皱着眉说:“裴大人,陶大人这也是为了您好……”
裴时清扫他一眼:“还未来得及问,棠兄为何会在此处?”
棠墨晚脸上浮现出不自然之色,他摸了下鼻子,看向陆辰远。
陆辰远坦然道:“裴大人,陶大人言之有理,还请裴大人……仔细考虑考虑。”
裴时清便笑了:“小陆大人辛苦了,此前与皇后虚与委蛇,假装叛降忠义军,如今周氏和徐贼俱已伏诛,待之后论罚赏功,还得好好褒奖小陆大人,您说是不是,老师?”
裴时清看向陶知禾。
陶知禾看着自己的爱徒,冷哼一声。
陆辰远眉眼微动。
他这些日子的确是在与皇后虚与委蛇,背了不少骂名。
昔日朝中同僚俱都以为他已经成为皇后的堂下客,实际上,他却是早早联系了陶知禾,与陶党里应外合,担任着一个“细作”的位置。
陶知禾乃是出了名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当初他写信投诚,是冒着被皇后这边发现的风险,将四皇子的身世捅破,才得了见陶知禾一面的机会。
原本陶知禾对他是不算信任的,这位门生遍地的清流砥柱用他锐利的眼看着自己:“原以为陆大人也要做佞臣。”
陆辰远朝他抱拳行礼:“下官不敢,望云不图飞黄腾达,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民。”
陶知禾笑道:“好一个俯不怍于民,陆大人既有心,那陶某也不会辜负,这段时间……还要委屈你了。”
如今被裴时清这番话一说,倒像是他别有所图,故而才投诚陶知禾。
只在言语之中,便不动声色离间他与陶大人的关系,这谢家世子,好毒一张嘴。
但想到自己所为……陆辰远的眸光黯淡下去。
若论卑劣,恐怕他才是最卑劣的那一个。
思绪纷繁,陆辰远没有开口反驳,只淡淡笑了下。
裴时清看着他,微微眯了眯眼。
陶知禾拂了拂衣袖,语重心长对裴时清说:“怀渊,我素来知你秉性,你乃心怀苍生之人,兹事体大,四皇子继位实在是不合适,听老师的话,不要胡闹了。”
四皇子肉眼可见地再度紧张起来,只是这一次,他面皮紧绷,眼神却依然坚定。
他如今已是一无所有,若是赌输了……左右也不过就一条命而已。
裴时清笑着道:“老师既然了解我,便应该明白,学生绝非戏言。”
“怀渊!”陶知禾怒道:“你……别逼老师。”
裴时清朝他行礼:“恕学生无礼。”
他直起身子,眼眸中渡了一层寒冰:“来人,将几位大人请下去。”
“且慢!”陶知禾忽然开口。
裴时清眼皮忽地一跳。
陶知禾闭了闭眼:“怀渊,你若还在意你那徒儿……便不要与老师作对。”
此话一出,棠墨晚率先低下头去,陆辰远也随之别开视线。
裴时清将他们的反应收之于眼底,周身气息瞬间变得阴郁可怖。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发问:“她现在在何处。”
陶知禾哼了一声:“你莫要一意孤行,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自然会将她还给你。”
裴时清一言不发立在原地,但眼尾却泛出诡异的红来。
长公主见气氛僵得厉害,连忙打圆场道:“裴大人,陶大人哪会对棠姑娘做什么……叫本宫看来,我这几个皇侄个个都是才高八斗,哪个都做得了皇帝。”
“陶大人,是吧?”长公主朝着陶知禾使眼色。
然而对方只是沉着一张脸,并没有接她的话。
长公主面皮抖了抖,恨得牙痒。
陶知禾这老东西,一贯端着一副清高的蠢样子,她以前便看不惯他!
若不是他门生遍地,就连裴时清都要尊他,她岂能容忍他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棠大人。”裴时清终于开了口。
棠墨晚手指轻轻一颤,并不敢看他,只说:“裴大人,皇家之事不容我置喙,但陶大人说的话是有道理的,还望大人仔细……”
“棠梨若是知道你伙同他人设计她,你这兄长,又还有何颜面面对她?”
棠墨晚先是脸色一黯,旋即他斩钉截铁道:“棠儿是我妹妹,我怎么会害她呢?”
裴时清握剑的手缓缓收紧,脸上却浮现出一点笑意:“是么。”
“不会害她,便可以用她作筹码么。”
棠墨晚嘴唇微动,哑口无言。
“小陆大人呢?”裴时清笑问陆辰远,“你也不知道棠梨在哪里?”
陆辰远眼眸微动,试图开口劝他:“裴大人……”
裴时清手中长剑急如闪电,直直刺向陆辰远!
剑刃冰凉,贴在陆辰远的脖颈处,如同一条银蛇。
陶知禾脸色大变:“怀渊!莫要伤及无辜!”
“无辜?”裴时清冷笑:“老师,你今日当真要逼我手刃同僚,欺师灭祖!”
陶知禾痛心疾首:“怀渊,你莫要冲动!”
他颤颤悠悠指着四皇子说:“陛下还有三子,为何你非得选择这一个继位!”
“太子怯弱蠢笨,其余两子年纪尚幼,不扶持四皇子,难道老师想要旁人摄政为王,让大庆子民拥戴一个傀儡皇帝么?”
“你难道不是这么打算的吗?!”陶知禾怒喝出声!
裴时清手一颤,长剑一偏,陆辰远脖颈上缓缓出现一道血痕。
陆辰远面色不变,只垂着眼睫。
陶知禾痛心疾首道:“谢家祖上最重声名,哪一个不是不堕风骨之人……”
“你兄长魏琅魏太子!哪怕被人虐杀至死,也未开口求饶半句!你父亲谢国公,蒙冤入狱,知大势已去,最终也是笑着慷慨赴死!”
“反倒是你,分明觊觎帝位,却依然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欲盖弥彰,掩耳盗铃!”
“你是怕谢家人骂你狼子野心,愧对先祖,又不肯舍弃权势,才一意孤行,非得扶持一个野种上位,以便将来偷龙转凤,让这天下易主!”
“怀渊——你若执意如此,将来如何面见谢家列祖列宗!”
他胸膛剧烈起伏,整张脸涨得通红。
棠墨晚忙扶着他,替他顺气:“陶大人,您当心身体……”
压在陆辰远颈上的剑已近脱力,裴时清身形微晃,偏偏嗓音平静得近乎有些冷:“原来老师……一直这么看我。”
“乱臣贼子?包藏祸心?”
裴时清压着嗓音笑起来,笑声清越,让每个人都心中一惊。
“裴大人!”陆辰远唤住裴时清。
压在陆辰远脖颈上的长剑微微一松,裴时清垂眸看他。
往日里冷清如雪的眼眸此刻笼上了一层如纱的血色。
陆辰远与他对望:“裴大人要做什么,不如以我为质。”
裴时清忽地一笑:“小陆大人就不怕我杀了你?”
“怀渊!你莫要一错再错!”陶知禾再度开口劝阻他。
“老师这话说得不对。”
“小陆大人一片赤胆忠心,甘愿以身试险,为我这逆贼所用,我也欣然应允,又怎么能说是错呢。”
他语句之间尽是嘲讽,陶知禾被气得险些站不住。
“你到底要如何!”
裴时清神情冷下来:“带我去见棠梨,否则我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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