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灵前辈还是叫我洛殊吧。”
那玉石仙灵似也有些无奈,她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无名身上移开,然后看见了洛殊手上的碎片,温柔道:“这孩子在少主身边没给少主添麻烦吧。”
“嗯?”
“它叫小七,偶然流落在外,没想到竟去了少主身边。”
破碎的玉块已失去了光泽,上面还留着焦黑的痕迹,是自己无能,最后什么都没能保护,洛殊心中闪过一丝阴霾,正准备道歉,那仙灵便止住了他的动作。
“少主不必自责,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玉石有灵,若小七与公子还有缘分,定然还会再见。”这玉石仙灵虽容貌姣好,但年龄恐怕已是洛殊的十倍不止,季无修死了十七年,她也十七年没有和人说过话,乍然见到主人的孩子,只觉心中怀念。
“少主倒是和主人一点不像。”
洛殊阖下眼眸,掩饰眼里的淡漠。回想起之前在镜子里见到的男子,他没有感到生命血脉中的亲近,只觉无论对他,还是自己,他们都只是陌生人。
“无修大人平时最爱剑法,他的剑术天下独绝,无人能敌,就如落雪回风,又如青云蔽日,上界修士没有人不被他的风姿折服,只是,大人是天生的剑士,他的剑是冷的,眼睛也是冷的,他的心里装满了大道,再也容不下其他。”说到自己的主人时,她突然从一个冷观世事的仙灵变成了带着羞涩的少女,就像谈到了自己久违的情郎。洛殊对她的注意力没有半刻松懈,看见她眼中的黯然,洛殊默默在心里摇头,看来无论是她还是栀鸢,恐怕都对这季无修心存爱慕,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不过……若真按他们所说,那季无修真是个风光霁月的正人君子,那为什么会去强迫宋夫人?十七年前他在梧桐山庄做下错事,回来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等仙灵缅怀完它那短暂而美好的回忆,洛殊才问道:“姑娘是…父亲身边的老人,那可知父亲当年是因何去世?”
“……大人心怀天下,为除妖魔以身镇之,此事天下皆知。”即便她想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洛殊注意到她不自觉交缠的手指,还有话里极短的停顿,更重要的是眼眸深处难以掩饰的伤感,这一切恐怕另有隐情。
仙灵和季无修在一起呆了数百年,季无修为人冷漠,但心思澄澈,从不拐弯抹角,现在她能了解季无修的所思所想,但对上他的孩子,她总觉有些看不透,眼前的少年即便再温文有礼,但也像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她微微侧头避开洛殊的目光,反问道:“少主对这里不熟悉,可要玉镜给您介绍一二?”
她这话给了洛殊一个提醒,她说她叫玉镜,季无修所有的那面神镜也是玉镜,难道它们就是一个东西?
“我听闻季无修身边有一面能知万事的玉镜,不知姑娘可否指点一二。”
“玉镜并非能知万事,假若知道少主的存在,或许主人他…我只是能通过散碎的玉石知道各处的消息罢了,少主若有什么疑问,我定知无不言。”
说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正事,洛殊毫不犹豫问道:“那姑娘可否说说重生之术?”
玉镜突然警觉,她眼中带着警惕、惊疑,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问题。
“死而复生谈何容易,少主三思而行。”
“谈何容易便代表尚有希望,我心已决,望姑娘不吝赐教。”
玉镜久久不言,洛殊也颇有耐心地与她对峙,他顺便找了个位置席地而坐,也不催促。
他和大人一点都不像,假如是大人现在恐怕已经抽身离开了吧,但他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懒懒坐下的洛殊就像水中的明月,明亮皎洁,却永远无法触碰。玉镜恍惚间想起从前无修向自己询问剑谱时的样子,那时候自己总会兴冲冲地告诉他各派剑法,那时候他们两个在一起,多好。洛殊的身影渐渐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起来,她轻轻一叹,终究是父子啊!
“少主何必执着于此,以少主资质,若是勤加修炼,说不定能早日飞升,何苦增加无谓的尘世羁绊。”主人一心向道却未能达成心愿,现在有了少主,若少主有一天终得大道,也能宽慰主人的在天之灵吧。
洛殊轻蔑一笑,声音漠然。“姑娘高看了,我不是清心寡欲的修士,我在俗世长大,只是一庸碌的红尘中人,于你们而言最好的东西未必是我心中所求,来到上界也只是由于一场意外,我胸无大志,只望姑娘不吝赐教,满足我这小小心愿。”
玉镜不解:“主人给少主留下这么多东西,难道少主就忍心碌碌无为,使明珠蒙尘?即便您不在意,您既是主人的孩子,就该担起相应责任。”
“我的父母是一对普通的农夫,吃饱穿暖就是他们对我的期愿,养我长大的人,只希望我能开心幸福。”
玉镜气愤地盯着他,大人血脉高贵怎可与那种贫贱俗人相提并论,她心中愤怒,没好气说道。
“少主可知上界有个越青门,专研阵法,它的第三十二代掌门曾创造出一个法阵,可重塑肉身,复活已逝之人。说起来,那法子你也用过。”
洛殊眉心微拧,面带疑惑。
“还记得在迦叶城中,您以攻城的魔物为祭,将它们化作更凶悍的一把刀,直接平定了整个战场,其实这法子就与越青门的类似,只是换成不同的符篆,然后同样献上生命,就可以让少主想复活的人回来了。”
听她说完,洛殊笑意不改,眸子却一寸寸冷下来,“姑娘可是当洛某是三岁小孩?你们上界最讲究因果循环,不知经此法复活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再者,你方才说,这种法阵可重塑肉身,将人复活。在上界,魂魄应当比肉身更重要吧,以此种邪术唤回的人不知到底是从前那个,还是什么其他怪物?”
莫说找回来的未必是师父,就算真是师父,她能接受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回来吗?而自己,也会容忍那种腌臜的怪物对师父的玷污吗?
被当场揭穿,玉镜却觉心情甚好:“我已将方法告知于你,是否采纳就是少主的决定了。”
“哦?不如…我先将此法把季无修换回来,让他与你双宿双飞,姑娘意下如何?”
自己的隐秘心思突然被人揭穿,玉镜又急又怒,气得从榻上站起来:“胡言乱语!”
对上洛殊的微笑,玉镜只觉之前温文有礼的少年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个玉面修罗,他的笑里带着刀,眼里也带着刀。她知道,若不能给出其他有效方法,那种事他一定会做到。
玉镜抿了抿唇,换回原来的姿势,下巴微扬,觑了他一眼:“万佛宗有个传说……”
第六十章 (捉虫)
两百年后
凌云派御兽峰。
又是一年新人入门,黄杉接过黄色的令牌,被同门师姐带往自己的主峰,半道上她拦住一个行迹匆忙的弟子笑着问道。
“唉!你们着急忙慌的做什么去?”
“初廷殿那边又做了好吃的,师姐一会要不要过来,我也给你留一些。”
“真是贪吃,师尊知道又该说你了,你去吧~”
黄杉有些迷茫:“师姐,其他各峰我都听说了,不知这初廷殿是做什么的。”
师姐挑了挑眉,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脯:“你可知季殊尊上?”
黄杉摇了摇头,被师姐一个爆栗。“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季殊尊上可是我们上界第一剑修的独子,年纪轻轻就剑术了得,听说他的资质甚至超过了前任剑修!一百六十年前,掌门特意另开了初廷殿,由季殊尊上管理,你别听它只是个殿,实际上占地广阔,也有单独的山峰,和其他峰比也不遑多让,莫说凌云派,就是整个上界哪还能比他更年轻有为的峰主?”
“那为什么不干脆设个初廷峰,让他直接当峰主算了?”
这件事却没人知道,女子摇摇头,拿出师姐的威严觑了他一眼:“……掌门自有他的考量,我们又何必猜测。”
初廷殿并不像其他峰那样教授单独的专业课程,而是负责初级弟子的学习。殿里的门徒没有一个是季殊真正的徒弟,季殊尊上虽然偶尔对学子进行点拨,却并不将其收徒。掌门设立这机构时,所有人都在等着季殊的一番壮举。结果后来壮举是有了,只是实在和人们料想的相距甚远。
修仙之人讲究吸风饮露不食五谷,辟谷是每个入门弟子的必备课程,结果初廷殿第一个建起的就是宽大的厨房,还请了上界著名酒楼吉祥楼最好的厨子,每周都会从山下运来新鲜的蔬果。久而久之,初廷殿的小厨房成了整个凌云派最受欢迎的地方。
再则,修仙之人都得斩断尘缘,进入仙门的弟子恐怕一生都难以再见俗世的父母,结果季殊尊上三天两头就往人间跑,但要说他不务正业,人家每次出行无不是积攒功德,消弭旱灾、解决地动……由于他的介入,不知救下了多少人命。他是上界仙人种最入世的一位,但也是最出世的一位,具体表现在上界会议从不出席,比武评鉴从不到场,每天就在初廷殿窝着,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以及,修仙之人自然不可贪图享受,听说他搬进初廷殿不久,就派了一批人大肆翻修,金银绸缎像流水一样哗啦啦送进去,每月还派人去凡世定时采买,奢侈异常。当然,也有人看不惯他的作风,季殊刚开始不与其计较,后来被闹烦了,找了个简单法子拔剑了事,在扔下第三百四十六位修士后,再也没人提起过这事。
黄杉好奇地向后伸着脖子,可惜除了渺渺升腾的云雾其他什么都看不见,女子敲了敲他的脑袋:“明日你的课程就是在初廷殿,到时候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不过记得规矩,可别给我们御兽峰丢人!”
两小时前
凌云山初廷殿今日格外清静,大殿被早早清扫干净,季殊尊上早下了命令,禁止任何人靠近正殿,其实他住的地方,寻常也不会有弟子敢来打扰。
现在虽是白日,初廷殿内却满是烛火摇动。
白玉水池中,一个女子身着雪白长袍靠在水中,她肌肤胜雪,容貌倾城,锁骨处一朵赤色昙花勾魂夺魄,明晃晃地浸进人的心底。
一个白衣男子站在玉阶梯下,束着玉冠,不沾尘俗。昨夜魂魄归体,现在正是逐渐稳定之时,洛殊一刻不停盯着琉璃漏斗,在最后一粒沙坠下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极轻极细的声音。
长长的后摆拖过光滑的地面,洛殊坐在池边,女子醒来第一眼就对上一个深邃的眼神,里面包含了许多复杂的情感,像一颗被无数次淬炼打磨后的黑曜石,闪烁着内敛的光华。
不知为何,她竟然感觉到了这个漂亮公子眼底的悲伤,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轻轻触在他的睫毛上。
“你…不要难过呀。”那公子的目光跟随着她的手指,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看得她心脏猛地一跳。
真奇怪,我在做什么?女子困倦地眨了眨眼,只觉身上无力得很,她垂下眸子,看见自己正泡在水里,人怎么能在水里睡觉呢?她努力想动动自己的腿,却发现身体好像不听使唤,怎么都不能动弹?
那公子就像会读心术一样,他的手穿过女子的脖颈,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宽大的袖子垂到水里,带起一粒粒水珠。
澄澈的池水从女子身上滑落,也打湿了他的胸口,女子看着湿掉的布料,睫毛轻颤有些不好意思,却见他手指轻动,身上黏湿的触感就消失了。女子有些震惊,只见他走过数以百计的蜡烛,撩开轻薄的帷幔,把自己放到一张雕着龙凤朝阳的木床上,粉色的帐幔,华丽的锦被,与刚才清雅别致的风格大相径庭。
女子想说点什么,直觉身上困倦得很,神思恍惚,又渐渐陷入沉眠。
她醒过来时,那男子还守在床前,她眨了眨眼,却听到肚子里“咕——”的一声,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脸就先红了。
“我…我饿了。”
“嗯,我马上去做。”男子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灿若朝阳,暖得像要照进心底,他掖了掖被子,留下一个轻快的背影,衣摆翩然。
女子只觉奇怪,自己为何使唤人使唤得这么顺手。
嘶!这是哪?我叫什么?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她闭着眼,努力搜刮脑中的记忆,却只得到一片空白。
初廷殿的厨房一直都备着最好最新鲜的食材,洛殊心中快活,竟一口气把新送的几筐瓜果全都洗洗切了。他嘴角噙着笑炒完了最后一盘糖醋排骨,又从蒸笼里拿出一屉金丝牛乳糕,装进食盒,满意地点点头,召出一只符鸟:小厨房里做了点东西,给各掌门长老都送份过去,其他的你们分了吧。
敏华正检查完新弟子的功课偷懒躲闲,就看见尊上的符鸟朝他飞来,打开字条,难以置信地看了好几遍,紧挨着内殿的小厨房向来只有尊上能用,他们这是有机会一饱口福了?!虽然初廷殿的弟子偶尔也听暮掌门炫耀过尊上的手艺,但他们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有这好口福!他连忙叫来几个弟子,把洛殊的话重复了一遍。
凌云派掌门暮闲庭纳闷地夹起一块清蒸鲈鱼,他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
悬脉峰大弟子笑嘻嘻地端过饭菜,雀跃地对峰主道:“这是初廷殿送来给峰主的。”闻着饭菜的香气,他早被勾起了馋虫,反正他们峰主早已辟谷,怎会吃这等杂物,一会还不是便宜了他们这些弟子?
悬脉峰峰主扫了一眼送来的饭菜,隐隐感应到洛殊的气息,眉毛隐隐一跳,自己开小厨房就算了,还敢送到各峰主面前,年轻人胆子真大。
他捋捋胡须,清了清嗓子。
“嗯,那就留下吧。”
女子惊讶地看着桌上的饭菜,摆盘精致,色香俱全,她用勺子舀了一勺豆腐,入口即化,口味鲜咸,极合她的口味,看到男子笑眯眯看着自己。她有点不好意思,“你、你也吃呀。”
女子一边扒饭一边用余光打量着那个人,默默腹诽,吃个饭而已,怎么笑得这么开心,不过他长得真好看。
女子严格遵循食不言寝不语和在美人面前的矜持,乖乖把饭碗放在一边,看到男子也用完后才定定坐直,端正得像刚入学的小学生,她微微抬眸,又很快垂下来,往复几次,才不好意思道。
“对、对不起,但是、那个…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女子一面认错一面悄悄打量对面的反应。
男子似乎早有准备,他轻轻点头,修长的手指拿着木勺盛了一碗芦笋老鸭汤推到她面前。
“不要担心,你只是受了点伤,需要时间恢复,等过段时间你就会慢慢想起来了。”
“哎?那我是谁?你又叫什么?”
耳边响起舒缓而悦耳的声音,“我叫洛殊,你叫舒颜。”
“洛殊,舒颜……”看见师父一边点头一边小声念出这两个名字,洛殊眼神微动,看起来一如往常,长袖下的手指却在轻轻颤抖,心里开心得快要落泪,他起身走到书桌前,稳定心神,挥动狼毫,端端正正写出两人的名字,舒颜也跟在他身后,认真看着他的动作。
洛殊的目光柔柔地落在宣纸上,“这就是你的名字,舒是‘卷舒开合任天真的舒’,‘颜’是‘美人颜色正如花’的‘颜’。”
舒颜面色微红,小声道:“你的字写得真好看。”她抿着唇,照虎画猫拿着毛笔写下两人的名字,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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