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旁的金属盘内摆着眼镜与拆下的纱布,脸上的伤已愈合大半,疤痕细浅,还需要慢慢养护。
暖蒸汽里漫着一丝丝花草中药味儿,她闭眼调理呼吸,微卷长发轻挽着别在脑后,几丝漏发被水沾湿贴在脖颈旁。
不久,芝爱进来了,缸内水面波动,时音淡淡睁开眼,看她裹着浴巾坐进汤水内。
“书看完了?”
“恩。”
两人面对面,时音仍旧闭上眼,芝爱呼出一口气:“好烫的水。”
“再坐会儿,就能适应了。”
“姐,是不是在奇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双方都知道“他”指谁,也知道是在说什么事,时音闭着眼点头。
“我也奇怪。”芝爱抱起膝,看水面,“他午饭用到一半就走,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两个人。”
“这大概说明,所有人都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时音睁眼,将毛巾盖到肩上,“他们是,你也是。”
“他在做给我看吗?”
时音没有立刻回答,她回头看浴室门口,忽地将一块香皂甩向门把,保险栓被香皂丢中上锁,紧接着下一秒就有人从外扭动把手,传来慕西尉声音:“让我进来!”
“要是我一个人的话是可以让哥进来,但芝爱陪着我,哥就自己洗吧。”
“你以前一个人什么时候让我陪过?”
“哥的梦里啊。”她撑着下巴轻轻缓缓地说,慕西尉在外面倒腾了会儿就丧气离开了。
重新安静,时音回过来,芝爱抚着双臂皱眉起身:“我过会儿再泡。”
“又不舒服吗?”
“恩,泡不习惯姐的药浴。”
芝爱出汤后,时音继续闭上眼,水温不变,混合着药草香气的水汽依附到她细腻的肌肤上。
6
咻!
箭射出,偏离靶心。
射箭部氛围安宁,芝爱放弓看向席闻乐,他正靠在休息室的通道口听电话,那通电话已听了将近一刻钟,他背对着自己,看似淡定又悠哉。
再等了有五分钟,她准备出活动室,被栗智客气地以身挡住,告诉说:“慕小姐应该继续待在这儿。”
“我没有人身自由吗?”
“您有,您的活动范围在射箭部以内。”
芝爱脸色有些不好,栗智态度依旧,直到身后感受到席闻乐的气息,栗智才点一点额,后退到门口。
他终于听完电话了,亲手拉芝爱使她回过身,她抬头时看到的就是他的双眼,他今天的心情似乎还可以,问:“你想要我陪你?”
“你不是陪我到现在了吗。”
芝爱不接茬的态度让席闻乐慢慢地笑,他挥了挥手让栗智退出房间关上门,接着走近芝爱,芝爱后退,他细细看她的脸色,再走近一步,芝爱又退,相处短短几天她便知道她不是他的对手,他的勾引来得漫不经心,或者说那根本不出于他本意,他人站那儿就足够让所有少女燃烧了。
差一点点额头就要与他下巴触碰,一直后退一直后退,直到腰部撞到墙旁的柜子,席闻乐双手撑柜将她圈住,如此暧昧的距离像是要亲吻,他的脑袋确实斜了下来,芝爱终于熬不住闭紧眼。
可是并没有。
芝爱再睁眼时已与他很近很近,他正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每次被这样直接看时她就会很紧张,所有时音要求的冷静都濒临崩溃,后来终究没有碰上,他别开了脑袋看别处,两人一个虚脱一个笑出来,他的玩笑开够,放手给芝爱空间:“我问你一个问题。”
芝爱站稳,他拨了她肩旁一缕发到鼻间闻:“你身上的味道呢?”
芝爱疑惑地看他,他三秒都没得答案,就将她那一缕头发放开,边看她边后退,两人距离渐渐地相远,芝爱才觉悟:“你喜欢的是我身上的味道?”
“对。”
“除了那种味道呢?”
问得有一些凄淡,席闻乐站在她五步之外的距离,没有一点点怜惜,没有一点点爱意,直接地说:“你会不会哭?”
“我不会。”
他摇头:“眼睛已经红了。”
“没有。”
“你要哭了。”
“我没有!”
他点头,转步向门口走:“你们班下午有节阅读课,我会来陪你的。”
就这样把话题给截断了,芝爱静待在原地不吭声,过一会儿后她拉门而出,进长廊朝他背影说:“谢谢你昨天替我姐姐解围!”
他停一下,回头看她,大门口的微光晒在他的肩身上,一切都如此吸引人靠近,可是他没有回话,听过后就转步继续走,人很快出了射箭部。
这个中午,即使在射箭部,也仍旧没有把他留住,还得到了这样一个令人黯淡的信息。
……
下午图书馆的阳光很好。
时音正在找一本关于英国历史的书,她在木书柜间慢慢走,指尖划过一册册厚实的书帧,找到一半时,路被挡住,她的注意力从书上移到正前方,看到总是腼腆的高衫依。
“慕时音……”她怀内抱着许多书,向她展开来,“你看,这些是不是你要找的?”
扫一眼,确实都是同类型中比较好的选择,高衫依跟着很快解释:“之前看时音你借的书封面都是英文的就特意留意了一下,发觉你对英国历史感兴趣,我平时也是图书馆管理员之一,所以一下子知道类型书都在哪些地方,就先替你找好了。”
时音低头看这些书,高衫依替她推荐:“像《牛津英国通史》、丘吉尔的《英语国家史略》,如果这些看起来太严谨的话可以看这本《大国崛起》英国篇,里面图文并茂,行文还蛮活的……”
“我并不对所有历史都感兴趣,”时音收回视线,唇边淡淡笑言,“谢谢。”
“那是哪段历史?”
她将手上的书摆回书柜:“都铎。”
“都铎……都铎……”高衫依费力回想,立刻伸指,“啊,我记得有,有一本获得过英国布克奖的《wolfhall》,还有一本……”
“你知道那段历史吗?”时音翻其他的书,漫不经心地打断她。
“……国外的历史事件我不太清楚,只是看过这本书的标签。”
时音笑着摇摇头,再次放回书,指尖继续抚过高木架上的书籍:“这个王朝有五代君主,三位国王两位女王,其中第二位国王亨利八世的婚姻很有名,他有个情人叫安妮.博林,为了给情人名分,他不惜与自己的妻子凯瑟琳皇后打离婚持久战,与连续六年驳回他离婚申请的罗马教廷作对,还不顾朝野反对彻底地推行宗教改革。”
“他赢了吗?”高衫依对时音突如其来的讲故事兴致感觉很高兴,已听得入戏,一停顿就立刻追问。
“恩。”时音从高柜中抽出一本书下来,“第七年他终于离婚,封安妮为后,同时使英国教会完全脱离罗马教廷,他拥有了空前的君主权力。”
“然后他们就白头偕老了?”
“不,几年后他就把她头砍了。”
“什么?”高衫依未预料,“这是为什么?”
“有人告诉国王安妮皇后与她哥哥私通,甚至还有许多情夫,她犯下通奸罪。”
“国王信了?他不是很爱她吗?”
“或许吧。”翻了几页仍旧不合胃口,她踮脚将书放回,“可能她也不过是一颗推动国王权欲膨胀的棋子,国王没了教廷的束缚可以自由离婚,他甩前妻时那么决意,对这任也是预料得到的狠。”
“那……然后呢?”
“结婚,离婚,结婚,离婚……”时音说到这已没了兴趣,看向高衫依,“我讲得粗,你自己有兴趣找书看吧。”
“时音!”要走却仍被叫住,高衫依喊得亲切,跟近她一步说,“上次你虽然没有跟我一起吃午饭,却帮我跟任心悠她们和好了,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跟你特别道谢这个的,你总是帮了我!”
她侧回头将食指抵唇边,高衫依立刻意识自己声响太大,眉间抱歉,却看到慕时音这样一个小小动作也有万分清魅的味道,视线也移不开。背后墙壁上窗户开着,凉风从那儿吹进把时音的头发吹起来,她说:“把那儿的窗关上,学生吹多会着凉。”
“恩!好。”
高衫依走去关窗,时音回头准备走,脚步却忽地一下僵在原地,席闻乐不知何时倚在书柜旁的,他单肘撑着木架子,闲闲地看着她,在她视线与自己相对后斜了斜额,身姿帅挺,吸引力强盛,那种血液沸腾的感觉躲都躲不开。
这一回是她在斜阳里,他面对着以她为首的斜阳,看上去来一会儿了,却并不对她们的话题感兴趣,只是看着时音,问:“你妹妹呢?”
……
“在阅览大厅第三排靠右的位置。”
他点头,人准备走,那时一阵猛风从还未关上的窗口吹来,时音长发向前扬,一瞬间他领带也被带起一点,这阵风把他脚步留住,时音在原地看着。
她看着他的步子原地退回来,两个人再次面对面,暖阳迷眼,她不知他回来的用意,他则耐心地审视着她。
过一会儿,他说:“原来是你。”
这话带给时音的感觉并不好,他正以一种发现的眼光望着自己,高衫依已经关上窗回来,时音刻意转头替她拿那些繁重的书,以此将自己纱布为妆的右脸清清楚楚给他看。
可单方面的视若无睹是不管用的,席闻乐仍是在她俩经过自己时抓住时音的手臂,时音被迫停住,两人这次真正接触到了,他的握力很稳,侧低头望她:“那天你妹妹身上的黑色外套是你的,对吧?”
高衫依向这边小心地看,时音那一秒脑子转得极快,面上却丝毫不表露,直到芝爱的一声“姐”打破僵局。
芝爱明显看到了这一幕,时音往旁撤步脱开他手,他对芝爱一点都不避嫌,仍看她会儿后才回头去应芝爱。
“你在做什么?”芝爱问。
他不回答,他最会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了,而且做得特别好,芝爱也是拿他没办法的,他将手搭在芝爱腰后到她耳边说话,芝爱边看着时音边转步跟他走,眉头轻轻地蹙着。
席闻乐没对任何事做解释,就这样先带着芝爱走了,时音看着他们走。
后来友佳从隔壁的柜间跑来,不断兴奋地说:“你妹妹的男朋友真是帅爆了啊……他真是帅爆了啊……”
时音充耳不闻,她隐隐感觉到,席闻乐要与芝爱谈一场私人的对话。
这场对话里,会莫名其妙地,有她。
7
一个电话打到慕西尉那里,他那儿正吵,好不容易等他从狐朋堆里抽身出来,时音开门见山:“我记得哥喜欢我身上的味道。”
“恩。”
“为什么?”
“有些事需要为什么吗?”
“那么我身上到底是种什么味道?”
“那要近距离地闻。”
“哥。”
时音这么叫他时已收了调情之意,背倚着图书馆的窗台抱臂看前,话音内全是正经态度,慕西尉的嬉皮腔调也收起来了:“什么情况你先说。”
“席闻乐对某种味道很执着,恰好,这味道我身上有,他现在找芝爱谈话去了,我要在出事之前搞清楚那是种什么味道以及他执念于那味道的原因。”
慕西尉笑一声:“他跟芝爱玩玩而已。”
“所以我不会让他到玩玩而已的程度。”
“认真的?”
“认真的。”
对话简短态度摆明,慕西尉回她:“芝爱可办不到。”
“芝爱只要负责喜欢他就够了。”
“那你会累死的。”
“哥也只要负责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够了。”
谈话进行到这个地步时音早不再婉转,慕西尉低吹一声口哨,与她僵持不久后终于松口:“那我提点你,席家最美艳的人不是那个栗智,而是栗智的主子。”
“王后?”
“可惜她在太子爷还小的时候就匿踪避世了。”
“原因?”
“病魔缠身。”
“药?”不差三五秒,她抓到重点,低念,“她身上有药的味道。”
“而你有用药浴的习惯。”
“所以我最爱哥正经的样子。”时音一达目的就挂,也不管慕西尉在后面紧跟的一句“那就亲一个”。
转身时差点与高衫依相撞,时音从旁与她擦肩,高衫依低喊:“时音马上就要上课了!”
“我知道,我去叫芝爱。”
……
芝爱与席闻乐的谈话到一半就被时音闯入。
谈话地点在图书馆的自习室,时音伴着上课铃声推开门,两三秒走入过道拉芝爱手:“走,上课了。”
这过程里一眼都没放到席闻乐身上,而原本听着席闻乐讲话的芝爱就这样被时音拉动,席闻乐一点也不惊,他盘膝坐在芝爱面前的课桌上,手里悠悠哉哉地晃着可乐罐,就这么看着她带走芝爱,不阻不拦,还喝了口可乐,视线跟着时音直到她砰地一声将教室门关上。
“他跟你讲到正题没?”一出门脚步继续走,时音问,芝爱说没有。
“你知道正题是什么对不对?”
“他对姐的兴趣一点也没掩饰。”芝爱说得直白,时音自然也知道,幸好及时得很,他还没跟芝爱讲到关键部分,使得她有机会去把事态扭转回来。
那晚。
浴室药香沁鼻。
芝爱抱膝坐浴缸内,水漫至胸口,时音替她放下长发,用手舀水一点一点地弄湿。
暖雾弥漫,维持三十分钟后,时音替她擦额上冒出的汗:“药浴时候的发汗是正常的药效作用,这东西养身,你多泡泡也好。”
芝爱静静地抱着膝,时音从一旁盘内拿杯水,递给她。
“到一半的时候,身体需要补充水分。”
整个过程里,芝爱都是背对时音的,时音替她梳着头发,好久好久,蒸汽漫到了肩口,芝爱轻轻开口:“姐。”
“恩。”
“你会一直喜欢哥吗?”
“会。”
“你看见哥时,心里会想什么?”
“会想,要说的第一句话。”
“要说的第一句话啊。”芝爱淡淡地说,“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
“姐的喜欢跟我的喜欢有点不一样。”
“恩?”
“姐的喜欢,让姐变得更完美,我的喜欢,把我变得不像我了。”
轻轻地拍了芝爱的额,时音告诉她:“因为你从小到大,不爱跟人说话,他是你真正接触的第一个异性,另一层面上来说,或许你这个才是真正的喜欢。”
静了一会儿,芝爱因为想到什么眉头轻轻地皱起,再次喊姐的时候,语音藏着涩意。
时音一如既往耐心回答,芝爱要说,却只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问了出来:“那……亲……和吻……是什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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