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笑,“皇后娘娘为宋姑娘另备了酒席,还请姑娘随奴婢来。”
宋令枝无名无份,确实不该出现在筵席上,皇后此举,亦挑不出半点错处。
宋令枝:“我……”
沈砚似笑非笑:“母后若是想我等会求父皇赐婚,也未尝不可。”
侍女心惊胆跳:“殿下……”
沈砚视若无睹,揽着宋令枝入席,徒留侍女窘迫站在原地。
宴上笙歌乐舞,觥筹交错。
宫人身着华服,为贵人送上佳肴美酒。
席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又有西域进贡而来的鸳鸯果,其大小如桂圆一般,外壳嫣红如荔枝,剥去外壳,内里果肉却如牛乳白嫩。
因其每每成对结果,故又称鸳鸯果。
宫人净手毕,欲为沈砚剥壳去核。
沈砚冷声拒绝:“不必了。”
他亲自净了手,拿丝帕擦干。匀称指骨有力,手指修长白净,轻而易举剥去鸳鸯果的外壳。
银匙挑起黑色内核,白皙指尖轻捻起果子,并未放入缠丝梅花式果盘。
沈砚转眸侧目,鸳鸯果落入宋令枝口中,他声音慢悠悠:“……喜欢吗?”
席上安静一瞬,视线自四面八方而来,齐齐落在宋令枝脸上。
眉眼低垂,宋令枝拿巾帕轻拭唇角,试图忽略落在自己身上打探的视线。
那鸳鸯果酸涩呛人,甫一入喉,宋令枝连连皱眉,余光瞥见沈砚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宋令枝强忍着唇齿间溢出的酸涩,纤长睫毛颤若羽翼。
好不容易,才将那鸳鸯果咽下。
转首对上沈砚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时之间,宋令枝竟分不清沈砚问的是鸳鸯果还是他替自己剥壳。
迟疑不定,宋令枝目光怔忪,挑了折中的回:“殿下剥的自然是喜欢的,只是……”
耳边落下一声冷笑。
沈砚眉眼淡淡,又送上另一颗鸳鸯果至宋令枝唇间,不容置喙。
宋令枝偏首侧目,小心翼翼往前,衔走沈砚指尖的果子。
酸涩之味瞬间浸润唇齿,混着酒味。
嫣红指甲紧紧掐着手心,宋令枝竭力忍着,才不教自己御前失态。
又是一颗鸳鸯果入喉,酸涩溢满唇腔,而后又好似有辛辣的酒味。
喉咙禁不得,宋令枝捂唇,接连咳嗽两三声。
对上沈砚一双讳莫如深的眸子,宋令枝陡然一惊,又连着呛住。
好一会,咳嗽声才渐止。
沈砚侧目,慢条斯理拿丝帕净手:“不想吃?”
喉咙难受得厉害,宋令枝怯怯觑着沈砚,缓慢点点头。
沈砚面不改色:“知道了。”
又唤宫人端来沐盆净手,不再如先前那般逼迫宋令枝继续吃。
宋令枝如释重负,端起茶盏轻饮,茶水入喉,唇齿间的酸涩褪去几分。
她稍稍松口气。
宫人上前,撤下果盘中的鸳鸯果。难吃的果子不在,宋令枝轻轻弯唇。
忽听耳边落下沈砚淡淡的一声:“都撤下。”
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案几上轻敲,沈砚转首,轻描淡写补上后半句:“……枝枝不喜欢。”
如墨眸子平静,似冰泉冷冽。
寒意沿着脊背往上,似被人扼住喉咙,宋令枝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她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往后让开半步,任由宫人撤走席面。
洋漆描金案几霎时空空如也,只剩沈砚案前还剩一个自斟壶。
宋令枝瞠目结舌,又不敢多言,实在不解沈砚的阴晴不定。
沈砚自顾自为自己斟了半杯果酒,送入口中。他轻轻一笑:“枝枝,你总是学不会。”
学不会不惹他生气,学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玛瑙酒杯轻搁在案几上,沈砚不紧不慢抬眸。青玉扳指在手心轻转。
他说过,不喜欢宋令枝骗自己。
……
晌午过后,宋令枝不曾再吃过东西。刚刚吃下的鸳鸯果又是酸涩难咽,宋令枝只觉腹中隐隐作疼。
她皱眉,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抬眸望向戏台上的舞姬。
细乐喧耳,台上舞姬婀娜多姿,舞步翩跹。
夜宴过半,皇帝迟迟未至,上首的皇后阴沉着脸,逐渐不耐烦:“再去找。”
皇后冷声,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尖锐,“今儿是昭儿的生辰,陛下怎可不露面。多多派宫人去寻,本宫不信,陛下还会不在宫里不成?”
她的沈昭,合该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怎可容他人忽视。
侍女垂首应“是”,又屈膝福身:“娘娘,太子殿下往日爱听曲,可要唤那莲娘上前?”
那莲娘生得一副好嗓子,皇后笑着点头:“让她上来罢,也好让本宫的昭儿高兴高兴。”
侍女福身:“那奴婢让他们撑竹篙来。”
莲娘莲娘,取自采莲之意,自然得乘着小舟而来,方不负这好名字。
皇后连声道“好”。
隔着朦胧雨幕,一叶扁舟沿着潺潺湖水而来。侍女踮脚眺望,狐疑皱眉。
她还未让那莲娘动身,这一叶小舟又是从何而来?
心中疑虑未消,潮音阁众人遥遥瞧见那小舟,笑着挽手倚在汉白玉栏杆上。
栏杆系着各色彩灯,光影交错,映照着数不清的笑颜。
“是那莲娘罢?听说那莲娘擅音律,一喉引百鸟朝凤,也不知是真是假。”
“管她是真是假,我们今儿可真真是有福了,竟能听见莲娘唱曲。她这人最是清高,先前国公爷八十大寿,请她,她还不肯去呢。”
“怎么没听见声,可是我站得远了些?”
众人挽手上前,说说笑笑,唯沈砚不动声色坐在案后。手指搁在案沿轻敲,敲几下,停一会。敲几下,停一会。
宋令枝眼前恍惚,颇有几分瞧不真切。
她竭力睁大眼,忽而耳边落下一声惊呼,挽手伏在栏杆上的后妃贵女齐齐往后退去。
“那不是陛下吗?小舟上那女子又是谁?”
“陛下、陛下竟……”
尖叫声不绝,宋令枝狐疑往湖面望去。
湖面水光荡漾,她只瞧见一抹明黄身影,二人衣袍叠在一处,身后那女子……
宋令枝骤然怔住,如坠冰窟。
那女子,竟是昨夜在水榭那位。
上首的皇后早失了往日的端庄温和,恼羞成怒。皇后疾言厉色,喝命宫人将那不要脸的女子拿下。
筵席狼藉一片,早无了先前的热闹欢悦。
宋令枝目光麻木迟钝,她僵硬着脖颈,缓缓望向沈砚,后知后觉沈砚前夜那话是何意。
“你……”扶案站起,宋令枝身子摇摇欲坠,仿佛站不稳。
沈砚泰然一笑:“说好要带你看戏的。”
他面上从容,目光淡淡自那小舟上掠过,最后又回到宋令枝脸上。
满堂乱糟糟,唯有沈砚从容不迫,又自顾自饮下半杯酒:“……好看吗?”
“你……”
头晕眼花,宋令枝只觉头重脚轻,身子再也撑不住,直直往旁跌落。
掌心落在沈砚臂弯,宋令枝只觉脑袋晕晕沉沉,头一歪,彻底没了意识。
晕过去的前一瞬,宋令枝只迷糊记得沈砚睚眦必报,日后切记不可轻易得罪。
站在宋令枝身后的白芷吓坏,跪地告罪:“殿下,许是那鸳鸯果在米酒中泡过,姑娘不胜酒力,所以才……”
她低下头,忙不迭上前,欲搀扶宋令枝起身回寝殿。
抵在臂弯的下颌纹丝不动,宋令枝一张脸不如沈砚巴掌大,轻而易举落在那一方袍衫中。
手中的自斟壶放下,沈砚轻声:“不必。”他目光往后,“备轿。”
白芷福身应了一声,领命匆忙而去。
曲桥相接,天上还下着密密小雨,宫人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跟在沈砚和宋令枝身后。
雨夜茫茫,潮音阁的吵嚷慌乱被远远抛在身后。
宋令枝一手扶着沈砚脖颈,半张脸贴在他肩上。
雨幕清冷,偶有雨丝飘摇,滴落在宋令枝脸上。雨珠冰冷,宋令枝一双柳叶眉紧拢,下意识往里缩去。
温热气息洒落在沈砚颈间。
沈砚眸色一暗。
蓦地,耳边落下宋令枝轻轻的一声:“沈砚。”
沈砚垂眸低眉:“……嗯?”
果真是吃酒喝醉,都敢大呼他的名字了。
“我……”宋令枝声音极低,微不可闻。
沈砚低头附耳,却听宋令枝低哑的一声。
“好恨你啊。”
“沈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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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恨我吗,枝枝?
雨霖脉脉,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清寒雨幕透着无边的夜色。
人走楼空,潮音阁的细乐声喧不再, 只余竹梢影动, 杳无声息。空中雨雾飘渺, 宛若白纱覆在京城上空。
潮音阁外,一众宫人双膝跪地, 垂首低眉, 静默不语。
青石板路僵硬冰冷,雨珠砸落在背上, 疼痛难忍。
秋雁和白芷二人跪在软轿旁, 云鬓风湿, 单薄身影在夜雨中摇摇欲坠。
秋雁悄悄抬眸,软轿静默无声, 悄无人语。她偷偷勾住衣袍下白芷的手指,朝她投去疑惑眼神。
秋雁实在不懂,为何沈砚走着走着, 会突然在曲桥上驻足。夜雨萧瑟, 秋雁听不得前方二人的低语,只依稀瞧见沈砚拦腰抱着宋令枝。
俯首侧耳, 似是在同宋令枝低语。
再然后,万物无声无息, 天地间好似只剩下淅沥雨声。
沈砚站在雨中,长身玉立,清冷如青松翠柏。
秋雁只闻沈砚低哑一声笑落下, 而后, 他们一行人再也不曾被叫起身, 在雨中连着跪了大半夜。
雨还在下,软轿迟迟没有动静发出。沈砚一刻不快起,他们都不得起身,双膝跪得生疼,秋雁轻拽白芷手指,却见对方朝自己轻轻摇头。
她也不知内情。
更深露重,巍峨殿宇安静耸立在雨幕中,空中遥遥传来钟楼沉重古朴的钟声。
三更天了。
双足渐渐无力,秋雁狠狠掐了自己手背,才不让自己失态。悄声抬眸,目光落在那一方墨绿车帘上,秋雁暗暗攥紧手指,只求宋令枝无事。
一帘之隔。
软轿内悬着一盏玻璃绣球灯,烛光跃动,安静吞噬着黑夜的一角。
宋令枝本就不胜酒力,那鸳鸯果不知在酒中泡了多久,后劲十足。
扶额抬起沉重眼皮,视野模糊,入目是一盏泛着晦暗光影的绣球灯,视线往下,宋令枝差点吓一跳。
沈砚坐在自己身侧,长身挺直,面如冠云,皎若明月。星目轻阖,不动如山。
宋令枝心中疑虑渐生,左右环顾,竟发觉自己还在软轿中。
她以为自己只是昏睡了一会。
“殿、殿下……”
嗓音喑哑干涩,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砚睁开眼睛,黑眸透亮平静,无半点困意:“……渴了?”
广袖轻抬,茶炉煨着的热茶倒在红釉茶杯中,沈砚抬臂,举至宋令枝唇边。
宋令枝惊慌抬眸:“我、我自己可以……”
一语未了,茶杯先一步碰上自己双唇。
沈砚垂眸冷睨,不言而喻。
宋令枝不敢再坑声,就着沈砚的手,轻饮下半杯。
清润的热茶入口,喉咙终于有了片刻的好转,只心中不安的预感渐浓。
耳边雨声淅沥,不绝于耳。
宋令枝心中惴惴:“寝殿还没到吗?”
沈砚淡淡应了一声,从容不迫:“还在潮音阁。”
……潮音阁?
怎么还在潮音阁?
宋令枝双眉皱紧,隐约总觉得此情此景透着古怪诡异。
雨声潇潇,不经意瞥见被夜风挑开的车帘一隅,宋令枝遍身僵滞,如坠冰窖。
雨落满地,乌泱泱一众宫人跪在雨幕中,垂首低眉,噤若寒蝉。
青灰长袍融在雨幕中,一动也不动。
遍体生寒,冷意侵肌入骨。
夜风灌入,宋令枝讷讷张了张唇,耳边只余雨声掠过。
“他们、他们……”
为首跪着的正是秋雁和白芷,二人双唇惨白如纸,身影稀薄。
宋令枝如鲠在喉。
耳边又一次传来钟声,宋令枝双目瞪圆,浑身颤栗。算算时辰,竟是丑时了。
寒意蔓延至指尖,软轿安静,悄无声息。
那双深如寒潭的黑眸淡漠,宋令枝只觉窒息涌过口鼻,气息急促,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夜雨中不堪一折。
“为、为何?”
沈砚向来是随心所欲,宋令枝唇齿颤动,“他们做错什么了吗?”
烛光燃尽,光影晦暗些许,斑驳烛光落在沈砚眼角。他不动声色伸出手,手心还未碰到宋令枝,宋令枝陡然一惊,躲开了。
如墨眸子慢悠悠转回,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颤栗的视线。
抬至宋令枝上方的手纹丝不动,沈砚只是默不作声盯着宋令枝。
少顷,宋令枝缓慢直起身子,任由沈砚掌心落在自己头顶。
力道不重,然颤栗和恐惧却如潮涌一般,似是要将宋令枝淹没。宋令枝脊背僵直,肩膀忍不住颤动。
良久,耳边忽然落下沈砚一声轻笑。
烛光燃尽,轿内彻底陷入昏暗,借着轿外稀薄的夜色,宋令枝依稀望见沈砚轻勾的唇角。
他声音冷冽:“怕什么?”
落在头顶的力道不轻不重,沈砚声音低哑,“不是说……恨我吗?”
最后三字几乎是咬字道出。
宋令枝通身冰冷彻骨,昏睡前的一幕骤然闯入自己脑海中。
相接曲桥上,自己倚着沈砚肩膀,她说。
――好恨你啊。
――沈砚。
恐惧和惊恐自足尖漫起,层层笼罩在四周。
沈砚低声一笑:“恨我吗,枝枝?”
宋令枝惶恐不安摇头,倏地又被重新按下。
落在自己头顶的手加重力道,宋令枝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珠子惊恐瞪圆:“不、不是那样……”
她竭力,试图掩饰自己的酒后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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