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常委说:“她以前写那么多文章……”
“没有一篇有问题的。”黄增岳继续打破了他的幻想,“她用词遣句非常谨慎。你挑不出毛病来的。”
他其实很早就发现了。
大家读的时候很容易被调动情绪。那是因为她文笔好。
黄增岳读的时候, 是跳出这些情绪,是带着审视去读的。然后便惊讶地发现,乔薇如此年轻,笔下却如此谨慎。他打赌她每一篇文章写完后都自己严密审查过,没有一丝风险后才提交给领导。
黄增岳最初对乔薇的好感就来自于她热情文字下隐藏的稳妥。
这和他的风格非常的贴近, 有种知音之感。
“她跟我们吃不到一个锅里去。”关常委肯定地说。
今天在会上他从她的眼神里就感受到了。孟作义塌台了, 她也没有惊惶恐惧, 她还敢阴奉阳违, 她的发言看似说了,其实屁都没说。
其他人不过是跟风, 她是最让关常委生气的那个。
“必须把她搞掉。”他说,“办公室是我们必须掌握住的地方。”
理论上来说,这时候搞掉一个人对他们来说是很容易的。
但黄增岳平静地提醒他:“她是军属。”
关常委激动的情绪一下子就被浇了冷水。
对,她是军属。县里的军属并不多,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受重视的那个。她在军区领导心里也是一个标杆般的存在。
她是不能轻易动的。
但人坏起来,总是有主意,很快关常委就想到办法:“把她搞成破鞋!”
“她成了破鞋,她丈夫也不会再要她了,一定会离婚!”
通过这种方式就可以剥夺她军属的身份,让她失去军区的保护,男人的保护。
黄增岳夹着烟的手指顿住,撩起眼皮看着这个卑劣的男人。
在关常委觉得“这个主意太棒了”的时候,他冷冷地说:“你要真这么干……她丈夫或许会不要她。但……”
他说,“但不代表他丈夫就会放过你。你对军属用这种手段,军区也不会放过你。否则以后军属还不成了部队的软肋?让人说捏就捏?军区领导们哪个是吃干饭的?”
这时候的军队是真正见过血杀过敌的军队,军队的领导干部个个身上都有血气,做事的风格都很强硬铁血。
地方上是真的不敢惹。
况且辱妻之恨,对男人来说跟杀父之仇也差不多了。
关常委也不能不忌惮。
这个乔薇,还真是难弄,关常委大恨。
黄增岳说:“回头给她调个岗就是了。”
关常委想起乔薇让今天满心期待的场面落空,恨恨地说:“让她去掏大粪!”
但他也只是说说而已,以乔薇团级干部家属的身份,根本不可能给她安排这样的岗位。
乔薇不知道来自他人的恶意被黄增岳替她挡了。
她自己其实也很想调岗。孟书记都塌台了,那么以后县里只会更乱。
乔薇不想陷入这种混乱中。她在坐车回家的一路上,其实都在考虑要不要想办法回下河口来。
但下了车看到的绿军装红袖标的少年男女们又让她清醒了――这个时候,没有净土。
但她还是想尽力保护小镇。
“严打。”她给潘师长建议,“清理革命队伍里的□□分子当然是好的,但一些投机分子趁机祸害社会治安是不行的。赵团长闺女的事,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这种事决不能在军区周边再出现。”
赵团长家的英子十三岁了,也亭亭玉立了。
那天去照常学农,她有点闹肚子,去茅房的时间长了点,别人都走了,她自己往回走。
快到镇上的时候天色昏暗了,遇到了两三个小年轻。不知道是不是学生,如今大家都是一身绿军服,也不怎么去上学,成天在街上游逛。
小年轻们趁着天黑起了坏心。
英子却不是吃素的。她跟赵团长学过几手的,愣是用半块砖头给其中一个人开了瓢。三个人都吓跑了。
只是黑灯瞎火,没看清脸,赵团长后来带着人追出来,也没追着人,气得跳脚。
这个事对乔薇来说,就是现成的理由。
“我提议,区政府武装部和军区组成联合治安队,严厉打击犯罪行为,携手共进,加强对军区周边辐射地区的治安管理。
打击犯罪,维持治安。
这只是她给的表面的理由,实际她想要的,屋里的每个人都懂――她想要军管。
这对军区肯定是有利的。潘师长点头:“好。”
回到家,乔薇才把白天的很多细节告诉了严磊。
“我一直把他当作会一起面对这些事的革命伙伴。”她说。
这是她最难受的一点。
背刺。
严磊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心。
乔薇是一个乐观积极的人,她总是能很好地调整、控制情绪。
严磊很少见到她这么不开心。
说明黄增岳是真的让她失望了。
乔薇情绪发泄出去,又恢复了冷静,她说:“我想回区里来。”
严磊当然赞同,区里都是熟人,比县里跟军区接触更密,等于在眼皮子底下,要安全很多。
但他皱眉:“现在县里是谁主事?”
算上孟书记,县里的几个常委已经倒掉三个了。
“组织部领导还在,我去找组织部领导走动走动。”乔薇说。
但第二天,组织部领导拒绝了乔薇:“现在不行。乔啊,不是不给你面子,是现在所有人事都冻结了。谁也不能进,谁也不能出。”
乔薇问:“现在到底谁说了算?”
组织部领导说:“旧架构现在现在全部暂停运行,新的革委会正在建设中,你想调动,得等一等。哎,先别说这个了,走走走,一起去礼堂。”
就算昨天乔薇没有给关常委他想要的高潮,也阻挡不了孟书记被定罪。
乔薇这次坐在主观众席上静静地看着,直到结束。
开完会再回办公室,孟书记的办公室已经被清理了,有人往里面搬东西。
乔薇拦住人问:“谁要过来?”
对方回答:“还能是谁。”
自然是关常委,他现在是口口派头子,马上成立的革委会,他将成为一把手,革命干部代表。
乔薇讨厌他的嘴脸,明明以前对孟书记腰都是弯的。
黄增岳忽然来找她。
“你跟家休息几天,过几天稳定了再过来。”他劝她,“这几天动静大,你别轴脾气犯了,非顶着来。他们已经想搞你了。”
乔薇沉声问:“他们想怎么搞我?我是军属!”
“你是女同志。”黄增岳说,“坏女同志的名声,最容易了。”
他暗示的东西让乔薇背后突然发凉。
黄增岳看出来了,他安慰她:“我拦住了。”
乔薇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虽然还乱着,架构还未定,但黄增岳毫无疑问会成为实权派。
“增岳,我想调回区里去。”她说,“我想回广播站去。”
但黄增岳没有答应她,他只说:“以后再说。你先休息几天。”
乔薇沉默片刻,还是诚恳地说了句:“增岳……谢谢。”
黄增岳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乔薇中午饭没吃就接了湘湘回家了。
街上看到有整齐的队伍往区委大院的方向走。
有人认识她,停下来打招呼:“嫂子!怎么这时间回来了。”
乔薇问:“这是干嘛?”
其实猜到了。
果然,对方说:“上午开会,和区委成立了联合治安队。”
不愧是部队,没有那么多重复的、无用的文山会海,效率超高。昨天才给的建议,今天队伍都派过来了。
乔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太好了。”
此时此刻,在她受了惊吓的这个时候,对她来说,这是极大的慰藉。
回到自家大门口,看到院墙外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标语,风吹雨淋了一年多了,有些褪色了。
该找人重新把这些标语刷个漆,乔薇想。
这标语现在让她有安全感。
家里熟悉的黄土泥墙让她有安全感。
乔薇在家待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听见了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这个时候这个声音太刺激精神了。
幸好严磊的声音随即响起:“乔薇!乔薇!”
乔薇去拔了院门的门栓,严磊进来。
他一身军装,眉头紧皱:“你没事吧?”
他能在这时候回到她身边太好了!乔薇一把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胸膛上。
严磊紧紧搂住她:“乔薇?”
“没事,我没事。”乔薇缓了缓说,“你怎么回来了?”
“他们到了区委给我打了电话,说半路看到你了。我就赶回来看看。”严磊说。
形势很乱,不小心不行。乔薇突然大白天的就回来了,一定是有事。严磊的手下意识到,到了政府大院立刻就给严磊打电话了。
严磊上下打量乔薇:“怎么了?”
乔薇把黄增岳的话告诉了他。
有人企图,或者至少曾经企图用这种卑劣至极的手段去伤害乔薇。
严磊许久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这种凛冽的神情了。
他的眼睛里有怒意。
第114章
“是谁?”严磊问。
乔薇猜到了:“大概率是姓关的, 我昨天没有顺着他去揭发书记,扫了他的兴。他肯定是觉得我扎眼。”
新的当权者自然想拔去旧的钉子。
她顿了顿,说:“增岳拦住了。”
严磊点点头:“增岳和你没有翻脸的必要。”
是的, 撇开黄增岳和孟书记之间的渊源,实际上黄增岳和乔薇之间是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
他补充了一句:“只要别和他们对着干。”
乔薇说:“现在谁敢和他们对着干。我也没那个想法。我只是不能对书记落井下石。别的人,我管不着也没有能力管。”
她这样说, 严磊就安心不少。
因为形势比人强,在这种大形势下, 你是不可以也不可能逆流而上的。
至于姓关的……
严磊说:“增岳既然安排了, 你就先休息几天, 避开风头。”
乔薇点头。
孟书记倒台,这一段时间县政府重新洗牌会很混乱。她没有能力帮助别人,也怕姓关的不听黄增岳的,趁乱行事。
她暂时回避开比较安全。
严磊说:“你现在一个人在家行吗?要不然你去老赵家待着?”
乔薇问:“你还回营部去?”
严磊却说:“我去跟增岳谈谈。”
乔薇叹了口气。
严磊轻轻抚摸她的后脑, 轻轻地说:“乔薇, 增岳和孟书记之间的事,是他们的事。增岳不是我们的仇人。”
“我知道。你去吧。”乔薇说, “我今天跟他提了我想回区里,他没答应过。你去帮我再跟他谈谈。”
“那你一个人……”
“我没事的。这两天连续发生的事太多了……我没事。不用赵嫂子陪我。”
严磊亲了亲她的发顶,戴上帽子出去了。
乔薇把院门重新关好,把门栓插进去,插得紧紧的。
严磊天黑才回来。
“他还是不松口。”严磊说, “他希望你留下。”
乔薇的态度很坚决:“我留下也不再写东西。”
这时候再当笔杆子就很危险了。你不按他们想要的写, 就成了敌人。你按他们想要的写, 十年结束后, 你就跟着他们一起被清算。
“严磊。我们必须明白一件事――眼前的情况不管声势多浩大,哪怕已经席卷全国, 都不是常态。那怕这种非常态要持续很多年,但它一定、一定会结束的!等到它结束的那一天,现在这些掌了权、一步登天的人,到那时候都会被清算。”
“严磊,以后你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都要在明白这一点的前提下去做选择!”
严磊却没说话,灯光下,他凝目看她。
乔薇担心:“严磊?”
严磊却忽然笑了,俯身亲她的眼睛:“乔薇!乔薇!”
她竟然和他想的一样,她身在漩涡中,竟然能看得这么明白。
严磊抱紧乔薇:“你别担心我,我脑子清醒得很。”
严磊不及乔薇有文化、博学、见识广,但他是个勤奋的好学生,他熟读党史。
以史为鉴,他的脑子非常清醒。
他对这场席卷全国的运动的认知和乔薇是完全一样的。但一直以来这份认识都只能埋在心里,不能轻易对人言。
今天,他竟然听到乔薇说出了和他一样的想法。
严磊惊喜又欣慰。
他的妻子,是可以让他完完全全放心的人。
是革命伙伴,是战斗的伴侣,是精神上可以共鸣可以完全相融的人。
严磊这一刻的满足感是没法描述的。
“姓关的你不用担心,我和增岳商量好了。”他向她承诺。
乔薇将脸埋在严磊的胸膛。
其实一直以来,她是不太共情这种从别人身上获取安全感的。因为她最后的几年,是在自己的孤独中死去的。
血缘、爱情,都没有给她任何安全感。
但现在,她在严磊的怀中,被他紧紧抱住,真的感到安全。
军区和下河口区的联合治安队成立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街上扫荡了一批人。
大多年轻、不去上学、也没有工作,男性。
并且在审讯中,真的审出来其中一些人也是打算效法县里、市里闹革命的。
什么治安队,都是幌子。不过在军区和区政府领导共同的意志下,对下河口实现了军管。
抓起来的这些人都送去劳动去了。
严磊告诉乔薇:“先去挖三个月的沙子,看表现再放回来。”
“话也跟他们说清楚了,下次再被抓着就去挖六个月的沙子,下下次,就一年。”
“不想去挖沙子的,该上学上学去,老老实实学工学农去。别到处乱跑。”
一个星期不到,下河口的治安状况就焕然一新,街道上乱逛的人少多了。
家里大人也把自家孩子往家里拽:“你想学县里革命,学得了吗!咱们这儿有军属区,军区盯着呢!别瞎来!”
乔薇在家歇了一个礼拜了,在家钻研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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