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是后面的驴车赶超太急, 撞的咱们。”马夫急慌慌解释, 生怕自己挨骂。
就在马夫回头给车里解释的同时,坐于驭座副手的恭六跳下车去, 向驴车挥了挥马鞭, 不客气的喝道:“没长眼啊!谁府上的马车你们就敢撞?!”
“对不住对不住!是乘车的公子赶路急, 一个劲儿的催, 小的这才慌了神儿一个没注意……实在是对不住!”驴车的车夫边说着, 还不住的朝恭六鞠躬, 这致歉倒也算恳诚。
毕竟他只是个拉客的,一看马车这装裹和阵势,便知其上坐的是位贵人, 不宜招惹, 何况自己本就理亏。
双方你来我去僵持间,驴车上的那位公子已然跳下车来。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公子一身艾青长袍在正午的金光下显得格外清雅,越发趁出面色如霜。只见他双手一拱,身子微微弯下,分外有礼的对着马车舆厢道:“是在下太过心急的过失,还请阁下见谅。若有损失,在下定当如价赔偿。”
闻声,佩玖撩开自己这侧的窗帘,正巧看到那位公子直起身来。看清楚脸的那刻,佩玖不由得一惊!继而赶忙埋下头去,躲在了车窗下面。
居然是和顾青栀的车撞上了。
穆景行看着佩玖的怪异举止,不禁蹙了蹙眉:“玖儿,你怎么了?”
“大哥我没事……”佩玖这才意识到,其实顾青栀这时并不认得她,其实她也没什么好躲的。
可又一想,一会儿便要正式碰面,眼下还是别有牵扯的好。就在佩玖想劝大哥赶路要紧,没必要和这种人多废话时,抬头一看,大哥已然下车去了!
佩玖看到大哥与顾青栀站在车下说了几句,顾青栀朝大哥鞠了两次躬,之后大哥便返回车内,命马夫继续上路。
路上佩玖又忍不住问:“大哥,你刚刚跟那个顾……雇马车的那人说什么了?”
“那人是通政司参议顾大人家的幺子,看他道歉恳切,我便说不需他赔了。”穆景行随口道。
“噢。”
马车到达东湖北岸时,提前雇下的画舫早已在岸边候着了。佩玖同大哥登船,然后往湖中心缓缓行去。
佩玖的画舫驶至湖心岛附近时,杜茂远所乘的小船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杜茂远就立于船尾,他低头吩咐船夫划桨接近画舫,然后透过画舫的窗格看到佩玖的侧颜。不禁心下赞叹!
若说那画像上的女子倾国倾城,这坐于眼前的女子便是将那倾城之色,又溶了几许人间烟火气!美撼凡尘的同时,又丝毫不觉与这凡尘格格不入。
赏心悦目,却不突兀。饶是杜茂远有断袖之好,此时看着画舫上的佩玖,却也觉心中舒适万分。
他朝着佩玖毕恭毕敬的拱手躬身:“在下行至湖心有些口渴,可否请小姐赏在下一杯茶水?”
佩玖冷眼斜了杜茂远一下,既而一副看好戏的神色盯向了另一方。
那边也有一只小船正向湖心划来,而船头上立着的,正是她约来的顾青栀。准确的说并不是她约来的,而是她冒充了杜茂远的笔迹约来的。
见佩玖迟迟不答,杜茂远慢慢直起身子,顺着她视线方向看去。这一看不打紧,杜茂远脚下突觉站不稳,踉跄了两步蹲坐在船里!
船夫见状将杜茂远扶起,并帮他拍打了两下衣襟上的污迹。可眼下杜茂远完全顾不上衣裳脏不脏,他圆瞪着两眼看着越划越近的顾青栀,心道大事不妙!
难道是顾青栀得知他今日在此相亲,拈酸吃醋,来搅局儿的?
想及此,杜茂远将眼一阖气的咬紧了牙齿,宽袖内双手也攥成了拳。青栀竟不体谅他的一片苦心……
那日他便说过,即便穆府小姐是天仙下凡,他此生也只心属他一人,这一切,原本就都是为了他!
唯有自己娶个佩玖这样的夫人,才可在真爱与爹娘之间寻得个平衡,各不相负。也唯有如此,他们才可走的长久!
佩玖又斜了眼杜茂远,见他神色难堪,差点儿笑出声。接着又佯作好心道:“公子既然想讨杯茶水喝,那就上船来吧。”
闻言杜茂远睁开眼,余光瞥见顾青栀的船已然到了跟前儿。他假装没有看到,举手谢过佩玖,从容的抬脚迈上画舫。
上了画舫,杜茂远才发现在里面还坐着一位公子!杜茂远盯着穆景行打量了一圈儿,渐渐一股子压抑感笼上心头。且不论穆景行此时坐在画舫中合不合规矩,单是这副样貌便令杜茂远深感不适。
高贵清华的气韵下,释出莫名的威压,这样一个男人总会让周遭人自然而然的感受到一种威胁。
“这位公子是……?”杜茂远的视线从穆景行身上,移至佩玖身上,有意请教。
穆景行不语,佩玖冲杜茂远嫣然一笑,也没接他的话,倒是转头看看外面的顾青栀:“这位公子是……?”
同时三束目光聚向顾青栀,顾青栀一脸茫然。他未猜到那张花笺是眼前姑娘写来骗他的,却大约猜到了这姑娘的身份,应当就是将军府的那位小姐。
很显然杜茂远是来此处相亲的,只是顾青栀想不通杜茂远为何要邀他来?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一种可能:杜茂远怕他再胡思乱想,故而干脆让他亲自跟着,亲眼看着!
想到这儿,顾青栀忽觉动容,含情凝睇的望了杜茂远一眼。心道他既欲在他面前毫无掩盖,那他也定不能拆了他的台!
顾青栀朝佩玖颔首,彬彬有礼道:“在下是随杜兄一同来的。小姐有所不知,在下这位好兄弟平时妙语连珠,一紧张了便不善言辞。许是怕姑娘觉得无趣,便拉着在下来……”
“壮胆儿?”不待顾青栀的话说完,佩玖便接过来奚落了这么一句。说罢笑着看看杜茂远,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子里尽是嘲讽之意。
杜茂远虽被佩玖笑的有些不自在,但顾青栀的存在让他更加的不自在,他转头看向顾青栀,眼中带着深深的怨怼。
“咳咳——”坐在里侧的穆景行清了清嗓子,弄出两声动静。
佩玖知道这是大哥在提醒她太过失礼,只好敛了敛那明显不带善意的笑容,换上副客气些的态度:“那个,既然都来了,那就进来坐吧。”
“谢过小姐。”
杜茂远与顾青栀齐声道谢,然后各自选了个空位落座。香筠进来添了两杯热茶,接着又退回到外面候命。
画舫中间是一长几,四人各守一边,这时穆景行启口道:“我是玖儿的大哥,玖儿自幼性子腼腆,故而家父让我陪她来一趟。”
“噢,失敬失敬,原来是穆公子!”杜茂远向穆景行施一礼。穆景行微微颔首,算作回敬。
顾青栀看着穆景行的眼神却有些怔然,先前只顾着自己难堪,竟没留意一直坐在对面之人。这不正是先前被他撞了车,又没让他赔的公子?
“原来是你……”顾青栀有些恍惚,心道竟有这般巧的事。
穆景行此前的注意力在佩玖今日的相亲对相身上,这会儿才正眼看了顾青栀一眼,噢,确实有几分眼熟。他冲顾青栀笑笑,没说什么。可顾青栀的目光却良久未移开。
看着这幕,杜茂远心下有些不舒服,将手藏在长几下戳了顾青栀一下,以示提点。顾青栀这才恍过神儿来,舔了舔嘴唇忙收回视线。
此事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佩玖定不会多思,可放在顾青栀身上,她不免想得多些。以这人的品性跟喜好……
佩玖仔细端了端杜茂远,又仔细端了端大哥,皆是清新俊逸的淑人君子相,但大哥却胜了杜茂远太多。
此时,佩玖已然可以笃定她的计谋定成。
简短聊过几句,待杯中香茗饮尽,杜茂远便知进退的起身告辞,顾青栀自然也跟着一同下了画舫。
杜茂远的小船先行离去,就在顾青栀也吩咐船夫划桨时,佩玖忽然唤了声:“顾公子请留步!”
顾青栀回头看,佩玖在丫鬟的搀扶下跳到了他的小船上,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递给他。说道:“顾公子,这是我大哥送你的礼物。大哥说先前两车相撞时,家奴出言不逊,多有得罪,以此赔礼。”
顾青栀自觉理亏,便推拒了两次,最后还是收了下来。
船划远些,顾青栀才将折扇打开,见上面题着一首小诗。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顾青栀眉心一跳,同道中人?
第12章
冬山如睡, 万物萧条。东湖上自游来去的船儿与岸边涌动的人群, 却为这个冬日添了抹温煦的色彩。
佩玖回到画舫上坐下, 穆景行看着她奇道:“你方才去跟顾青栀说了什么?”
以穆景行的角度, 也只看到佩玖出去唤住了顾青栀并上了他的船, 却没看到她交给他什么东西。只是穆景行觉得此举有些失仪。
“噢, 没什么, 我就是觉得先前只顾与杜公子讲话,有些冷落了人家。出去送送……”边说着,佩玖提起壶来给大哥和自己皆添满茶水, 以遮掩此时的心虚。
穆景行的目光在佩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似是不怎么相信她的话。接着便对外面命道:“回去吧。”
船夫领命开始撑船。
一柱香后,画舫靠岸。佩玖看着岸上往来人流较之先前少了许多, 便抬手一抓穆景行的袖襕, 有几分央求的意味:“大哥~十五的香最灵验了,要不咱们也去佛华寺上一柱?”
穆景行侧眸看着佩玖, 无奈的暗叹了声, 而后道:“你亲都相过了, 还有什么可求的?”
闻言佩玖面上微微一怔, 合着在大哥心里她上香就只能是为了自己姻缘?
佩玖心底蓦然冒出一股委曲, 反过来诘问道:“大哥, 你就没发现近来穆伯伯吃得也少,睡得也少?一定是身体哪儿出了问题!”是啊,她去为家人祈福求安康不可以吗?
可这话并未让穆景行这个做亲儿子的脸上掀起半分愧色, 反倒显露出一丝不屑的答道:“日前送济文济武上战场时, 爹也曾想再披战甲。可当他将在祠堂供了两年的盔甲再披上身时,发现穿不下了。”
佩玖:……
沉默了半晌,佩玖又道:“就算穆伯伯只是有意减食,可佩玖身为后辈,想为他和娘祈福求安康有何不对?”
看佩玖一意坚持,穆景行最终妥协:“那就去吧。”
兄妹二人回了马车里,马车朝着不远处的佛华寺驶去,路上佩玖一脸满足。
如今大计将成,她要做的便是好好在穆伯伯面前‘尽尽孝’!今日她对穆伯伯和大哥所有的好,都将变成来日他们为她抱不平时攻向杜茂远的有力武器!
马车很快便到达了佛华寺,佩玖和大哥下车后入寺上香。
跪在蒲垫上,佩玖闭眼虔诚祈愿。只是旁人皆是于心中默念,她却有意将‘心里话’全嘟囔出了声。
“菩萨啊,信女佩玖在此求您庇佑我们穆家,保佑穆伯伯与娘皆身体安康,保佑最疼爱佩玖的大哥仕途无阻,也保佑佩玖与杜公子的亲事能诸方顺遂。良人难遇,佩玖有幸遇到杜公子定会珍之重之,不敢相负……”
女子的痴情,又何尝不是来日声讨负心人时的一把利剑?
穆景行在一旁听着佩玖的用心念叨,心中渐生伤怀与不舍。玖儿自小便来了将军府,可十多年来他从不是一个好兄长,非但未对幼妹呵护照料,反倒屡屡苛待。
每每念起这些往事,穆景行便觉心中有愧,如今听玖儿说他是‘最疼爱她的大哥’,更觉心里不是滋味儿!再一想到难得兄妹关系亲密至此,他却马上就要为这个妹妹送嫁……
竟觉分外难舍。
又念叨了一会儿,佩玖觉得戏唱得差不多了,可以回了,便起身对早已等在一旁的穆景行笑道:“大哥,去那边给爹娘求个安康福,然后咱们就回家吧。”
“好。玖儿我扶你。”见佩玖跪得腿麻了,站起时晃了几下,穆景行忙伸手扶上她去往她所指的方向。
兄妹两人相搀相携,言笑晏晏,任谁看了也是一幅血脉相连嫡亲有爱的画面。
***
这厢顾青栀乘着小船靠了岸,见杜茂远已在岸边等他。
虽说他们与佩玖同是从湖心而归,但因着东湖东西长、南北短,故而在东边靠岸的他们,比北边靠岸的佩玖要慢上许多。
见顾青栀下了船,杜茂远急切迎上去诘责道:“青栀,你今日为何如此莽撞行事!可知你让我有多心寒?”
他所指自然是顾青栀不请自来,可顾青栀并不知自己是不请自来,听了这话不明所以。加之自己收了穆公子的扇子本就心虚,便自动默认杜茂远是在怨他画舫时对穆公子过于热络。
所以,他以为杜茂远吃醋了。
遂也怨道:“方才在画舫时你对佩玖姑娘百般殷勤,眼含贪慕,如今竟怪起我来?呵呵!今日亲眼见到了我竟才知佩玖姑娘花容雪肤,生得一幅好相貌,远不是你之前诓我的姿质平平!既是你处心积虑所寻的良配,不如你我就此了断,我也不敢再耽误兄台的前程!”
说罢,顾青栀扭头上了等在一旁的驴车,疾驶而去。只余杜茂远一人愣愣的立在原地,看着那辆车背影消逝的方向。
晚上,顾青栀在房中捧宝贝似的端着那把折扇,反复揣摩穆公子赠扇的用意。
阮籍的这首咏怀诗是赞叹男色与男风的,难不成穆公子早便看透了他与杜茂远的关系?那这首诗又是他何时写的?一早便备好的,还是撞车之后见过他才写的?
想来想去,乱麻一般,顾青栀觉得以自己的头脑也想不明白了,于是上榻睡觉了。
这晚,他做了个很特别的梦。
梦中是杜茂远与佩玖的大婚,他伤心绝望的背离喧闹的送亲人潮,独自来到东湖边。那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好似蕴藏了世间最清透最纯净的一个世界,不知不觉,他缓缓抬脚……
便是此时,一双有力的温热大手一把将他牵住!他转头看去,是一张足以融尽天下冰雪的笑颜。他顿觉如沐春风,生机盎然。
那不是旁人,正是穆家大公子——穆景行。
自这场荒唐的梦中惊醒后,顾青栀连夜在素扇上题诗一首,写的乃是一首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藆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翌日天亮,顾青栀命小厮将这把折扇送去给将军府大公子。
然而将军府的主子岂是随便一个小厮能求见的?门房将折扇拦下,小厮再三叮嘱务必送去大公子房里。
门房正欲去送,却见香筠过来。
“这是什么?”香筠明知故问的指了指那扇子。
“是顾家公子送给大公子的东西。”
香筠又道:“噢,大公子不是去早朝了吗?听说下了朝直接去衙署,今晚还指不定能否回府。这样吧,你把东西交给我,我们小姐中午会去给大公子送饭,正好顺手捎去!”
门房一听自然是好,便痛快的将折扇交到了香筠手上。转头香筠就将此呈给了佩玖。
小书记内,佩玖展开扇子看过后,不禁口中啧啧。心道这个顾青栀这么容易就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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